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江看着他这样哀伤的神情,心里头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了,只好把他搂在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
车子在皇宫远处停下,几个人商量了一番,不知道这个消息到底被多少人接到了,决定还是隐秘行事,从僻静处翻入了宫。
燕乐一进宫就给江成春传了信,不多时,几顶空轿带着十多个太监宫女浩浩荡荡地来了,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为首的那个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皇上等候多时了,快请,快请。”
几个人心中充满疑虑,但也不得不上了轿子。一上轿,太监宫女就飞奔起来,好像生怕迟了一分一刻。
寝殿的门开着,几个人一下轿,就有人引他们进去。
燕乐在这浩浩荡荡的阵仗里皱了皱眉,心里头清楚,燕郡恐怕是真的不行了,消息已经传开了。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她倒是没有感觉到悲伤,只有一个陌生的认知出现在脑子里,从今往后,她要见不到这个弟弟了。
就没有了,就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化在水里,再也没有任何可能相见了。
几个人简单地搜了一下身,就被放了进去。燕郡的床边很安静,只有江成春一个人坐着,时不时有熬药的小宫女进出,其他等着传话的人都等在外面。
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燕乐最先走上前去,燕郡已经昏睡在了榻上,江成春正在给他把脉。
“怎么样?”燕乐把声音压低到耳语的音量才问。
江成春摇了摇头,也小声说:“殿下,早做打算吧。”
几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撞,燕郡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动了动眼皮子。
江成春慌忙道:“陛下,您醒了?”
外头的人一听有动静,马上就有一个小宫女进来问话,看见了燕乐,吓得慌忙行大礼。燕乐摆摆手,冷静地说:“我同陛下叙叙旧,你让外面的那些人都退开,这儿暂时没事。”
长公主的话分量还是足的,燕乐经过训练的耳力听见了极轻微的脚步声,那些人没走,但是撤到了外殿,时刻等待着出什么状况。
燕郡这时也已经完全醒了,他木木地盯着燕乐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姐姐……到头来,我还是不如你。”
燕乐的眼圈恰如其分地红了一下。她捂住了嘴,垂下的眼睛里满是哀伤:“皇弟,不要这么说,你日子还长着呢。”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假话。”燕郡说得很费力:“就现在,我躺在这里,姐姐你其实……其实也没有多么伤心吧?”
燕乐的眼睛一眨,泪珠就忽闪一下滚了下来,她哽咽着说:“阿郡,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你让皇姐怎么自处呀?”
燕郡闭了嘴,他沉默地盯着病床边的姐姐,到这个时候了,她还是这么谨慎,一定要把所有的流程都表演完。
哪怕他知道,她也知道,她其实很早很早就想让他死了。
“姐姐……”他费力地又说了一句,“别哭了。”
燕乐的哭声微微一弱,这句话太熟悉了,有那么一瞬间,燕郡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恍惚,像是很多年前一个犹豫的小女孩。
她的激烈的哀伤、浮于表面的怨恨,乃至鲜明的脆弱、或者明显的依赖,全都不是真的,全都是表演出来的,只有那一丝片刻的犹豫与斟酌,才是真的。
可是太短暂了,也太脆弱了,在重于千金的利益盘上,放不下这一点点蛛丝般的真心。
很快,燕乐又低下头去,一边哭,一边掏出一张手帕慢慢替他擦脸:“皇弟,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江成春面无表情地在旁边把脉,燕郡看看她,又看看燕乐,沙哑含糊地说:“我死之后,尔不可干政……”
他话还没说完,江成春就出手在他的穴位上按了一下,燕郡喉间的气流一下子阻塞住了,他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外头马上有人问情况,燕乐抹着眼泪说:“皇上眼看着不好了,想与我说句话,也咳喘半天,你们早些拿笔墨来。”
外面早有人拿笔墨候着了,都在等待燕郡的遗诏。
燕郡好半天才从咳嗽里缓过来,他抬起头,看见燕乐平静的眉眼,她说:“皇弟,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再重说一遍好不好?”
