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江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了。
他身上衣服半湿,头上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老板娘一见他就吃了一惊。
楚雨江却摆摆手,叫她不要声张。
老板娘于是闭了嘴,犹豫片刻,又小声说:“许公子还在房内等您。”
楚雨江自然知道,这“房”说的是客栈为他专门预留的那一间上房。
是了,许连墨还在这里等他。
一时之间,他心里暖意微微涌起。对老板娘道了一声谢,便上去了。
房门虚掩,大概是方便跑堂的来送吃的。楚雨江料想许连墨早已睡着,轻轻将门一推。
下一刻,他却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外头的天色漆黑,雨水打落,而屋里却是暖意融融。
炉子上留着一点微微的火星,没有灭,上头搁着一个雕花的酒壶,有细细的酒香气传出来。
楚雨江闻出来了名贵的竹叶青酒气,被火熏的暖烘烘的,正是他素日爱喝的那一口。
那些风雨如晦都被一张窗子隔绝了,许连墨一手支着头,坐在窗前,明亮的烛火从他身前打过来,映的他眉目如画,好看极了。
他大约快睡了,屋里四下宁静黑暗,只在桌案前点了一盏灯。
许连墨一手执卷,轻轻翻书,屋里就只有他面前这一盏灯、一点点翻书的声音。
屋外,是连夜寒雨。屋内,是暖室书香。
楚雨江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斯人斯景,美好如画,安宁得像是他从未见过的日子。
不知站了有多久,许连墨又翻了一页书,他才反应过来,动作极轻地把门合上,捞起了那一壶酒。
许连墨的口味偏甜,这壶酒里还煨了些甘梅,入口甘甜润长。楚雨江感受着温暖的酒液渐渐淌过唇舌,一路暖进肺腑,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酒杯搁在铜盘上,极轻一声响,却还是惊动了许连墨,他回过头来,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楚雨江发梢还滴着水,鼻尖却萦绕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甘梅味道,香甜美好。
他闷闷地道:“嗯。”
在说不清的酒意里,他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了下来。与此同时,却有一种更强烈的渴望烧灼而上。
他走近了一点,被烛光照亮了模样,许连墨微微吃了一惊:“怎么淋成了这副样子?”
楚雨江手里银票可不缺,总不至于连把伞都买不起吧?
然而楚雨江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他慢慢走上前去,忽然弯下腰,抱住了许连墨。
许连墨人还坐在椅子上,被楚雨江的胳膊整个儿圈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他闻到了楚雨江身上传来的苦药气味。
又黯淡,又苦,沾着拍也拍不去的雨腥气,像是灰头土脸地刚从江湖流浪回来。
许连墨犹豫片刻,看着他黯淡的神情,还是没有推开他,轻声问:“玉眉长公主病得很重吗?”
楚雨江摇摇头。
“那是怎么了?”许连墨他神色不对,似有心事,越发奇怪。
楚雨江却答非所问道:“连墨,我……”
我就你这一个朋友了。
许连墨耐心地等了半晌,听不到他的下半句话,不由得微微转过头来:“怎么了?”
下一刻,他的眼睛骤然睁大了。
清甜的梅子香气传过来,楚雨江忽然低下头,竟是用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楚雨江的嘴唇还带着一点点湿润的酒气,却并不熏人,细细的甜味沾过来,一触即分。
许连墨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他脸上一路烧红蔓延,整个人眼睁睁地红到了耳根。
楚雨江一吻完毕,忍不住凝望着他,心里想,这个小呆子,小古板,整天只会念圣贤书的人……
啊,他果然从来没有接过吻。
是从没有人亲过他,还是他不想去亲别人?
许连墨手忙脚乱地把他扒拉开,楚雨江就任他扒拉。
他看着许连墨近在咫尺的、美好的脸颊,心里涌上无限甜蜜,又有无限哀伤。
而许连墨与其说是恼火,不如说是茫然,他把楚雨江推开,下一步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表情像是想要夺路而逃。
许久,他才磕磕巴巴地说:“你……”
才说了一个字,他就看到了楚雨江脸上的表情,说是“望穿秋水”也不为过了,好像天地万物里都只看得见下他一个人。
许连墨微微打了个哆嗦,这一瞬间,在这一个眼神里,他忽然都明白了。
那些不知从何处开始的、旖旎的、在玩笑里试探着表达的心思。
他又说:“我……”
才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楚雨江却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怀里,低声说:“你说不下去,我来说。”
许连墨仰起脸来,想要把手抽回去,楚雨江却握着没有放。
他虔诚地将那只玉白的手托到眼前,轻轻地吻了一下。
许连墨像是又受到了一次惊吓,睫毛颤抖如蝶翅,楚雨江却不看他,自顾自地说:“你知道今天回来,我看到你留了一盏灯,给我温了酒,我在想什么吗?”
