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夏
五月的末尾,天气晴朗无云。
阳光透过老樟树的枝叶,在水泥地上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老旧小区的居民楼下,几个老头老太太正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闲聊,手里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长里短。
“知知回来啦?”
李奶奶眼尖,看见骑着自行车拐进小区的身影,笑眯眯地招呼道。
车轮碾过地面,带起几片落叶。
“王奶奶好。”郁枳夏笑着应了声,却没有停下。
“可算回来了,你爷爷刚才还坐在这儿念叨你呢,说今天怎么比平时晚。”
周五下午的班会本该早早结束。
郁枳夏却因为偶然间在楼道拐弯处听见隔壁班几个高个子男生说:蒋末是“私生子”,造谣他是没有妈妈的“野孩子”,一时气不过和对方争论起来。
争论变成口角,后面蒋末及时赶到和郁枳夏两人对打了隔壁班三个高个子男生。
最后两人被班主任留下来教育了一通。
更糟的是,班主任还给郁爷爷打了电话。
郁枳夏一路骑得飞快,心里七上八下,已经做好了挨批评的准备。
女孩把自行车停在单元楼下,转身跑上楼。
一推开门,客厅里的情景让她愣了一下。
除了坐在藤椅上的郁爷爷,还有继母周思思。
周思思手里牵着的那个五岁大的男孩,大概是那个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郁泽元。
“泽元,快叫姐姐。”周思思蹲下身,柔声对小男孩说。
郁泽元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郁枳夏看了几秒后用力摇了摇头:“不要。爸爸说了,他只有我这一个宝贝。”
稚嫩的嗓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她才不是我姐姐。”
场面瞬间停滞。
周思思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站起身,朝郁枳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这时,郁爷爷从椅上起来,顺手里拿着一盒药。
老人瞥了眼周思思母子,声音不高,却带着明显的不悦:“看看,都是怎么教孩子的,欠缺管教。”
这样的场面,郁枳夏其实已经习惯了。
自从父亲郁昌影和母亲夏琳离婚,她就搬来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去年夏末,郁奶奶旧病去世,郁爷爷悲痛万分,身体也大不如前。
至于父亲(郁昌影),他很快再婚,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
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来都没有见过郁枳夏,自然谈不上喜欢。
“知知,来,我看看,受伤了没?”郁爷爷走近,仔细查看了郁枳夏一周。
“爷爷,我没事。”
“那事你班主任都跟我说了。”郁爷爷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为朋友出手,没有错。”
“蒋末,也是个好孩子。现在的这些孩子都不知道恶语伤人,造谣犯法啊…”郁爷爷感慨。
“发生什么事了?”周思思闻声跟了过来,和善地笑问。
“就这孩子今天为朋友,和同学打架了。”郁爷爷简短地说。
周思思今天来得突然。
郁爷爷心里明白:她大概是听说自己打算把遗产都留给郁枳夏后,特意带着小儿子上门,想要为郁泽元也争取一份。
日常的寒暄之后,客厅里的气氛微妙地凝滞。
郁爷爷没有再搭理周思思,而是转身走回藤椅前坐下。
周思思见状,只好委婉地切入正题:“爸,我知道您疼枳夏。但泽元也是您的亲孙子,孩子们总该公平些。”
郁爷爷眉头微蹙,目光扫过正在门口站着的小孙子,又看了眼一旁的郁枳夏,终于开口:“枳夏,去楼下报刊亭,帮爷爷取一下今天的报纸。”
老人语气平静,突如其来的打断让周思思表情难堪。
郁枳夏应了声,起身往门口走。
经过玄关时,她注意到继弟不知何时拿起了桌上的那支黑色录音笔,这是爷爷前不久在花鸟市场新买的,用来平时吹笛子时记录笛声。
“这是什么?”郁泽元举起录音笔,小手在上面胡乱按着。
“录音笔。”郁枳夏蹲下身,视线与小男孩齐平。
说话间,郁枳夏看见郁泽元按下了侧面的录音键,红色的指示灯微弱地亮起。
“知知,拿今天的雾川晚报。”郁爷爷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知道了。”
郁枳夏不再停留,转身走出家门。
五月的阳光透过楼道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门关上的瞬间,她听见周思思的声音:“您倒是对她关心。”
门内,周思思继续说:“知知聪慧,可惜——”
“可惜什么?”
老人知道她要说什么,声音沉了下来。
“可惜啊,再聪明也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周思思轻笑着。
“她爸妈都不要她,您又何必这么上心?”
“要我说,这遗产留给泽元才是正理,他可是郁家正儿八经的孙子。”周思思故意激怒郁爷爷。
郁爷爷气怒:“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那孩子骨子里就带着她妈那股不安分的劲儿。”
“今天能在学校跟人吵架,明天指不定闯出什么祸来。您看看泽元,多乖巧,这才是郁家的希望。”
“闭嘴!”郁爷爷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周思思,“你给我出去!”
