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不算是一种本事呢?
老太监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转,看着江成掣就要转过身,他心里下定了决心,忽然小碎步上前。
在江成掣疑惑的目光里,老太监把嘴附在江成掣的耳朵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话音落下,江成掣的眼睛骤然睁大了。
……
他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府邸,他去的时候手是冷的,嘴唇冻的发白,回来的时候却浑身都冒着热气,眼中泛起了血丝。
家人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忍不住嗔怪道:“你这是怎么了?见一趟皇帝,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样子?就算是天塌了,也得吃饭穿衣裳啊。”
江成掣喘着粗气,摆摆手:“别这样说。小春,他毕竟是皇帝,不是我们能随便乱说的。”
家人——江成春撅起了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他也还和小孩子似的,好事不干,净会翻来覆去地折腾人!”
她毕竟也在年少时就认识了燕郡,对传说中的皇帝没多大滤镜。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她进宫的次数并不多,每一次燕郡都和颜悦色的,对燕郡的印象也就没改变,老觉得他还是那个爱赌气的少年人。
不就是皇帝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也是两个鼻子一张嘴,陷在阵法里也得哭着等人救吗?
江成掣说服不了他倔强的妹子,只好苦笑。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披上衣服,喝了口暖汤,这才说:“快,给我拿一下床底下的案卷。”
江成春听到这句话,才真正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抄家的那些?”
江成掣抿唇,重重地点了点头:“你亲自取,别叫其他人看见。”
江成春看着哥哥平静而又凝重的脸色,心里忽然一阵发寒,连忙点了个头,跑了。
不一会儿,她抱着一个木盒子跑回来,盒子上面盖着一层布,是昔年京城里最名贵的锦缎,连盒子上都有着精雕细琢的花纹。
这是只有皇家才有的东西。
江成掣小心翼翼吹去上面的浮尘,打开盒子,抱出一沓子发黄的纸。
被搁置起来的卷宗很多,江成掣拉上妹妹,足足翻了大半个晚上,才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一份。
江成掣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过卷宗,仔细翻看着上面的名字。
下一刻,他的表情忽然和见了鬼似的。
江成春看着哥哥的表情,就知道大概是哪份出了问题了,可她在旁边凑着看了一眼,没并看出来什么不一样,忍不住说:“这有什么问题?”
江成掣不吭声,她就把纸拿过来仔细翻看:“嗯,年月日也写了,地点也写了,办事的人还是楚大哥,他这么妥帖的人,包没事的……”
“诶?”江成春翻着翻着,愣了一下,她在卷宗里头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名字。
她纤白的手指戳在发黄的纸面上:“哥,你看看这是谁来着?我好像在宫廷的出入记录里见过他!”
江成掣叹了口气,用双手捂住脸,表情似哭还笑:“不用看了,我知道,这个人不久前才进宫。”
江成春低下头去,仔细打量着这个文雅的名字:“许……连墨?居然有被抄家了活到现在的?”
她又翻看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惊叫一声:“天呢,当时带兵的人还是楚大哥?老天保佑,千万别叫他们两个认识!”
江成掣:“……”
已经认识了。
他忍不住想起了那天传音铃里,楚雨江玩笑话似的“美人有请,我愿意入赘”,心里顿时荒凉得好像被大火烧过。
楚雨江……他知道这件事吗?
他知道在许多年前湮没的世家里,有一个许家,在一个小小的许家里,有一个许连墨吗?
他心里头有千万个念头转来转去,一片杂念之中,只有一个想法越发明晰。
不能叫人看见这份卷宗。
江成春一向风风火火,这一回却没动作,她站在原地,抿住了嘴。
江成掣心里头又是着急,又纷乱如麻,只想快点解决掉这件事,见她不动,忍不住说:“怎么了?你找不到火折子吗?”
江成春给了他一个圆润的白眼。
可是白眼翻完了,她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江成掣和妹子相处这么多年,两个人互为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她有话要说:“你想说什么?”
“……哥。”江成春这才抬起头,她犹豫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们是怕这个人来寻仇吗?”
江成掣:“……”
他简直是无语凝噎,好半天才说:“那不然呢?杀父灭族之仇,你等着人家找过来,你给他唱一首放下仇恨、佛光普照吗?”
