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夏天,伦敦的天气怪怪的。
雾不是雾,像一层灰色的、湿乎乎的纱布,糊在骑士桥公寓的窗户上,擦了又蒙上,总也擦不干净。张丽华,爸妈和英国老师叫她Eva,趴在窗台上看了半天,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楼下那些红色巴士在灰蒙蒙里开来开去,像她小时候玩的发条玩具,上紧发条就直直地跑,碰到障碍才停。
心里有点闷闷的,和以前要搬家去新国家时有点像,但又不太一样。以前是“又要去不认识的地方”,这次是“要去完全不明白的地方”。麦格教授说那叫魔法学校。魔法。这个词在嘴里滚一圈,感觉不真实,像含着颗太妃糖,知道是甜的,但还没化开。
“丽华,行李收拾好了没?”
妈妈推门进来,声音听起来有点累。Eva转头看见妈妈还穿着出门的衣服,米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那是最近几天新长出来的,还是以前就有?Eva忽然发现自己不太确定。
她从窗台滑下来,光脚踩在地毯上,羊毛扎扎的。“差不多了。”她指了指地上敞开的箱子。
箱子是深蓝色的,边缘磨得有点发白,跟着他们跑过几个国家。里面已经放了几件旗袍,丝质的,滑溜溜的叠在一起,像睡着的蝴蝶。还有一套青色的道袍,去年回江南时爷爷给的,料子摸起来凉丝丝的,袖口绣着云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妈妈走过来,蹲在箱子旁边,手指抚过旗袍的领子,停了一下。然后她也看见了床头柜上那封信。厚厚的羊皮纸,颜色像旧了的奶油,上面写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字是烫金的,摸上去有点凸起。
“你爸爸在书房。”妈妈没看Eva,还在看那封信,“部里来了电话,东欧那边又……反正,他得处理完才能过来。”
Eva点点头。爸爸总是很忙。张谦,中国驻英国大使馆三等秘书,西装永远笔挺,说话永远有分寸。上次麦格教授来时,他和教授在书房谈了一个小时,出来时只说了一句:“记住你是谁。不管在哪儿。”
记得当时Eva想问:我是谁?但没问出口。大人的话有时候像谜语,你得自己猜。
妈妈轻轻抱了她一下,那种大人式的、带着香水味的拥抱,手臂有点紧。
“我们知道这事挺突然的。”妈妈说,声音低低的,“但麦格教授,还有你爷爷……他们觉得这样最好。”
Eva摸了摸手腕上的玉佩。羊脂白的,雕着太极图,边上有几个小小的八卦符号,得凑很近才能看清。从小戴到大,温温的贴在皮肤上,心烦的时候贴着很舒服。
“魔法学校是什么样子的?”她问。
妈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容有点勉强:“我要是知道就好了。麦格教授说……有会动的楼梯,会说话的画,还有什么……送信的猫头鹰?”她摇摇头,“听起来像童话。”
“那为什么——”
门铃响了。
妈妈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裙子:“应该是麦格教授。她说今天来送车票和清单。”
Eva跟着妈妈去开门。麦格教授还是穿着那身绿袍子,尖顶帽,表情严肃得像博物馆里的雕像。她朝妈妈点点头,又看向Eva:“下午好,张小姐。”
“下午好,教授。”
麦格教授和妈妈简短地寒暄了几句,然后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张先生也谈谈。”
爸爸从书房出来了,领带松了一点。他和麦格教授握了手,Eva注意到爸爸握手时很正式,然后三个人进了书房,门轻轻关上。
Eva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膝盖。沙发是真皮的,凉凉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是爷爷画的山水,烟雾蒙蒙的远山,近处有小船。她盯着那幅画,耳朵却竖着,想听书房里的声音。