周思思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怎么,我说错了吗?她妈当年不就是先跟人跑了?”
“要我说,这遗传的东西啊,真是说不准…”
郁爷爷突然捂住胸口,脸色瞬间变得灰白。
老人试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像一截枯木般向后倒去。
“砰”的一声闷响。
周思思的冷笑僵在脸上。
女人看着倒在地上的老人,一时间愣住,随即慌乱地掏出手机。
等郁枳夏拿着报纸走回楼下时,老远就听见了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
像是有什么预感似的,女孩心里一紧,快步向前跑去。
单元楼前围了不少邻居,一辆救护车停在路边,蓝红色的灯光旋转着。
李奶奶看见郁枳夏,急忙过来握住她的胳膊。
“好孩子,快,再看看你爷爷一眼。”
郁枳夏手中的报纸散落一地。
她看见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从楼道里走出来,担架上,白发苍苍的老人双目紧闭,脸上毫无血色。
医护人员跪在担架旁,有节奏地按压着老人的胸口,但所有人都明白,一切都太迟了。
五月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吹散了那点暂存的温暖。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会坐在藤椅上,温声唤女孩“知知”了。
☆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抢救室门上的红灯依旧亮着。
郁昌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走廊尽头,他连夜从燕城赶来。
“怎么回事?”
中年男人快步走到周思思面前,声音沙哑心焦如焚。
周思思看见郁昌影来了,顿时泪眼朦胧地哽咽道:“你终于来了,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了。”
“我正和爸聊着家常,好好的,他突然就、就倒下了…”
周思思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无助,眼眶泛红,楚楚可怜。
郁昌影眉头紧锁,拍了拍她的背,目光转向独自坐在一旁蓝色塑料长椅上的郁枳夏。
郁枳夏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思绪不知飘向何处,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聊天?
什么样的家常会让爷爷突然倒下?
郁枳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离家前的画面。
周思思那看似和善实则咄咄逼人的姿态,爷爷紧蹙的眉头,以及那声打断谈话,让自己去取报纸…
思绪纷乱间,一个细节如闪电般划过少女脑海。
录音笔。
是了,那支临走时,在玄关处,当着郁泽元的面,无意间按下了录音键的黑色录音笔。
当时周思思和爷爷还在客厅,如果它一直开着。
那么,爷爷倒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的真相,也许就完整地记录在那小小的金属器件里。
“爸,我回家一趟!”
郁昌影被郁枳夏的话语弄得摸不清头脑,下意识问:“这个时候你回家干什么?”
但话还没出口,郁枳夏已经转身,像一阵风似的朝着走廊外的大门跑去。
郁枳夏冲出医院大门,夜晚微凉,冷空气扑面而来,却无法冷却她内心的焦灼。
她必须要找到那支笔。
“郁枳夏!”
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住了她。少女循声望去,只见蒋末正推着自行车站在路灯下。
他显然是听说了她家的事,特意赶来的。
“上来,”蒋末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你要去哪儿,我载你。”
夜色中,他们穿行在熟悉的街道。
郁枳夏坐在后座,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终于回到居民楼下,郁枳夏快跑上楼,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客厅里还维持着之前的模样,她直奔玄关,可惜桌子上空空如也。
女孩不死心,蹲下身,仔细地在桌子周围缝隙里寻找。
仍然没有。
到处都没有那支黑色录音笔的踪影,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从这个家里彻底消失了。
希望被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
郁枳夏无力地靠在墙上,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她。
最重要的证据,可能记录着爷爷最后时刻真相的东西,不见了。
这让郁枳夏笃定:这支录音笔里一定存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因此被人拿走,怕他人发现。
☆
夜色渐深,在返回郁家老宅的车上,周思思依偎在郁昌影身边,语气轻柔。
“昌影,”女人叹了口气,眼眶依旧红着,“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事?”
