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刚从弗立维教授魔咒课上下来的、无事发生的早晨。
最近阴雨绵绵,今天阳光却好得过分,金箔般洒满走廊,空气里漂浮着青草和暖融融石头的气息。
奥瑞恩慢悠悠地踱出城堡,拒绝了爱德华去图书馆沉浸式复习(“为了应对你口中‘毫无意义但不得不应付’的期末考试”)的提议。
一种纯粹的兴致攫住了他。他不想思考,不想社交,只想把自己摊开在阳光底下。
于是他折回西塔楼,取出了那套蒙了些许灰尘的画具。
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时,西奥多正背对着他,凝视着一只咕嘟冒泡的坩埚,侧影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哟。”奥瑞恩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声音里带着阳光的味道,“借过一下,拿点东西。”
西奥多转过身,蓝色的眼眸在他手中的画板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要出去?”
“嗯哼。”奥瑞恩轻快地应着,故意用画板的边缘轻轻蹭过对方的黑袍,“这么好的天气,困在塔楼里多浪费。去黑湖边写生。”
他敏锐地捕捉到,在“黑湖”这个词出口的瞬间,西奥多周身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脸色也微微沉了下去,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赞同,甚至是……失落?
奥瑞恩假装没看见,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仿佛对一切浑然不觉的笑容。他拿了需要的颜料,转身时袍角划出一个轻快的弧度。
“走了哦,晚点见。”他挥挥手,像只即将飞出笼子的鸟,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塔楼,将那片沉寂和男人复杂的目光关在了身后。
黑湖在晴朗的天气下呈现出另一种风貌。湖水不再是幽深莫测的墨绿,而是荡漾着细碎的、金子般的波光,像一大片流动的液态宝石。
湖边那棵巨大的山毛榉树投下大片舒适的阴凉,安静得只能听到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奥瑞恩支起画板,调开颜料,很快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西塔楼,这里大概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他画过很多次黑湖,阴天的、雨天的、晨雾中的、夕阳下的……但每一次都觉得画不出它万分之一的神韵。
笔尖蘸取蓝色,想要描绘天空在水中的倒影时,他才发现钴蓝的颜料管已经空了。他微微蹙眉,最近蓝色颜料消耗得确实特别快。
他放下笔,打算回塔楼再取一管。
起身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的大树根部——那里,似乎有一角黑色的袍边从粗壮的树根后露了出来。
有人?
奥瑞恩放轻脚步,好奇地慢慢走过去。
树荫下,西奥多·诺特正靠坐在树干上,膝头摊开一本厚重的魔药书,神情专注。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柔软的黑发和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光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覆出一小片阴影。
他看得那样入神,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奥瑞恩的靠近。
奥瑞恩停下了脚步。他忽然想起,自己刚才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人。
所以,在他沉浸于画画的这段时间里,西奥多一直在这里?他们就这样,互不打扰地共享了一个安静得只剩下风声、水声和呼吸声的上午?
就在这时,西奥多似乎感受到了目光,从书页上抬起了眼。
四目相对。
奥瑞恩愣住了。
阳光正好落在西奥多的眼睛里,那蓝色的眸子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极其清澈而通透的质感,像被阳光穿透的冰川,又像他刚刚试图描绘的、浮光跃金的黑湖湖心。
这是他见过的,第二片令人心悸的黑湖。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博尔赫斯。”最终还是西奥多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似乎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他合上书,动作略显拘谨。
“西奥多。”奥瑞恩回过神来,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惯有的、略带慵懒的笑意,但似乎比平时淡了些,也更真实了些。“没想到这里还有别人。打扰你看书了?”