只能听见低低的嗡嗡声,像远处有蜜蜂。偶尔有几个词飘出来,“特殊情况”、“安全”、“监护责任”,但连不成句子。
过了好久,门开了。
麦格教授走出来,爸爸跟在后面,妈妈在最后。爸爸的表情Eva看不懂,不是生气,也不是高兴,就是……很严肃,比平时还严肃。
“张小姐。”麦格教授走过来,递给她另一封信,比之前那封还厚,“这意味着你是个女巫。”
女巫。
这个词让Eva愣了一下。她想起那些“小意外”:
七岁在柏林,妈妈最喜欢的青瓷花瓶被她碰倒了,碎了一地。她吓哭了,蹲在地上捡碎片,手指被割破。血滴在瓷片上,然后,碎片自己动了,一片一片飞起来,咔嚓咔嚓拼回去,最后一道裂缝在她眼前慢慢合拢,消失。完好的花瓶立在桌上,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她手指上还有个小口子。
九岁在巴黎,阳台上的天竺葵枯了,叶子黄黄的卷起来。她每天浇水也没用。有一天她特别难过,为什么难过忘了,可能是在学校被哪个法国女孩笑了口音,她蹲在花盆前,用手指碰了碰枯叶。叶子颤了一下,然后慢慢、慢慢舒展开,从叶尖开始变绿,像有看不见的颜料在涂。第二天早上,花开出了新的粉红色花朵。
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风。心情不好的时候,房间里会有微风,轻轻的,绕着脚踝转,像在安慰她。她以为大家都这样。
原来这不只是爷爷说的“先天一炁”。
“霍格沃茨是英国最好的魔法学校。”麦格教授继续说,声音清晰平稳,每个字都咬得很准,“你会在这里学习如何使用魔法,认识和你一样有天赋的年轻人。”她从袍子里抽出一张长长的羊皮纸,“这是必备用品清单。长袍、魔杖、课本、以及其他必要物品。”
Eva接过清单。上面列的东西她大多不认识:锡镴坩埚、黄铜天平、玻璃药瓶……还有“魔杖一支”。
“通常我们会带新生家庭前往对角巷采购,”麦格教授说,“但你情况特殊。你父母的工作性质,以及你祖父的特别要求……我们破例批准由你的家人自行带你前往。开学那天,九月一日,国王十字车站,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在9和10站台之间,直接走过去,不要犹豫,不要放慢速度。墙会放你通过。”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墙本来就应该放人通过似的。
“车票在这里。”麦格教授又递过一张硬纸片,印着霍格沃茨特快列车的图案,发车时间写着“上午十一时整”。
然后她看了看Eva,眼神在Eva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很锐利,但不凶,更像是在测量什么。“你祖父是一位很有智慧的人,”麦格教授忽然说,“他给你的建议,值得仔细听。”
说完,她朝父母点点头,转身离开。绿袍子下摆划过一个坚定的弧度,门开了又关上。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妈妈长长地、慢慢地吐了口气,像是憋了很久。她走过来,握紧Eva的手,指节都白了。“你爷爷说,”妈妈的声音有点哑,“去对角巷之前,一定要先回一趟老宅。他说有东西要给你,有话说。”
爸爸走过来,把手放在Eva肩上。爸爸的手很大,很暖。“机票订好了,”他说,“后天走。东欧那边……我尽量赶回来送你上火车。”
Eva点点头。她知道“尽量”的意思。
几天后,江南。
伦敦的灰雾不见了,换成湿漉漉的、绿油油的水汽。空气里有股特别的味道,河水、青苔、煮饭的柴火味,混在一起。Eva深深吸了一口,感觉肺里都变绿了。
他们从希思罗飞到上海,再转汽车。汽车在窄窄的公路开,两边是稻田,绿得晃眼。最后一段路是小船,乌篷船,船夫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认识爷爷。
“小囡回来啦?”老爷爷笑着,露出缺了门牙的洞,“张老先生念叨好几天喽。”
小船吱呀吱呀在河里走。河水是绿的,倒映着白墙黑瓦的房子。有人在河边洗衣服,棒槌敲得啪啪响。有小孩光屁股在石阶上玩水,看见船就挥手。
