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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山 第8章 第八章

作者:吴余值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3-12-09 16:51:47 来源:文学城

“艾天奴”是这条街近百家的家庭鞋厂之一,他们生意红火,酷暑也挡不住前来定制和批发秋冬款皮鞋的客人们。

蔺桷为了得到老板赏识,努力在一天之内记住了仓库里所有货品的存放位置。说好是来当店员,实际上像她这样的新手只能做做搬运工的工作。

三天下来她累得筋骨散架,却万万不敢叫一声苦。长时间的体力劳动让她饿得极快,店里却至少要忙到下午三点才能抽空吃午饭,反倒是饥饿比疲劳更让她痛苦难熬。

宿舍位于店铺后老板自家修建的三层红砖房的阁楼,脏乱差窄自不必说,一起住的工友告诉她这房子的特色是夏天比外面热,冬天比外面冷。

好在困倦让蔺桷没心思计较,日日倒头一觉睡到天明。

第四天关店的时候来了一个蓬头垢面、哭哭啼啼的中年女人,她不打招呼就径直走进店铺后面。

砖房一楼作为生产车间来使用,几间屋子里拉拉杂杂摆满了机器、工具箱、皮料五金等鞋子配件。女人一进门,正在脱围裙的工友们便立即围上来七嘴八舌关切地问:

“付哥怎么样了?”

“小付好些了吗?”

“你别哭呀,医生说什么了?”

女人惨烈地嚎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起腿一边哭一边捶打膝盖:“医生说他没救啦……让我准备后事呀……说是得了白血病!”

“白血病”三个字让整个屋子的人如同踩上了地雷,变得全身僵直、脸色发青。

蔺桷只在连续剧里听说过白血病,对它一点也不了解。工人们普遍来自偏远地区,文化程度低,甚至有不少人是文盲,但他们似乎对此病毫不陌生。

人们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只能静静地站着大眼瞪小眼。

不一会儿老板娘来了,她扶起女人上了二楼。过了半个小时,红着眼睛的女人下来和正在吃饭的工友道别之后便匆促离开。

老板娘随后也下来了,她还没开口,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小郭站起来道:“赵姐,既然付嫂今天回来了,我明天就不做了。”

老板娘点头:“辛苦你了,让你顶替他两口子刷了半个月的胶,明天你就回前面做事。”

蔺桷正在努力扒饭,突然听见老板娘叫了她的名字:“小蔺,明天你就接替小郭刷胶。”

蔺桷差点被米饭哽住:“赵姐,我不懂你的意思。”

老板娘慈眉善目地说:“小蔺,小郭一直在店里做,他是熟手了,除了搬货还能招呼客人。你呢,姑娘家家的身子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而且我不在的时候你也顶不上来。我听朱部长说你是“灵芝人”,你女孩子既心细又手巧,干刷胶这个活儿是最好不过的了。就这么定了,今晚小郭加个班,教教小蔺。”

“灵芝人”是工厂街的人给从雀研所出来的人起的外号,意为“百病不侵”的稀有人类。慢慢地,连雀研所的工作人员私底下也这么称呼病人。

从郭子聪开始,逐渐有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带头宣传雀研所的存在,不过民众普及率仍然很低,但在这条街上是个例外。在多年前,朱政敏来这里科普健康知识的时候就致力于宣传雀研所的好处,恰巧鞋厂工人得白血病的几率相对较高,所以他常抽空去给他们开办职业病防治讲座。他用神话中“灵芝”这个通俗易懂的仙药,来向大家介绍“阿刻索”的神奇作用。

工人们出于对白血病的悚惧,想出了一个方法,就是让前来打工的17岁到20岁之间的年轻人去干毒性最大的工作,还会把朱政敏讲的故事告诉他们让他们放心,哪怕真的得了病也还有一条生路。口口相传之下,鞋厂的工人对雀研所的知晓率堪称全国前列。

“艾天奴”的这批工人还没曾见过活的“灵芝人”,老板娘突然这么一说,大家都像看外星人一样重新审视蔺桷。

蔺桷十分地不自在,她知道大家没有恶意,然而他们的眼神太古怪了。另外,她对老板娘武断的做法有些抵触,但又不敢出言反抗。

平时一听加班就哭丧着脸的小郭,今天欢欣鼓舞地点头同意,吃完饭便拉起蔺桷坐上小马扎。

小郭热情地递给她一只又脏又旧的肥大塑料围裙,揭开她脚边一只小铁罐的盖子,拿起罐子里的小毛刷道:“这个就是粘鞋子的胶水。”

