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春雨一直从宫墙浇到田野,巨大的雨幕连起了天和地。
天地之间,一匹马正在疾奔。
马蹄溅起来一路泥浆,踏踏地在营帐前停住,一个黑衣人翻身下马:“报——西南五十里未发现国师踪迹!”
没人说话。营帐里立着一群人,个个都皱紧了眉头。
一匹匹马像流星,从各个方向归到营帐前。
“报——东南五十里未发现国师踪迹!”
“报——正北三十里未发现国师踪迹!”
“报——属下已派人去河沟调查,未发现国师踪迹!”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营帐里响起中气十足的怒斥:“这么多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黑衣人们低着头,没一个人敢说话。
雨珠哗啦啦地砸下来,在雪亮的剑刃之间反射出白光。堂前一片静默,半晌,才有一个人跪出来:“属下无能,统管锦衣卫不利,还请大人责罚。”
“哼,扣三个月的俸禄,自己回去闭门思过吧。”
那人头都没有抬一下:“是。”
他向后膝行几步,还没来得及再跪回去,营帐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好一个轻拿轻放啊。”
这声音清清淡淡的,听着像个白面书生,语调却是很不怀好意。
下令的人冷冷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呢,梅某只是不明白,发动了全京城的锦衣卫,也没有找到国师半根毫毛。难不成他竟是那天上的神仙,有通天之力不成?”
营帐里一片议论纷纷,依旧没人高声开口。
对方脸黑了:“雨天路滑,又打不了火把,找不到也实属正常。”
“啊,是了。”姓梅的官员微笑道:“这么多人都找不到,一定是天太暗了,雨太大了,路太滑了,国师武功太高强了。要是锦衣卫也全瞎了,就更方便解释了,对吧?”
营帐里的氛围一瞬间剑拔弩张。
下令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人敢说话,帐子里静了许久。
然而他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梅时,那是你的老师。哪怕你对他有一分师生之情,又何必在此阴阳怪气呢。”
梅时冷笑了一下:“江大人这是说什么话,梅某是国师的学生,却更是皇上的臣子。学生忠于老师是本分,臣忠于君更是本分。圣驾面前,谁敢顾念私情?”
他说着环视在场的所有人,一群人大大小小,都是朝廷的官员。
然而半天没人接他的茬,梅时孤独地在营帐里站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在场所有人,可能只有他一个是真心想把国师抓到。
他脸现青气,冷笑道:“好,好,好。好极了。想必今日是抓不到人了,既然各位都是做戏,梅某也恕不奉陪。”
大雨瓢泼,他斗笠也没有戴,起身就离开了营帐。
路过的黑衣人被他踢了一脚,却依然跪得稳稳当当,那个带着泥泞的脚印混在一身泥点里,很快就看不清了。
营帐里一片静默,江成掣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众人纷纷上来劝慰他:“江大人莫动了气。”
“江大人保重身体。”
“江大人明明说的对,如此大雨,国师武功又高,如何抓得住?”
“对对对,在座各位都是个见证。”
“梅时此人一向刻薄,江大人不必挂怀。”
江成掣半天才顺过气来,摆了摆手:“江某在这里多谢各位恩情。”
众人连连摆手,一片客气和气:“江大人哪里话!”
“本分,本分罢了!”
一群人渐渐散去,营帐里又变成了一片寂静,只有江成掣一个人坐着。
他揉了揉眉心,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清楚,今天这群人这么给面子,不是因为他江成掣多厉害多有号召力。
只是因为要抓的那人是国师罢了。
那人和皇帝相互扶持十二年,提携的学生遍布朝野。在座的要么当过他的学生,要么不想得罪了其他人,都愿意卖他一个面子。
只是……
江成掣摊开卷轴,蘸蘸墨,一面斟酌着词句,一面沉静地想:只是恐怕皇上又要发火了。
*
事实证明,江成掣混迹朝野多年,看的很准确。这份折子一交上去,皇帝就气得拍了桌子。
“混账!”皇帝怒道,“出动了整个京城的锦衣卫,都没有抓住一个人?江成掣在这里说什么屁话!”
身边的小太监赔着笑:“皇上莫要气坏了身子……”
“叫人如何不气!”皇帝打断了他,吼道:“国师武功再高,能以一敌万不成?这群人把朕当傻子糊弄呢!”
小太监没敢说话,大殿里就只有皇上一个人的吼声。他一脚又踢翻了桌子:“好一个欺上瞒下!每一个人都在为他说话,这到底是朕的朝廷,还是他国师的朝廷!”
“这次也是,每次都是!连西北的战报,都先送到他桌子上!”皇帝越说越怒,“谁说朝廷上下没有一个权臣?我看他就是最大的权臣!”