老宅就在河湾处。白墙,黑瓦,墙头探出几丛竹子,叶子尖上滴着水。门是木头的,旧得发黑,上面有铜环。
爷爷就站在门前的石阶上。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袖子宽宽的,风一吹就飘起来。头发全白了,在脑后梳成小小的髻,用木簪固定。脸上皱纹很深,像老树的皮,但眼睛亮亮的,清清楚亮。
看见Eva,爷爷笑了,皱纹全都舒展开。“回来啦。”他说,声音不高,但稳稳的。
没有拥抱。爷爷不习惯拥抱。他只是伸出手,摸了摸Eva的头,手掌很大,有点粗糙,但很暖。
妈妈和爷爷说了几句话,就进屋放行李去了。爸爸没来,东欧的事没处理完。Eva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棵老槐树。树很粗,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枝叶茂密,在地上投出一大片阴凉。
“来。”爷爷说,转身往屋里走。
Eva跟着。屋里暗暗的,有木头和旧书的气味。家具都是深色的,擦得发亮。墙上有字画,案几上摆着瓷瓶,瓶里插着枯掉的莲蓬。
爷爷在堂屋的椅子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凳子。Eva坐下,凳子硬硬的。
“伦敦的事,你爸妈跟我说了。”爷爷慢慢说,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有节奏的,“魔法学校。女巫。”他说这两个词时,语气很平常,好像在说“下雨了”或者“饭好了”。
Eva点头,等着。
爷爷站起来,走到墙边的柜子前。柜子是老红木的,雕着花鸟。他打开抽屉,取出一个长长的紫檀木盒子,盒子黑沉沉的,泛着幽光。
“这个给你。”爷爷把盒子放在Eva手里。
盒子比看起来重,沉甸甸的。Eva打开。
是一支细细的紫竹毛笔。笔杆是紫竹的,磨得光滑温润,透出常年摩挲才有的光泽。笔尖是狼毫,聚成尖,尖上有一点点光,不是真的光,是某种感觉,好像笔尖随时准备动起来。
“霍格沃茨的人用魔杖,那是他们的路。”爷爷的声音慢慢的,像河水流,不急不缓,“我们呢,走路是修行,吃饭是修行,呼吸也是修行。这支笔跟了我几十年,能画符,也能写咒。”
Eva小心地拿起笔。笔很轻,握在手里凉凉的。
“记住,”爷爷看着她,眼神很认真,“用心去带它,别让它带你。魔力也好,炁也好,都是你身体里的东西。你是主人,它们是客人。客人要听主人的。”
Eva握着笔,一股凉凉的气息顺着胳膊流进来,细细的,像小溪。这股气息和她身体里那股从小就有的“炁”碰在一起,没有打架,而是混在一起,开始转啊转的,慢慢的,顺顺的。
她好像懂了一点点,又好像没全懂。
爷爷坐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杯是青瓷的,薄得能透光。
“你要去的那个地方,和咱们这儿不一样。”爷爷说,“他们喜欢分对错,分黑白,分这边那边。格兰芬多勇敢,斯莱特林精明,拉文克劳聪明,赫奇帕奇忠诚,麦格教授的信里这么写的吧?”
Eva点头。分类帽,四个学院,信上都有写。
“分得清楚,是好事。”爷爷放下茶杯,“但天底下的事,不是永远都分得清的。真正的本事,不是急着选哪边站,是看清楚中间的线在哪儿。看清楚了,站稳了,别晃。”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不管在那儿看见什么、听见什么,留个心眼。有些话听着好听,不一定真好。有些人看着不好,不一定真坏。用眼睛看,用耳朵听,更要……用这里。”他指了指心口。
Eva点点头,把笔小心地收进盒子。盒子有绒布内衬,笔放进去刚好。
晚上吃饭,妈妈和爷爷说话,说伦敦,说工作,说东欧的局势。Eva安静地吃,菜是家常菜:清蒸鱼、炒青菜、冬瓜汤。鱼是河里捞的,青菜是后院种的,汤里漂着虾米。
味道和伦敦不一样。伦敦的菜总是缺一点什么,可能是锅气,可能是水。
睡觉前,Eva趴在窗台上看院子。月亮出来了,黄黄的,挂在槐树枝头。池塘里有青蛙叫,呱呱呱,一阵一阵的。