燕郡费力地说:“尔不可……”
这一次是燕乐抬起手,在他的后颈飞快地敲了一下,燕郡眼前一黑,差点被她这一下敲的彻底过去。
燕乐弯下腰,依然是无限温柔地说:“皇弟,你有话要说清楚呀,我们都指望着你呢……”
燕郡眼前发黑,死死盯着燕乐熟悉的脸,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花,那样美丽,那样冷静而无情。
他知道,今天自己不说出一个她想听到的答案,恐怕她是不会离开了。
他仰起头,他想要叫人,他想要费力地嘶喊,他想要这苍天睁开眼看看他,他还是君主,他还没断气,身边的人怎么能这样愚弄他?
可是他喊不出来了,他只看得见燕乐和江成春的脸,她们的表情都那样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或者怜悯,只有眼角边挂着虚假的泪珠。
像一个平静的嘲讽。
燕郡呼哧呼哧地喘了半天气,再开口时,尽力想说的清楚些:“姐姐……”
燕乐靠得更近一些,又适时地流出了眼泪:“阿郡。我在,我都听着呢。”
燕郡的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这句话听在他耳朵里,不是一句体贴,而是一句威胁。
他熬得过今天,还有明天。
燕郡麻木地说好话:“我……我想你了。”
燕乐的神情变都没有变一下:“说什么胡话,我就在这里守着呢,这两天我不会走开的。阿郡,你指定会好好的。”
仍然是一句威胁。
燕郡想苦笑,她真是软硬不吃。可惜只能僵硬地提了提嘴角。
他知道现在不能再说任何关于遗诏的事情了,那么,还有一件事……
“我也想……楚……楚大哥了。把他叫过来。”
这句话燕乐没有掐断,她审视地看了他一会儿,转头,喊了人。
没一会儿,楚雨江就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大概来的很匆忙,身上还披了一身絮子甲,那是比武练刀时用来点到为止的东西,外观看着和普通黑衣服无二,只有内行人才知道是软甲。
燕郡只看了一眼就知道,现在宫内也乱了,不然不至于慌里慌张地把这也放进来。
楚雨江一看见他就皱了皱眉头,燕郡整个人都瘦得脱了相,身上泛着憔悴的死气,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多岁,和记忆里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了。
看着这样一个人,他生不起恨意,也生不起厌恶,只有一点震惊和怅然。
楚雨江行了礼,才起身问:“陛下有什么话要同臣说?”
燕郡抬抬手,费力地说:“大哥……”
楚雨江侧过头去,握住了他的手,却冷静地说:“微臣担不起这个称呼。陛下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燕郡心里头泛起了一丝丝愤怒和古怪的快意。
没关系,他想,毒蝎子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京城了,还好他早有预料,早早地派了人……
没关系,大哥,你也会死的,你会跟着我一块下地府……
而从楚雨江进来开始,燕乐身上的压迫感就收敛了很多,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掉眼泪,像一个柔弱无害的美人花瓶。
燕郡盯着着他们又看了一眼,忽然说:“大哥,你好偏心。”
这一次几个人都听清楚了,外头候着的人连忙又把头缩了回去,遗诏要记,这些私事他们可是不能听到一点儿的,有掉脑袋的风险。
楚雨江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燕郡,你……你病得傻了?”
燕郡就嘶哑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他忽然勾勾手指,楚雨江想了想,还是忍着不适把耳朵侧了过去。
然后他就听见燕郡说:“江成掣……是……是我杀的,你……你也是,你来陪我吧………”
江成春正在一边提心吊胆地给他们守着,楚雨江突然暴起,抬手就要给燕郡一拳。
她整个人都要被吓傻了,燕乐也迅速拦了过去:“楚大哥!勿要冲动!”
楚雨江的眼圈都赤红了,燕乐看了一眼就心道不妙,燕郡虽然该死,但他还不能死在这个时候,她还要从他嘴里弄到自己需要的那份诏书。
谁料,楚雨江重重地喘了口气,突然开口说:“他刚刚承认了,江成掣是他杀的。”
内殿外殿都一片死寂,外头候着的人连气也不敢喘,只假装自己不存在。
燕乐条件反射地看向江成春,却见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早就知道了。”
一时间,连等候在角落的许连墨都傻了。
他一皱眉头,本能地预感到不好,迅速抬手结印,给内殿单独打了一个隔音结界。
江成春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却死死地控制着眼泪不掉下来,她冷冷地说:“我来为他看病,就是这个缘故,我要亲眼看着仇人死在自己的手上。”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如果不是有隔音结界,外面的人已经听到了。
燕郡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