小太监心说,这您倒是说对了,我来这里也是为了师傅吩咐,为他说句话……
然而看看皇帝的表情,他到底什么也没敢说,只是在一旁赔笑。
皇帝好一阵踢砸,发泄了半天,才平静下来。
“传朕口谕,搜寻不得停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锦衣卫何时寻到国师,就何时来见朕。”
他自言自语道:“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神通广大。”
这道诏书传出了宫廷,当天晚上,京城的各个进出口就戒严了。
江成掣刚躺下准备睡觉,听到这个消息又爬起来,连夜派出了自己的心腹混进各个口子里。
各方人马都动作了起来,有抓他的,有打探他的踪迹的,有混进去要给他行方便的,每一方人马都忙得不可开交。
在每一个人都找楚雨江找疯了的时候,没有人想得到,楚雨江还在京城。
*
楚雨江悠悠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大雨瓢泼像是要埋没了整个京城,他坐在客栈的门槛上,看着雨沫子从脚底打着旋,流过去。
外头吵吵嚷嚷快要翻了天,却像是与他无关。
青衣服的老板娘托着饭菜,在他身后转来转去,像一只花蝴蝶在乱糟糟的桌子间盘旋。
楚雨江闻到了浓烈的牛肉香味,盘子几乎端到了他的鼻尖,老板娘殷勤地问:“客官要肉不?今天刚杀的,好牛肉,红锦缎一样的肉!”
楚雨江和她目光一对,接着只听盘子里当啷一声响声,一锭碎银子就被丢在盘子里,打了个旋。老板娘忙不迭地把银子收起来,满脸喜笑颜开。
她的刀举得高高的,剁下来厚厚一块肉。确实是最好的肉。一群人直盯着那块肉看,老板娘就掏出碎银子一晃:“想吃好肉?拿钱呀!”于是其他人也没话说了。
楚雨江自始至终没说话,他身上的蓑衣已经很破旧了,里头隐隐约约露出来被雨打湿的黑粗布。他三四天没有刮胡子,手里的脏葫芦一拎,邋遢得像个街边的醉汉。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实在不像是个流浪汉。
楚雨江眼睛一眨不眨,薄薄地掂着那刀刃,银光就在肉间游走,顺着筋脉翻滚。没一会儿,厚厚一剁子肉就被分成了薄如蝉翼的许多片。
楚雨江手一掂一抖,变魔术一样从肉片里头拎出了一张细绢。
他摸了一把细绢的纹理,感慨道:“这帮孙子别的不行,就爱搞这些花样。”
如果江成掣这会儿还在,一定会为自己手底下这帮人叫屈:爱搞花样怎么了?如果不是工造司造出来的这“不怕水不怕折不洇墨写字专用绢”,你楚雨江现在还联络不上人呢!
楚雨江用蓑衣的袖子遮了遮,打开绢,上面言简意赅,只写了一行字:
“禁军穷追不舍,勿归。静候接应。”
楚雨江嗤笑一声,手上一用内力,绢子就成了碎末。随即他一转头,扬声道:“老板娘,添酒!要竹叶青!”
老板娘吆喝了一声,抱着一坛子酒来了。酒咕咚咕咚倒满了酒壶,老板娘宽大的袖子飘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碎末已经被撒进了酒里。
一个高大的伙计起身撞了过去,老板娘一撒手,剩下的半坛子酒连着坛子一起摔成了粉碎。
客栈里响起了呵斥声,几个醉醺醺的酒客抬头,只看见老板娘揪着伙计的耳朵叫骂。马上就有人过来把碎片都扫走了,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
在这些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绢纸的碎末和坛子的碎片一起进了厨房。它们会被倒进火灶里,掩埋在重重炭灰之下,再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次联络的任何痕迹。
楚雨江凑着旁边的小油灯,把酒烤了一烤,吸溜了一口,感叹道:“好酒。这辈子没喝过这么香的酒。”
旁边传来鄙夷的笑声,他也没管。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阵大风连着雨一起灌了进来。
他低着头,只看到一片白白的袍子扫过了门槛,来人说:“这里的酒确实好,有什么可笑的。”
客栈周围静了一静,嘲笑声都停了。楚雨江诧异地抬起头,只看到一段白玉一样白皙的脖颈,被如云一样的袍袖覆盖着。
“乖乖……这小模样比楼里的头牌还好看啊……”不知道是谁喃喃了一声,接着所有人都哄笑起来。
所有人的焦点立马转移了,没人再看楚雨江这个花大价钱喝酒的潦倒汉子,都盯着那个玉雕一样的人。
来人倒也不羞不恼,他整了整袖子,只看着那墙上草纸写的价目表:“竹叶青还有么?”
老板娘的脚步顿住了。她迟疑地说:“没、没了。”
旁边立刻就有好事者起哄:“刚刚摔了一坛呢!”
来人脸上是掩不住的失望。他犹豫地站了一会儿,正要转身离开,身后忽然响起来一个落拓的声音:“我这桌还有一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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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连夜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