她摸摸手腕,玉佩是温润的。
明天要去对角巷。魔法世界。
她躺上床,闭上眼睛。梦里没有魔法学校,只有小船在河里摇啊摇,吱呀吱呀。
第二天下午,破釜酒吧。
他们从上海直接飞回伦敦,这次不用转机,有专车接。开车的还是那个魔法部的叔叔,姓陈,话很少,只是点头摇头。
车子在查令十字街停下。陈叔叔指着一家又小又脏的酒吧:“那里。敲墙。我在这儿等。”
妈妈看着酒吧招牌,“破釜酒吧”,皱了皱眉。“你确定?”她小声问爸爸。
爸爸已经在下车了。“麦格教授说的就是这儿。”
Eva跟着下车。酒吧门是黑的,油乎乎的。推开门,一股味道冲出来,烟味、啤酒味、灰尘味,还有种说不清的、动物皮毛似的味道。
里面暗暗的,只有几盏油灯。几个老巫师坐在角落里,袍子破破烂烂的,正在玩一个会尖叫的陀螺。陀螺转着,发出“啊啊啊”的尖叫声,老巫师们哈哈大笑。
酒吧老板汤姆从柜台后面探出头,用一块脏得看不清颜色的抹布擦杯子。“新生?”他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洞,“后头,垃圾桶上头,敲三下。”
妈妈抓紧了Eva的手。爸爸从口袋里掏出魔杖——麦格教授留给他的临时用的,说以防万一,走到后院。
后院堆着垃圾箱,气味更难闻。爸爸找到垃圾桶上方那块砖,深吸一口气,用魔杖敲了三下。
哒,哒,哒。
墙动了。
不是裂开,是旋转,砖块一块接一块转开,重新排列,中间露出一条拱道。拱道那边是鹅卵石铺的路,两边全是奇怪的商店,人来人往,热闹得不得了。
Eva屏住呼吸。
他们走进去,墙在身后合拢。现在他们站在一条蜿蜒的街道上,街道不宽,挤满了人。有穿长袍的巫师匆匆走过,袍角翻飞;有小孩拖着哭闹的猫头鹰;有商店橱窗里摆着会自己搅拌的坩埚、会咬人的书、还有飘在半空的水晶球。
空气里有种噼里啪啦的感觉,像冬天脱毛衣时的静电,但一直持续着。还有味道,左边飘来甜得要命的糖果香,右边传来皮革和药草味,混在一起,怪怪的,但不难闻。
“先买长袍。”爸爸看着清单说。
摩金夫人的长袍店挤满了人。Eva站在脚凳上,一卷皮尺自动飞过来,绕着她的胳膊、胸口、腿量尺寸。皮尺凉凉的,动作很轻,量完就在空中自己记数字。
摩金夫人是个矮矮胖胖的女巫,笑容很慈祥。“新生?”她一边用别针固定袍子下摆一边问,“哪个学院的?”
“还不知道。”Eva说,“要分院。”
“哦对,当然。”摩金夫人笑了,“不管哪个学院,袍子总得合身。抬抬手,对,就这样。”
袍子是黑色的,料子厚实。Eva看着镜子里穿黑袍的自己,觉得有点陌生。像在扮演什么人。
然后是坩埚店。店员是个年轻巫师,一直在说不同材质的优点:“铜的导热最好,但贵;锡镴的便宜,耐用;银的适合精密操作……”爸爸选了标准锡镴坩埚,又买了一架黄铜天平,天平的小托盘亮晶晶的。
课本在丽痕书店买。书店很大,天花板高高的,书架上塞满了书,有些书在低语,有些书在尖叫。Eva按照清单找:《标准咒语,初级》《魔法史》《魔法理论》……有一本《怪兽及其产地》封皮是粗糙的皮革做的,摸起来像真的兽皮。
“需要《隐形术的隐形书》吗?”店员热情地问,“刚到的,特别畅销!”
爸爸礼貌地拒绝了。
咿啦猫头鹰商店最有趣。店里全是鸟:大的小的,各种颜色,咕咕咕、咕咕咕叫个不停。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理羽毛,有的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人。
Eva在店里转了一圈。有只棕色的猫头鹰看起来很友善,朝她眨眨眼。有只灰色的很神气,昂着头。最后她在角落看见一只雪白的猫头鹰,毛色干净得像新雪,眼睛是琥珀色的,亮亮的。
白猫头鹰也看见了她,歪着头,像在打量。
Eva走过去,隔着笼子看它。它也看她。
“这只是雪鸮,”店主走过来,“很聪明,但有点傲气。不容易亲近人。”
Eva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笼子。雪鸮没有躲,反而往前凑了凑,喙碰了碰她的指尖,轻轻的。
“就它吧。”Eva说。
“起个名字?”
