海刺猬 第11章 蘑菇罅隙（五）

方雅婷的状况并不好。

她一方面要抵住社会舆论的压力，另一方面，案件已经开庭，她必须把时间和精力集中在这上面。

这条消息的发酵无疑给她忙碌的生命投了一颗导弹，精准打击在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刻。

从法院走出来的方雅婷戴上墨镜想走出去，面前的路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方女士，请问您向星愿儿童福利院提出的‘购买孩子’意愿是否属实？您知道这是不合规定的吗？”

“您正在着手这一起儿童器官移植案件，您这样的言论是否代表了您对案件的态度呢？”

“方女士，听说您有过一个孩子但坠楼身亡，请问可以向我们说说具体情况吗？您认为自己算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吗？”

……

方雅婷摘下墨镜，多天熬夜让她的眼睛充满血丝，犀利冷静：“我与丈夫林奇系合法收养，其余无可奉告。”

在大众看来，“无可奉告”的意思就是承认。

于是，滔天的恶意和曲解向方雅婷和林奇袭来。

这对救人于死亡与不公之中的夫妻，成为了谎言与贪婪的代名。

同样的，这条消息也打乱了宁又声和星愿。

儿童的正脸曝光，汤圆一时间也成为了众矢之的。

江聆劝她不要冒险，宁又声坚信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害怕她一时冲动出什么事，只好跟着。

宁又声和江聆与对面的记者面面相觑。

见两人没有拿钱出来息事宁人的意思，这个戴着鸭舌帽穿着宽大卫衣的男人从包里翻出了一只录音笔。

方雅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如果我说，我愿意花二十万‘买’走汤圆呢？这话虽然不漂亮，但以捐赠的名义，一定是对星愿有利的。”

“就这么一段能说明什么？”宁又声嗤笑。

“诶，您这话不对。给您看看这段话说明了什么。”他拿出手机打开软件搜索栏，词条上关于这条新闻已经有了三个热搜，热度还在只增不减。

“方女士和林先生在我们这里走的是正规程序，捐赠属于个人意愿，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傻子把这样的事情和买卖交易混为一谈。”

“诶，您这话就对了。聪明人毕竟是少数，现在这个社会上最多的，不就是蠢人和聪明但装蠢的人吗？您看看，您既然这么聪明，就不要犯浑嘛。”

她伸手，向宁又声做出了“要钱”的手势。

江聆把他的手打下去。

男人显然很不满意江聆的做法，讥笑道：“方律师最近在打的官司，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汐城北部地区的一家儿童福利院被查处，它收取所谓社会人士的捐赠，但实质上是交易，提供孩童做器官移植给那些有钱人家的病孩子，我们的方律师，是辩方。一个为犯罪份子辩护的律师说要买孩子，这个热点能不爆？”

他双手做出“烟花爆炸”的手势，双目圆瞪，表情夸张，像是一只贪婪的野兽。

“我再说一遍，无论你们如何揣测，方雅婷和林奇的收养手续都合法合规，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了，谎言会不攻自破的。即使录音是真的，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宁又声一直秉持着“君子论迹不论心”的原则，所以，她愿意坚定地维护方雅婷和林奇、维护汤圆、维护星愿。

“先生啊、小姐啊，你们的证据呢？你这样说，我那样说，群众听谁的？你觉得人们对公安机关发出来的通告坚信不疑吗？您生活在哪个世纪呀乖乖。人们，当然是谁讲的能煽动大家情绪、给他们无聊的生活举个能攻击的靶子，他们就信谁呀。”

男人知道自己在宁又声和江聆这里得不到什么好处，索性不再跟他们废话，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

宁又声抓住他，微微一笑，一拳砸在他面门上。

“你……你妹的！信不信我去告你！”

宁又声的微笑危险又迷人，她凑到他耳边低语：“这个卡座是监控盲区吧，你挺会选位置的。再说了……证据呢？谁看见我打你了？”

江聆捂住眼睛。

“草。”

他压下帽檐灰溜溜逃走，走的时候撞到一个大汉：“草，老子不约。”

宁又声和江聆无心送别他。

这件事情最复杂也最简单的矛盾就是——一切都是事实。

但事实却拼凑成了一个谎言。

方雅婷与自己在天台交谈，不假。

方雅婷说过用这样的手段收养汤圆，不假，但她也没做。

方雅婷确实是在为嫌疑人做辩护，不假，但这是法律公平正义的需要。

她说：“方雅婷这句话给她带来麻烦是她自己的过错，她要为此承担责任，但是，我说谁没有过几个倒反天罡的念头呢？”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宁又声，很多观念能够被证伪，是因为支撑它的东西本来就不存在，为存在而被曲解的东西做证伪，比证实太阳从西边升起还难。”江聆拿湿巾擦了擦自己的手指，显然是被刚才与那黑心记者肢体接触给恶心到了。

宁又声摇头：“所以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真相？可是真相就在那里，不是吗？”

唉——

如果意识的世界也有判官，那么每个人都是罪人吧。

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开口下一句应该说什么，也没人提离开的事情。

“杰哥——你什么时候能拿到那笔嫁妆呀？人家想早点跟你有个自己的家。”

“等我啊，那姑娘现在已经爱我爱得不能自拔了。”

宁又声心情本来就不好，现在更是白眼飞上天：什么年代了还有基佬骗婚，恶心不死你。

她临走的时候唤来服务员，说：“帮我给那边卡座的两位男士各点一杯酒。”

江聆问她点了什么，宁又声邪魅一笑：“祝福罢了。”

“杰哥——你真好，怎么还给我点酒呀。”

“诶？这不是我点的啊，你是不是搞错了。”

服务生不知所措，看看单子并没有送错：“是一位女士给二位点的，一杯‘菊花残’，一杯‘寸肠断’，没错呀。”

