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的怀德纳图书馆像一座知识的蜂巢,穹顶高远,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
在这片肃穆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菲尼亚斯·黑塞坐在靠窗的长桌尽头。他面前摊开的书籍和写满复杂演算、经济模型的草纸堆叠有序,像一座沉默的微型堡垒。
中央,是他几乎完成的毕业论文手稿,字迹清晰冷峻,一如他本人。
他的指尖沾着一点墨渍,握笔的姿势稳定而精准,长时间书写并未让他显露出丝毫疲态,只有偶尔极轻微地转动一下冷白色的手腕,像精密仪器在进行自我校准。
与他同组的美国同学,马克,则显得有些心浮气躁。他面前的书本摊开已久,却鲜有翻动。他第三次试图压低声音引起菲尼亚斯的注意。
“……所以,你说,我是送玫瑰好,还是送那种……厄瓜多尔的什么七彩玫瑰?据说女孩子都喜欢那个。”马克用气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菲尼亚斯的笔尖没有停顿,目光依旧凝在文献的一段引述上。
几秒后,他极淡地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几乎融入了图书馆的背景噪音里:“玫瑰很常见。”
“常见才代表经典啊!”马克试图论证,但又很快泄气,“唉,你不懂。医学院的那位,追她的人能从查尔斯河排到波士顿港。我得有点与众不同的表示。”
“意义重于形式。”菲尼亚斯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没什么焦点地扫过马克,带着一种淡淡的游离感,“她最近在为什么事烦心?或者偏好什么?投其所好比盲目追求昂贵更有效。”
马克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平日里除了学术几乎不染凡尘的英国室友真的会接他的话茬,而且还切中了要害。
他挠了挠头:“她好像……提过喜欢铃兰?说那种小花很精致。但铃兰花束不好找,而且看起来有点……寒酸?”
“铃兰花,花语是‘回归幸福’与‘纯洁’。”菲尼亚斯平淡地陈述,如同引用某个冷门的经济学数据,“在法国,五月一日赠送铃兰是祝愿对方幸福的习俗。如果这是她的偏好,其价值远超那些经过人工染色的玫瑰。”
他的语调毫无波澜,只是在陈述事实,却奇异地有一种说服力。
马克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天才室友,他忍不住低笑出声,带着点调侃:“哇哦,菲尼亚斯·黑塞。我还以为你的人生除了论文和那些我看不懂的模型,就只剩下你那该死的、令人绝望的优雅了。没想到啊……说,你是不是偷偷谈过恋爱?这些知识可不是从《国富论》里看来的。”
笔尖在纸面上极轻微地顿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菲尼亚斯没有立刻回答。
图书馆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过于冷白的皮肤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他垂着眼睑,浓密的浅金色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没有。”片刻后,他否认,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一些,听不出情绪。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论文上,这是一个明确的终止对话的信号。
马克识趣地耸耸肩,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临近闭馆时间,图书馆里开始响起细微的收拾声。他原本想邀请菲尼亚斯一起去附近的花店看看,但瞥见对方依旧沉浸在那些资料里,周身散发着一种“请勿打扰”的疏离气场,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有时会觉得,菲尼亚斯不像个十八岁的青年,更像一座运转不休的冰山,绝大部分体积都隐藏在水面之下,无人得见。
马克来自加州,家境优渥,学业原本只是他人生的可选项之一,是为了追逐那位光芒四射的医学院院花才咬牙考进了哈佛,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天才云集。
而菲尼亚斯·黑塞,则是这些天才中的天才。
他早已通过远超常人的超前教育兑换了惊人学分,别人需要四年完成的学业,他压缩在两年里,并且是以最高荣誉为目标。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力和绝对的标杆。
“那我先走了,天才。别熬太晚。”马克最终只是小声说了一句,拿起包离开了。
菲尼亚斯没有回应,仿佛已进入另一个维度。
怀德纳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响起时,菲尼亚斯恰好写完了最后一个句点。他收拾起桌面上所有的资料,动作一丝不苟,然后起身。
他没有回宿舍,而是换到了兰蒙特图书馆,那里二十四小时开放,供那些需要燃烧生命的学生使用。
他需要最后审阅一遍全文,确保每一个数据、每一个引用都无懈可击。
这篇论文不仅关乎他的学士学位,更直接决定他能否跳过常规流程,被破格接纳为博士生。他知道很多人都在看着,包括那些对他的年轻和惊人天赋抱有复杂审视态度的教授们。
窗外的天色从墨黑逐渐转为沉郁的深蓝,预示黎明将至。
当菲尼亚斯最终合上论文稿,指尖掠过封面时,一种极度的疲惫才如潮水般缓慢地漫上来。他按了按眉心,眼下有着不易察觉的淡青色阴影。