Eva想了想:“素雪。”素净的雪。
爸爸付了钱。素雪被装进新笼子,安静地站在横杆上,琥珀色的眼睛看着Eva,像在说:行,就你了。
最后是奥利凡德魔杖店。
店又小又挤,架子上堆满了灰扑扑的盒子,一直堆到天花板。空气里有灰尘和木头味。Eva一进去,就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看她——不是人的眼睛,是那些盒子里的东西在“看”。
“下午好。”
一个声音从梯子顶端传来。Eva抬头,看见一个老头,很老很老,头发全白,眼睛颜色很浅,像褪了色的玻璃珠子。他从梯子上滑下来,动作轻巧得不像老人。
“新生。”奥利凡德先生走到Eva面前,弯下腰,浅色的眼睛盯着她的脸,“啊……是的。我记得每一根魔杖,每一位顾客。但你……你很特别。”
他量了Eva的胳膊,从肩膀到手腕,从肘部到指尖,又量了指距。尺子自己动,记下数字。
“好了。”奥利凡德先生转身在架子间穿梭,抽出一个盒子,“试试这个。柳木,独角兽毛,九又四分之一英寸,柔韧。适合治愈类魔法。”
Eva接过魔杖。魔杖凉凉的,握着有点轻。她挥了一下,魔杖尖冒出几颗火星,红色的,闪了闪,灭了。
“不,不……”奥利凡德先生拿回魔杖,又抽出一个盒子,“这个。冬青木,凤凰羽毛,十一英寸。适合防御。”
这次魔杖在Eva手里震了一下,麻麻的,像被轻轻电到。她赶紧放下。
奥利凡德先生盯着她看,浅色的眼睛眯起来。然后他看见了Eva随身带的紫竹笔盒子,Eva一直挎在肩上。
“那是什么?”他问。
“我爷爷给我的笔。”Eva小声说。
“可以看看吗?”
Eva打开盒子。奥利凡德先生没有碰笔,只是凑近看,看了很久。
“有意思……”他喃喃道,“真有意思。你身体里有魔力,纯粹的、直接的魔力,和我们一样……但底下还有别的东西。更老,更……内敛。像河床,托着河水。”
他直起身,眼睛亮起来:“等等。”
他走到店铺最深处,在积满灰尘的架子底层翻找。灰尘扬起来,在光线里跳舞。最后他抱出一个盒子,盒子旧得发黑,边角都磨圆了。
“这个。”他说,吹掉盒子上的灰,打开。
里面躺着一根魔杖。深色的木头,近乎黑色,有细微的纹理。长度明显比之前的都长。
“紫杉木,龙心弦,十三又二分之一英寸。”奥利凡德先生的声音很轻,像在说秘密,“紫杉木和死亡作伴,也赋予生命。龙……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是力量与神秘的象征。这根魔杖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
他把魔杖递给Eva。
Eva的手指刚碰到魔杖——
嗡!
店里的铃铛全部响起来,叮叮当当,急促又清亮。架子上好几个盒子开始抖动,哗啦啦的。一股热流从魔杖涌进Eva的手,顺着胳膊冲遍全身,和她身体里那股平和的“炁”撞在一起!