“就今天下午,知知的班主任打来了电话,说她在学校为了一个男同学,跟别人起了争执,闹得挺不愉快的,好像还差点动了手。”
“爸接完电话后,心情就很不好,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周思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郁昌影的脸色。
见郁昌影神情暗下来,继续添油加醋:“唉,爸年纪大了,血压又高,最受不得刺激。这么大的孩子,有喜欢的人也是正常的……”
“谁知道,我们正说着话,他就……”
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是郁枳夏在学校的事气坏了老爷子,才导致了这场悲剧发生。
郁昌影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车窗外的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周思思讲述的事情让他气怒。
当年,夏琳率先在国外进修时出轨,给他戴上了一顶人尽皆知的“绿帽子”,作为报复,在周思思的猛烈追求下,郁昌影也选择了出轨。
他们各自出轨,于是选择了离婚。
明明他们是如此相爱过,以至于给他们的孩子都取名叫郁知夏,意为:郁昌影懂夏琳。
没想到如今,女儿也像她妈妈般,竟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生,让郁爷爷气怒复发心梗。
郁昌影心中的怒火与怨恨交织燃烧,几乎要冲破胸膛。
车子缓缓停在小区门口。
郁昌影刚推开车门,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路灯下,有两道身影。
是郁枳夏,和那个他从未见过的男孩——蒋末。
☆
郁枳夏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刚从冰窖里爬出来。
在家里遍寻录音笔无果后,那一点点支撑着她希望彻底崩塌。
爷爷走了,唯一可能还原真相的证据也不见了,巨大的悲伤和无助像潮水般将郁枳夏淹没。
蒋末看着郁枳夏失魂落魄脸色苍白的样子,心疼不已。
他走上前,轻轻地带着安慰地抱了她一下。
“知知,”蒋末唤着郁枳夏的小名,声音闷闷的,“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这句简单的安慰是这个深夜里唯一的一点暖意。
郁枳夏没有动,甚至没有力气回应。
亲人离世的悲伤让郁枳夏心衰力竭,眼泪从眼眶里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真的,好像…就这样了。
郁爷爷,真的不在了。
一点征兆都没有地离开了。
☆
这一幕,落在正被怒火和猜忌吞噬的郁昌影眼里,完全变了味道。
“郁枳夏!”
一声暴喝在身后炸响。
郁枳夏猛地回头,还没看清来人,只觉得一阵疾风袭来。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扇在郁枳夏脸上。
火辣辣的痛感瞬间蔓延开来,耳朵里嗡嗡作响,郁枳夏踉跄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父亲。
郁昌影气得浑身发抖,不堪入耳的咒骂脱口而出: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跟你那个妈一个德行!”
“为了个野小子在学校丢人现眼还不够,是不是你把你爷爷气死的?!啊?”
“现在你爷爷尸骨未寒,你就在这里跟他拉拉扯扯!”
“我们郁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辱骂的话语像一把把淬毒的刀子,狠狠扎进郁枳夏的心里。
脸上是灼热的痛,心里是彻骨的寒。
郁枳夏神情淡淡地看着暴怒的父亲,看着不远处站着的周思思那若有似无带着一丝得逞意味的眼神。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初夏深夜里碎裂成了冰冷的残片。
郁枳夏试着证明:事情不是这样的,这不是真相。
可没人信她。
郁枳夏也没有证据可以来证明,这件事情不是如此而是另有隐情。
后来,郁昌影砸了她的小提琴,说她不愧是夏琳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在外面勾人不学好…
郁枳夏委屈悲痛中,在被郁昌影关禁闭时偷偷给夏琳打电话,想让夏琳接自己离开这里。
可是,电话是空号。
女孩忘了,她的妈妈早就不想要她了。
那时的郁枳夏,被全世界所厌弃。
失望落空后留下的只有麻木。
那一晚,十四岁的郁枳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
表面的清冷离疏成为块半透的纱,后面藏着一把钝了的刀。她怕割伤旁人,只好刀刃内收,在自己皮肉里慢慢锈蚀。
日子久了,最后连痛都成了习惯。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郁枳夏总是淡淡的。说话淡淡的,表情淡淡的,对人对事都是淡淡的。
就像风中一朵雨做的云,无依无所的平淡和不知为何的忙碌。
郁枳夏也曾悲观地设想过自己的最后,或许就会像清晨玻璃上附着的雾气般被晨光轻轻拂去,淡淡的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遇见莫江屿。
在晨光倾泻的刹那,雨从云中落下,云在风里吹散。
一切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平淡。
晨曦透过纱帘,在卧室里晕开一片柔光。
郁枳夏醒来时,正看见一束晨光落在莫江屿脸上,将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勾勒得格外安静。
怀里少女静静看了许久,从被子里伸出白皙的手臂,轻轻遮在男人眼前。
郁枳夏不愿让这抹光亮扰了莫江屿的好梦。
独属于少女手掌的温热,让男人醒来,莫江屿吻了吻她手心,带着晨起时的沙哑:“知知…”
“嗯?”郁枳夏被他弄得痒痒的。
莫江屿将人搂得更紧,鼻尖埋进少女颈窝:“乖,再睡会儿。”
少女却在他怀里仰起脸,目光清亮:“莫江屿,你要永远这样爱我。”
不然,这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人爱我了。
“不是要好好爱——”
莫江屿收拢的手臂,在倾泻的晨光里,吻落在少女唇上。
“是只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