他往后望，试图找到那位女士。

可惜她已经离开了。

“女人？杰哥，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她发现我们了？”

“不可能。什么‘菊花残’‘寸肠断’的，弄错了就是弄错了，你拿回去吧。”

“可那位女士已经付过钱了。”

“那……那留下吧真是的，不要白不要。”

宁又声和江聆从Rainbow Town出来之后，天空以内的空气格外清新。

江聆明明没说什么话却口干舌燥，跑到饮料及面前刷了一瓶矿泉水，坐在花坛石阶问她：“喂，你真打算什么也不做？”

“可能吧。”

宁又声有“可能”的权利，但方雅婷和林奇这样的公众人物被推上风口浪尖，不得不做出回应。

但效果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她和林奇的社交平台评论区都被水军淹溃，除了谩骂就是阴阳和玩梗。

方雅婷找过在媒体平台工作的朋友寻求帮助，对方建议她可以用VLOG的形式记录自己与汤圆的生活，让大家看到她对汤圆的关心。

方雅婷以不希望汤圆出镜为理由拒绝了。

对方说他能做的只是控制一下算法，但只要这件事的热度不减，大数据还是会把这些视频推送到不怀好意的人眼中。

方雅婷觉得，他已经帮了自己大忙了。

朋友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说：“雅婷，撑过去就好了。”

“谢谢。”

……

被宁又声打了一拳还没拿到钱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下颚线紧绷，腮边的肌肉微微抽搐。

行……行行行……

他扒出江聆的资料，没想到还是个蛮有钱的主。

他找人跟踪两人，用角度制造暧昧的氛围，但素人的花边新闻有什么可看的？不炸裂、没自带的流量、容易翻车。

就在他思索着怎么制造爆款的时候，一张宁又声和陈允橙交流的清晰侧脸照被送来。

他用修图软件将两人的表情涂改，阴恻一笑。

于是，在键盘客的墨豪挥洒之间，一篇名为《清纯福利院教师晨泡年下双狗》的报道在这个非主流奇葩博眼球网站上线。

这下好了，连同江聆和陈允橙都被拉下水，捕梦盒动画公司的股票开始暴跌，陈允橙因为年轻被质疑治疗师合格资质。

方雅婷每次来福利院见汤圆，都只能将自己五花大裹，她憔悴了不少，本就没几两肉的身体瘦成了柴火。

她也很不好意思，只能一而再再二三跟大家道歉。

宁又声次次都说没关系，转头就在互联网上与别人血拼。

她收到的最多的话就是——

本人来了。

对呀，本人来了呢。

黄院长劝她最近注意点，在外多保持微笑，多帮助老人过马路、给乞讨的乞丐捐点钱、给孕妇让让座——别让人坐实恶女的头衔。

宁又声不屑：“谁主张谁举证，我没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洗白？”

“你死脑筋一个哟，懒得管你了。”

林奇去省外参加了一个医学宣讲，正在赶回来，而方雅婷在工作之余还是会来福利院照顾汤圆。

汤圆摸她消瘦的脸：“方老师，你……不吃饭。”

她轻声问：“汤圆，可以叫我妈妈吗？”

“‘妈妈’是什么？”

“妈妈，就是很爱你很爱你的人。”

“那方老师是妈妈，宁老师也是妈妈，陈老师和林老师也是妈妈？”

“不是哦，妈妈是唯一的人。”

“什么是‘唯一’？”

方雅婷轻轻掰她肉乎乎的手指，放在自己心口，汤圆听到她炽热跳动的心脏和温柔的声音：“这个，就是唯一。”

“妈……妈。”

方雅婷想紧紧抱住她，但怕汤圆害怕，最终还是死死握着拳，忍住了。

她宠溺地看着汤圆的双手摆弄着拟声器材，一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杨柳枯倒一般栽到眼前。

黑蒙蒙的晚雾中，她的意识被放逐，最后的思绪是——不管怎样，也都没关系了。

方雅婷累倒了，宁又声和江聆将她送去医院，陈允橙留下来安抚汤圆。

可惜，命运总爱在荒原纵火，黑烟未散，新火又烧。

荒原之上，连尘土都是燃料。

林奇着急赶回汐城，不料被后车追尾酿成车祸，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他的手部神经因此受到损伤——

他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了。

林奇甚至比方雅婷先醒一步，坐在他病床旁的江聆正在削着苹果，苹果篮里放了一本《创世纪》，那是上一个病人没带走的，被江聆从床底捡了起来。

江聆黝黑深邃的目光时刻盯紧那没断的苹果皮，幽幽开口：“林奇，值得吗？”

“值得。”

“但我可宁愿不认识你这么个人，这样你也不会找上我和又声的麻烦。”

“我和阿婷，对不起你们。”

江聆的苹果是削给自己的，他当着林奇的面咬了一大口，咀嚼了起来。

林奇假装怒嗔，声音发虚：“喂，你就这么对待病人？”

江聆挑眉：“对呀。”

林奇左看看右望望，有种不好的预感：“阿婷呢？”

江聆继续啃苹果，试图掩盖慌张：“在福利院呢。”

林奇苦笑一声：“江聆，你不擅长撒谎。”

“我没说谎。”

……

夫妻俩的病房正好挨着，宁又声关上方雅婷的房门，转身撞入江聆的怀中。

他的胸膛冷冷的，沾满了消毒水的味道，死亡的气息萦绕在两人肩旁。

她问他，有没有什么认识的媒体朋友。

“主流的也好，非主流的更好。”

江聆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为什么。我本来就不是个好人，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人罢了。”

她说，她需要他和陈允橙配合自己。

江聆不再问她“为什么”，陈允橙虽不明所以，但也不多过问。

“宁又声，值得吗？”

“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