许连墨的表情茫然无措,楚雨江笑了一下,低低地说:“我当时想,要是这个人能一直待在我身边,或者我能一直待在他身边,该有多好啊。”
那样,屋子里细细的酒香味就会一直飘着,他一开门,就能看到许连墨拿着书静看的样子,端方美好,如琢如磨。
这是他和皇帝相依为命十几年,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日子。
安宁美好,如在梦中。
是让以前的他躺在最好的床榻上、也梦不到的日子。
“你为什么这么好?”楚雨江弯下腰来,属于他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包围了许连墨。
他像个孩子一样又苦恼、又诚挚地低声喃喃道:“我知道这样不太对……可是你这么好。这么好。我控制不住不喜欢。”
许连墨听到一半就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微微后缩,却被书案拦住,躲无可躲。
楚雨江哼哼唧唧地贴在他身上,带着一股子外头的风雨气息,把他抱了个满怀。
许连墨试着挣了一下,竟是没挣动。
他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手,须臾,忍不住低声说道:“你能不能说说……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这个人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发了瘟?
楚雨江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忽然笑了一下:“好像也没做什么。”
“可是,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我这辈子过过最好的日子了。”
他的语气极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难过。任何一个人听了,都知道这是不能再真的真心话。
许连墨抬起头,看着楚雨江澄澈悲凉如一潭秋水的眼瞳,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声问:“玉眉公主出事了?”
“嗯,”楚雨江没有否认,“我不瞒你说,我曾经是有很多朋友的。”
权倾天下,高朋满座。
“但是……”楚雨江喉咙动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着词句,慢慢地说:“我今天才发现,我其实一个朋友都没有。都没有了。”
他说完这句话,许连墨忽然停下了挣扎的动作。
楚雨江微微颤抖了一下。
许连墨转过身来,迎着他的怀抱抱住他,低声说:“可是……那你也不能亲我啊。”
楚雨江还没从痛苦又困惑的思绪里扎出来,听许连墨说完这句话,愣了一下,没忍住破涕为笑。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可爱?
事实上,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意料之外,包括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楚雨江其实隐隐有意识到些什么的。但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这个小小的冲动就先打破了一切。
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楚雨江发现自己居然很喜欢这个走向……于是他干脆也就放弃辩驳,“嗯”了一声,说:“和这个没关系。”
许连墨忽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只是我喜欢你。是我自己喜欢你。”
楚雨江的声音很小,但室内一片寂静,他们又贴的那么近,是以,许连墨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他的脸上一片烧红,想要扭开脸,又被紧紧挤着做不到,只好低声说:“……容我想一想。我现在有点,有点……”
楚雨江忍不住笑了。他松开了许连墨,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轻声说:“好,那就想一想。”
许连墨脸上一片烧红,原本打理的一尘不染的袍子也被压得皱巴巴的。
他就这么在尴尬到令人窒息的氛围里重新整理了装束,楚雨江则进隔间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干爽衣服。
不过片刻,两个人又都是衣冠楚楚。
楚雨江坐在桌前,脸色一本正经,像是失忆了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样。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震住了许连墨:“燕郡把玉眉长公主囚禁了起来。”
许连墨一脸茫然,他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燕郡”指的是谁,忍不住说:“你说皇上?”
楚雨江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他其实,不配你用皇上这个称呼来叫他。”
许连墨睁大眼,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心脏狂跳起来。
“说实话,我一开始想过替他隐瞒的……对不住你。但是,今天的事情让我意识到毫无必要了。”
楚雨江看了他一眼,语气忽然放柔了下来:“许家当初被抄,是皇帝下的令。”
“……”许连墨莫名其妙地说:“我知道啊。”
很长时间以来,他的愿望一直就是给家族沉冤昭雪。
楚雨江却说:“那你可能不太清楚……冤枉许家的那个人,大概就是皇帝。”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