他从一旁堆积成山的塑胶鞋底中抽出一只,握在粗糙受损的掌中:“这就是平时我们穿的鞋底子,因为你只干一个多月,所以只负责刷胶就行了,粘鞋底的任务交旁边的人,你们一组加上你一共三个。”

说罢他拿起刷子在罐子边缘来回刮去多余的胶水,然后快速地在鞋底反面刷上薄而均匀的一层:“就这样,很简单吧?但是你动作要快,现在是旺季,每天都在赶订单,不抓紧就只能加班。”

小郭交代完,也不等她开口就捂着鼻子蹿走了。

蔺桷早就被刺鼻的胶水熏得眼睛刺痛、泪流不止。她的鼻腔和肺叶阗满了浓烈的臭味,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发现屁用没有,只好接受了现实。

第二天进入了正式的生产工作。这间小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开了窗户和电风扇依旧又臭又热。

一开始她的手上常沾到胶水,手忙脚乱擦干净的同时,瞥见旁边比她年纪还小的工友小顾和小程已经分别粘好十几只鞋子,正不时向她投来不友善的目光。

蔺桷心里一突,倍加小心地干活。她很快掌握了刷胶的技巧,跟上了他们的进度。但她又发现由于顺手,不自觉地爱把刷好的鞋底递给左手边的工友小顾,导致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给我这么多,怎么粘得过来?”

蔺桷自知理亏,还没来得及道歉,右边的小程抢白道:“我这边也做不过来!”

蔺桷觉察到三人关系的微妙之处。

昨晚老板娘给他们三个安排了分工,小顾和小程分得每只鞋一半的计件工资,剩下的一半归蔺桷所得。

“是啊,刷胶多容易,粘鞋底麻烦又耗时间,我有空不如自己刷了。”小顾嘟囔着。

“对啊,我们现在等于只有两个半的劳力,晚上又得加班咯!”小程阴阳怪气地附和。

蔺桷明白了她们的不满。第一天上工就处于压抑的气氛中,她干脆去铺子里向老板娘申请自己只挣每只鞋子三分之一的计件工资。

老板娘犹豫道:“小蔺,你是朱部长介绍来的,我不敢亏待你。”

蔺桷闷声不语,如果不这样做,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小顾和小程会让她比坐牢还要悲惨。

老板娘同意了,她和蔺桷一起向小顾和小程说明情况,两人装作惊讶,张嘴连声向蔺桷表示感谢,直夸“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半小时过去了,小程又抱怨蔺桷给小顾的鞋底的多,给她的少。蔺桷又是赔礼道歉,然后遵循“左一只、右一只”的公平原则来平息他的怨愤。

蔺桷连番叫屈,看似单纯的劳力工作竟这么容易得罪人,将来大学毕业上班她能应付得过来吗?

就这样过了两周,小顾小程和本来装钉五金的两名工友对换了岗位。

新来的两人怨声载道、愁容满面,一心怀念以前的工位,整天盼着快点轮到别人来接替。他们告诉蔺桷刷胶和喷漆的工作特别伤身体,虽然老板把这两个活儿的计件工资提高了,还是没有年轻人愿意做。之前付哥就是因为家里人口多负担重,自愿申请和付嫂留下来刷胶,最后得了白血病。在这条街上,得白血病的人每年都有,不算新鲜。他们在最近的香医大诊断出来,又因为年纪不符合去雀研所接受治疗,最终承担不了巨额医疗费,只能放弃治疗回老家等死。

老板只好强制规定这两个岗位上的年轻人每两个月轮换一次,不愿意干就走人。鞋厂工人的流动性极大,离开这里去别的厂子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没文化的人出来打工,到哪里都只能干些脏活累活,贱命一条怕什么呢?他们互相安慰不是人人都会不走运得绝症,大部分人不也好好的吗?再者,熬过20岁就不必面临这个风险了,于是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忍耐着接受了安排。

两人抢着表达了对蔺桷灵芝人身份的羡慕。其中一个还说要是自己是灵芝人的话,一定“去干最有毒的工种,挣最多的钱”。

蔺桷抽空把这里的经历打电话讲给了朱宵灯听。朱宵灯从未听爸爸提起过,这些故事让她开了眼界,也产生了出去打工经历社会的想法。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才不会出来受罪。你把打工想得太轻松了。”

“是是,蔺老师,您教训得是。你呀,现在就跟我爸一样爱教训人,口气都一模一样。”

“要是只付出体力劳动就算了,我以前以为只有当官的才勾心斗角,鬼晓得屁大点的鞋厂也是个小江湖!”