江成春终于弄明白了哥哥的态度:他竟然是要站在皇帝那一边,把这件事压下去!
她忍不住说:“哥!……这个人能够隐忍这么多年长大,还能进宫面圣,可见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他要报仇,那也是天经地义,你这么做,不是害了人家吗?”
江成掣闭上眼睛,简直是苦笑了:“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可是……”
他简直是心乱如麻,楚雨江干的那破事太难以启齿了,他总不能说,这两个人都快搞上了,楚雨江这个家伙见色起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算是把话语组织好,无力地说:“你以为你亲哥有多自私,这事又不是我干的,你看看清楚!我……我是为了保住你楚大哥!”
江成春睁大了眼睛,一下子不吭声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手里这份卷宗有千斤的重,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事的一头是一个天之骄子,他年轻,无辜,有极大的报仇的可能性和决心;
而这事的另一头,是他们从许多年前就认识的、熟悉而又可靠的楚大哥。
她心里头一时也乱起来,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最后归结为一句话:“死燕郡!”
江成掣被吓了一跳,只看见妹妹一手握拳,往桌子上一砸,狠狠地说:“我就知道跟着他干活总没好事!”
她没有直接参加过抄家,但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很深刻:那段日子里,楚雨江说不出地颓废。
他经常裹着一身血和泥回来,把脏衣服往桌子上一扔,要一壶酒,一坐就是一宿。
第二天鸡叫了,他抹抹脸,眼睛里还残留着血丝,就这么一身憔悴地再次出发。
楚雨江长得好看,是那种有攻击性的英俊,很招江成春这个年龄的小姑娘的喜欢。
有一段时间里,她说不出地心疼这个邻家大哥一样的人。
她问哥哥,为什么楚大哥不好好吃饭也不好睡觉呢,哥哥摸着她的头回答说,因为他在做丧良心的事。
人在走自己不愿意走的路的时候,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自毁倾向的。
而现在,这条路的报应来了。
江成春这才理解了大哥的脸色为什么会那么难看,她的心里头说不出地堵起来,大哥紧紧地盯着她,好像也在等她的答案,可她也说不出什么来。
她把卷子往桌子上一丢,气哼哼地走了。
江成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是妹妹不会再干涉这件事的意思。
桌子上的灯一跳一跳的,燃着明明灭灭的光,江成掣盯着那摇摆不定的光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把这一匣子卷宗都拿起来,投到炉子里烧了。
炉子里烧的是名贵的精炭,平时无烟,且有清香,一沓子卷宗下去,马上就飘出了浓重的灰,很是呛人。
江成掣却没有离开,他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炉子把那一沓纸烧完,烧得连个边角都没剩下,这才站起身来,把灰打扫了。
他再一次披上了衣裳,急匆匆地出了门。
老太监在皇上身边活了这么多年,消息渠道四通八达,他的意思,某种程度上就是皇上的意思。
江成掣想都不敢想,老太监都知道了这个秘密,那皇上呢?
燕郡知道了这件事,他又会做什么?
这个阴郁的皇帝做梦都想要把所有人都掌控在手心里、陪他玩他那兄友弟恭的过家家游戏。
这样一个把柄落到他手上,简直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江成掣深深吸一口气,京城夜晚的空气又湿又凉,凉得他心里头发寒。
江成掣想起来那一天楚雨江在传音铃里爽朗的笑,自从进了京城,他们的天就被宫墙框起来,越来越压抑,江成掣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楚雨江这样舒心开朗的样子了。
他的大哥为这个破烂的朝廷、为皇家卖命了这么多年,好容易过上了安生的日子,他绝不能让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江成掣快马加鞭、毫不犹豫,他要找到这个太监,他要问清楚,老太监究竟把这个秘密卖给了多少人。
……
京城的夜里头风声雷动,空气中的湿润堆到了极致,却还没有雨点落下来。
乌黑的夜被雪亮的闪电划开,大风呼啸着洗涤了整个京城,树叶摇摇欲坠,滚起来的烟尘满地跑。
每一个在宫墙或街头眺望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一个风雨欲来的夜晚。
江家灯烛摇曳的府邸里,江成春一声不吭,提着风灯默默地在大门前站了许久,直到雨水落下来,她才长叹一声,回去了。
她有一个预感,今晚哥哥不会再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