但没打架。像两股水流,一股热,一股凉,开始旋转,缠绕,最后合成一股更大的流。
魔杖尖爆出光,不是火星,是完整的、金灿灿的光束,像条小龙从杖尖冲出来,在屋里盘旋,转了一圈,两圈,把灰尘都卷起来吹散,然后才慢慢消散。
空气里有股臭氧的味道,像雷雨后。
奥利凡德先生长长、长长地吐了口气。
“它选你了。”他说,表情复杂有惊叹,有满足,还有一点点Eva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担忧,“紫杉木魔杖……它选的主人都不太平凡。有的成就伟业,有的……走向黑暗。”他看着Eva,“它选你,大概是因为你身体里那股能跟它较劲、又能带着它走的力量。”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这根魔杖很强大,小姐。强大到……需要同样强大的心来驾驭。别让它驾驭你。”
Eva握着魔杖。它现在很安静,温顺地躺在手里,但能感觉到里面沉睡的力量,热热的,蠢蠢欲动,像炉子里埋着的火。
和爷爷的笔完全不一样。笔是凉凉的,顺着的,像呼吸一样自然。这根魔杖是……是工具,是武器,是想改变世界的东西。
她付了钱,七个加隆。爸爸数金币时表情很平静,但Eva看见他手指握紧了钱袋。
走出魔杖店时,天已经暗了。街道两边亮起灯,不是电灯,是漂浮的光球,暖黄色的光晕染在鹅卵石上。
他们往回走,穿过拱道,回到破釜酒吧后院。墙在身后合拢,又变成普通的砖墙。
陈叔叔还在车里等。他们上车,车子驶入伦敦的夜色。
九月一日,国王十字车站。
Eva推着行李车,轮子在光滑的地板上咕噜咕噜响。车上放着新买的皮箱,棕色,带铜扣,里面塞满了东西:长袍、课本、坩埚、天平、还有那套青色道袍和旗袍,压在箱底。素雪的笼子放在箱子上面,素雪安静地站着,偶尔转转头。
紫竹笔收在袍子内袋,贴着心口,能感觉到笔杆凉凉的弧度。紫杉木魔杖放在另一个外袋,一伸手就能摸到。左手腕上是玉佩,右手腕上是手表,普通的手表,爸爸送的,表盘是淡蓝色。
车站里人来人往,嘈杂得很。广播在报车次,声音嗡嗡的。有小孩在哭,有情侣在拥抱告别,有商务人士拖着行李箱快步走。空气里有咖啡、柴油、香水、汗水的味道,混在一起。
Eva在9和10站台之间停下。
面前是一堵墙。光溜溜的,贴满了瓷砖,能照出模糊的人影。她看见自己:黑头发扎成马尾,白衬衫,灰色毛衣,牛仔裤,妈妈坚持要她穿麻瓜衣服上车,说到了火车上再换长袍。看起来就是个可爱的中国女孩,有点瘦,眼睛有点大。
墙那边是另一个世界。
爸爸妈妈没来。东欧那边的事还没完,爸爸凌晨打电话来,声音沙哑:“对不起,丽华。陈叔叔会送你到车站……到了学校写信。每天都要写。”
妈妈说:“照顾好自己。吃饭别挑食。冷了加衣服。”
Eva说:“嗯。你们也注意身体。”
然后电话就挂了。
现在她一个人。
陈叔叔帮她把行李推到墙前面,点点头,说了今天第一句话:“保重。”然后转身就走了,背影很快被人群吞没。
Eva深吸一口气。
没有犹豫。
她握紧行李车把手,盯着墙中间某一点,开始走。一步,两步,加速——小跑起来——
撞向墙。
一瞬间的黑暗和挤压,像穿过一层凉凉的、有弹性的水膜。耳朵里嗡嗡响,眼前闪过乱七八糟的颜色。
然后,声音涌进来。
尖叫声、笑声、猫头鹰叫、猫叫、还有火车汽笛的呜呜声,响亮得震耳朵。
Eva睁开眼睛。
深红色的蒸汽火车横在眼前,庞大得像一头巨兽。车头喷着白烟,烟里有闪闪发光的微粒。车窗里挤满了面孔,有的在挥手,有的在找座位。站台上全是人,穿黑色长袍的学生跑来跑去,穿各种颜色袍子的家长在告别,猫在腿间穿梭,猫头鹰在笼子里扑翅膀,羽毛乱飞。
空气里有煤烟味、糖果味、还有那种魔法特有的噼啪感。
Eva站在那儿,有那么几秒钟,完全不动。只是看着,听着,感觉着。
然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没破,行李车完好无损。素雪在笼子里歪头看她,像在说:发什么呆?
她吐了口气,笑了,小小的、不太确定的笑容。
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把行李箱重新摆好。手腕上的玉佩温温的。
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乱糟糟的、热闹得不行的站台。
然后推着车,走向最近的车门。
踏板有点高,她用力把行李车抬上去,箱子刮到边缘,发出刺耳的声音。一个红头发的男孩从里面伸手帮她拉了一把,进入车厢后发现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显然是双胞胎。
“新生?”他咧嘴笑,“欢迎来到霍格沃茨特快!”
Eva点点头:“谢谢。”
她把车推进车厢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