在哈佛的这两年,他像一把被拉满的弓,始终紧绷着。压力是无形的,却无处不在,被他用绝对的理性压制在冰冷的外表之下。
回到离校园不远的公寓时,天已微亮。波士顿的清晨空气冷冽,街道空旷。
他的公寓整洁得过分,几乎没有生活气息,更像一个高级酒店的套房,书是唯一的主角。
热水冲刷掉一夜的疲乏,却冲不散精神深处那根紧绷的弦。换上简单的黑色丝质睡袍后,菲尼亚斯走到阳台。
天色是灰蓝色的,城市尚未完全苏醒。他从睡袍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点燃。
这是他来到美国后学会的习惯,在极度疲惫或需要短暂放空时,尼古丁能提供一种虚假的、却能短暂维系冷静的慰藉。
淡淡的烟雾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融入清冷的空气中。他倚着栏杆,看着远处哈佛庭院模糊的轮廓,眼神依旧是那片没什么焦点的、疏离的琥珀。
黑眼圈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无声诉说着高强度学业带来的消耗。
烟雾缭绕中,他的思绪失去了平日严密的逻辑控制,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记忆的阀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撬开,时光倒流,瞬间将他拽回了九岁那年,海德公园那个同样湿冷的午后。
那天,伦敦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垮树梢。海德公园的雾气比平时更浓,缠绕在光秃秃的树枝间,草坪枯黄,带着深秋的死寂。
九岁的菲尼亚斯·黑塞穿着一身裁剪完美的黑色小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色却比平时更加苍白,几乎透明。
他怀里抱着一束过于洁白、过于繁复的百合与玫瑰,与他小小的身躯和冰冷的神情显得格格不入。花束上插着一张小小的卡片,写着“致伊莎贝拉”——他母亲的名字。
父亲的欢声笑语还在黑塞庄园的门厅里回荡,庆祝着“新生活”的开始,彻底忘记了,或者说刻意忽略了这个日子的特殊性——伊莎贝拉的忌日。
那个取代母亲位置的女人,以及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眼神怯懦的男孩,像两个突兀的音符,闯入了他原本已趋于沉寂哀伤的世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和背叛。于是,他抱着那束原本要放在母亲墓前的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近乎逃离地来到了海德公园。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小腿发酸,才在一个僻静的长椅边停下。
就在那时,他看见了另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坐在长椅上,穿着看似普通却质地精良的衣服,侧脸精致得不像真人,唇角却紧绷着,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和嘲弄。
他看起来和菲尼亚斯一样,与周围散步、嬉笑的人群隔绝开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菲尼亚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他天生就是一个观察者。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直接,那个男孩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得像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你看什么?”他的声音清脆,却带着刺。
菲尼亚斯并没有被吓到,他的情绪稳定得像深潭。他走上前几步,并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将自己怀里的花束递了过去。
“你看起来不开心?”菲尼亚斯问,声音平静,没有什么安慰的语调,只是单纯的观察结论。
他的眼神没有什么焦点,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一种被“看到”的感觉,而非被“注视”。
布雷斯·扎比尼——后来的他知道对方的名字——显然愣住了。
他审视着眼前这个同样年纪、举止却异常沉静的男孩,对方身上的某种特质,那种与他相似的、与周围世界的疏离感,微妙地降低了他的防备。
也许是因为身处全是麻瓜的伦敦,无人知晓扎比尼夫人又一次婚姻的失败以及那位新任丈夫离奇死亡的传闻,无人认识他这个“不祥”的男孩,布雷斯的心理防线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嗤笑一声,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竟然真的开口了,尽管语气充满了嘲讽:
“不开心?噢,你可真会说话。我只是又一次‘幸运地’失去了我的父亲,而我的母亲已经开始物色下一个‘幸运儿’了。就像扔掉一件旧衣服那么简单。”他的话像毒液,却又透着一股藏不住的酸楚和迷茫,“所以,我现在在这里,欣赏这些……”他扫了一眼周围,“……不懂魔法的普通人平静无趣的生活。”
菲尼亚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流露出惊讶或同情——那种情绪往往是廉价的。
他只是微微偏着头,像是在分析一个复杂的课题。他捕捉到了关键词:“魔法?”