“没有。”西奥多低声回答,视线微微偏开,落在他身后的画板上,“你画了很久。”
“是啊,可惜蓝色用完了。”奥瑞恩自然地走到他旁边,挨着树干坐下,距离不远不近,“不然还能把天空再画得透亮一点。”
或许是阳光太暖和,或许是环境太安宁,奥瑞恩没有像往常那样刻意说些调笑撩拨的话。
他只是很自然地分享着刚才画画时的一些琐碎想法——关于光影的变化,关于湖水的颜色,关于那棵老树盘根错节的形状。
大部分时间都是奥瑞恩在说,西奥多安静地听。偶尔,西奥多会简短地回应一两句,关于魔药材料的特性,或者某本书里提到的关于黑湖神奇生物的记载。
他的回答总是精准而冷静,却奇异地能接上奥瑞恩有些跳跃的思维。
阳光透过枝叶,温暖地包裹着两人。西奥多握着书脊的手指微微放松了。
他看着身旁的奥瑞恩。
这个人此刻身上没有那种刻意散发的、如同魅魔般的诱惑力,也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属于博尔赫斯和福利继承人的疏离感。
他很放松,甚至有点……纯粹?就像个单纯享受着绘画和阳光的少年。
西奥多一直认为奥瑞恩·博尔赫斯的接近是轻浮的、无聊的贵族做派,或许另有所图——比如替福利来打探诺特家的立场,或者更简单,只是拿他这个阴郁孤僻的斯莱特林取乐。
但现在,他看着对方染着点点颜料的手指,听着他谈论光线时那种不着调却又切中要害的比喻,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判断或许有些武断。
这个人的聪明和敏锐是真实的,而他那种调戏,似乎并非对所有人展开。
至少在此刻,在这个安静的湖边,他没有。
一种微妙的感觉在西奥多心底悄然滋生,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有什么东西,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旁边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奥瑞恩警惕地站起身,拨开茂密的草丛。
一只瘦小的、通体漆黑的猫咪蜷缩在那里,身上带着几处明显的擦伤和泥污,它抬起头,露出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
“小东西?”奥瑞恩惊讶地低声唤道,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那黑猫虚弱地“咪呜”了一声,竟然没有躲闪,反而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你认识它?”西奥多也走了过来,看着奥瑞恩极其自然地将那只脏兮兮的小猫抱进怀里。
“算是吧。”奥瑞恩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点无奈和心疼,“它是我之前捡到的,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流浪汉,向往自由胜过温暖的窝。总喜欢在霍格沃茨的各处‘寻宝’,每次我找到它,不是饿得奄奄一息,就是像现在这样一身伤。”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熟练地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干净的手帕和一小瓶清水,小心翼翼地替小猫清理伤口,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西奥多沉默地看着。关于奥瑞恩·博尔赫斯偶尔会照顾一只行踪不定的黑猫的传闻,他略有耳闻,没想到是真的。
奥瑞恩简单地为小猫包扎好,它温顺地窝在他怀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它叫什么?”西奥多看着那双罕见的蓝眼睛,忽然问道。
奥瑞恩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猫,又像是无意般抬眼望了望西塔楼的方向。一个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阿莱。”他轻声说,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它叫阿莱。”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西奥多那双同样漂亮的蓝眼睛上,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笑出声:“说起来,它和你还有点像呢,西奥多。都是黑发,蓝眼睛,而且……看起来都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黑湖的湖水轻轻荡漾,折射着细碎的金光。
而在无人得见的西塔楼窗口,一个黑发蓝眼的高大男人正静静地靠在窗边。
西奥多·诺特的目光穿越遥远的距离,精准地落在黑湖边那两颗挨得很近的脑袋上,落在奥瑞恩怀里那只被他亲手取名为“阿莱”的黑猫身上。
他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像是同时吞下了一整盒比比多味豆。
冰冷的嫉妒(对那个年轻的、能正大光明待在阳光下的自己)、深沉的回味(对曾经也可能拥有过的、如此平静的瞬间)、以及一丝几乎被绝望淹没的、不敢触及的向往……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比黑湖湖水更加幽暗的沉寂。
他缓缓后退,再次将自己完全隐入西塔楼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