布雷斯立刻收住了话头,眼神再次变得警惕起来,他打量了一下菲尼亚斯,确认对方身上没有任何魔法痕迹,只是个普通的麻瓜小孩。
“……没什么。”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目光落在那些花上,“那么你呢?捧着这么一束……隆重的东西,在这里闲逛?迷路的小少爷?”
“它现在属于你了。”菲尼亚斯再次将花束往前递了递,避开了关于自己的话题。
布雷斯没有接,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花束上的卡片,看到了“伊莎贝拉”的名字,嘴角那抹惯有的、略带讥诮的笑意又浮现出来:“‘伊莎贝拉’?你的小女朋友?就这样把她送你的花转送给一个陌生人,她会不高兴的。”
他故意曲解,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试探。
菲尼亚斯沉默了一下。他看着布雷斯,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部分真实的回答:“我想她不需要这束花了。我会给她准备别的。”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是我的母亲。我正要去看她。所以,不用担心。”
他隐瞒了母亲已然离世的事实,一种奇怪的、生怕对方会觉得晦气或不吉利的念头,在他那通常理性至上的大脑里一闪而过。
布雷斯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钟。他从小就在母亲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虚伪的奉承中长大,练就了看透人心的本事。
他几乎立刻就看穿了菲尼亚斯平静表面下隐藏的某种失落和孤独,那种感觉,和他自己如出一辙。
他们仿佛是镜子的两面。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古怪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
“下周日。”布雷斯突兀地开口,他从长椅上跳下来,拍了拍裤子,又恢复了那种略带傲慢的、难以捉摸的神情,“如果……如果我心情还不错,或许我会来这里。也许……我会发发善心,继续跟你分享一下那个‘没什么’的世界。”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给予一个莫大的恩赐,却又在最后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性和笨拙:“抱歉,我不是个好作者,故事可能讲得没什么意思。”
这像一个临时起意的约定,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会遵守的承诺。
人在受伤时,总会下意识地寻找一点点微弱的、可能的联结,哪怕对方只是一个陌生的、看起来同样孤独的麻瓜小孩。
菲尼亚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仔细地描摹着布雷斯的模样,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刻录下来。
浓雾在他们之间缓缓流动。然后,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好。”只有一个字,清晰而肯定。“下周日再见。”
没有追问,没有保证,只是一个简单的应答,却像在无声的协议上盖下了印章。
布雷斯最后瞥了他一眼,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撇撇嘴,抱着那束原本献给逝者的、洁白无瑕的花,转身融入了伦敦的浓雾里,消失了踪影。
菲尼亚斯独自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百合的冷香,以及那个黑发绿眸男孩带来的、关于一个名叫“魔法”的未知世界的微弱气息。
阳台上的烟燃到了尽头,灼热的触感惊醒了沉溺在回忆中的菲尼亚斯。
他微微一动,将烟蒂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
灰色的晨曦终于彻底驱散了夜色,波士顿的轮廓清晰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肺腑间的滞涩感并未完全消退。
菲尼亚斯转身回到室内,玻璃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将清晨的冷空气和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一同隔绝在外。
他需要休息几个小时,然后以完美的状态提交他的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