“你现在知道陈怡竹的圆滑世故有多重要了吧?”

“我更知道周婷的家世有多令人羡慕。”

“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拿录取通知书?”

“我让班主任给我寄到大学,开学的时候直接去校旁的邮局取,这样既省了路费,又不用面对班主任的盘问。”

“那你的学费怎么办?”

蔺桷被问中了心事:“哎!我等会儿就打电话回家,厚着脸皮去讨呗!”

“那你安排好,提前两天把工资结了来我家,我们一同结伴去报到。”

蔺桷挂了电话,靠在墙上思索如何开口问家里讨钱上学。可不论怎么她设计,台词都是那么地卑微。她不能自食其力,却偏有一身傲骨,真是可悲可笑。

她的内心挣扎无比,犹豫了半天,心肝发颤地拨通了家附近的小卖部的号码。老板一听是蔺桷,出门喊道:“张家的,你女儿来电话啦!”

不料老板又回来提起话筒,怪异地问:“嗬哟!蔺桷呀!你还记得给你家里打电话?你知不知道你妈她……”

话音未毕,张叔叔靠拢话筒:“喂?是小桷吗?”

“嗯……是我。”

他的声音一下子离得很远,对电话亭老板斥责道:“你跟她瞎说什么?”

接着他又凑回话筒:“小桷,这两个月你过得还好吗?家里现在还是乱极了,所以一直没空打电话关心你,我们都很想你。”

蔺桷对那边的情况感到很疑惑,但她怕问多了,自己打工的秘密也会暴露,只好直切主题:“我很好……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

“我们没忘,你的学费凑齐了一大半,这两天再问一两个亲戚借借就够了。到时候我把学费、路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汇给你班主任,你带着钱去报到吧。”

蔺桷见偷跑出来的事情没有穿帮,赶紧阻拦他:“叔叔!你直接把钱汇到我大学旁边的邮局,我带身份证去取就行,带现金上路不安全!”

张波一听有理,况且家里老母亲、老婆和儿子都病恹恹,他累得昏头昏脑哪能听出蔺桷话里的不寻常?他爽快地答应:“那也好。我等会打电话给你班主任道谢,要不是他照顾你,我们家还要乱成什么样!”

“我已经代表全家人谢过他了,你千万别打电话去,快开学了他可忙呢,天天都加班,你就别去打扰他了!”

张波信以为真,蔺桷赶紧把她提前准备好的邮局地址念给了张波。

张波记下后比她还着急挂电话,家里一堆杂事全等他去处理,既然继女懂得安排自己的事,那也不必他多操心,只嘱告了一句:“以后不要听小卖部老板胡说八道。”

蔺桷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始终不甚了然,只隐约知道妈妈、弟弟、婆婆都病了。她对弟弟和婆婆没什么感情,对妈妈则是始终存有被抛却的怨怒,赌气不肯问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指不准下一次打电话回去,她已经康复了呢。

她临走前一晚吃饭的时候端了水杯感谢大家的照顾。

老板笑着说:“小蔺啊,你以后是高材生了,发达了不要忘记我们啊!”

蔺桷惭愧地笑了,她将来既当不了医生又做不了护士,哪能帮大家做些什么呢?

第二天她带上行李住进了朱宵灯家。朱宵灯说后天就要报到,明晚爸爸安排了她们和香医大的副校长罗孚叔叔一起吃晚饭,好让他照顾照顾两个女儿在学校的生活。

“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朱宵灯说。

蔺桷心道我一个外人去完全是多余,便忙不迭地拒绝了朱宵灯的好意。

朱宵灯强硬地说:“你不记得高考查成绩的时候,我爸帮你打听能不能被香医大录取?就是罗叔叔帮忙看的,你不去当面谢谢人家?”

早知道这点小事还犯得上当面致谢,她当初就不打听了,反正打不打听照样能被录取,现在非要去参加一个本来就没她份儿的饭局,多没滋味!

“我不会害你的!相信我!”

蔺桷一辈子长在偏远的小山村,在她眼里村长就是大官了,而校长更是学生心目中至高无上的权威,一学期都见不上几次,更别提她这样品学平平的学生从没有过和校长交谈的机会。她充满了自卑、不安和恐惧,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和语气向罗副校长道谢。她陷入了种种负面的幻想,幻想她惹怒副校长,然后被开除……

半夜里她从恶梦中惊醒,一身热汗和烦乱的思绪让她无法再度入睡。她望着连打小呼噜的朱宵灯,很想骂她一句多管闲事。

第二天吃完午饭,朱宵灯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精美的黑色小方盒展示给蔺桷看。这是一个化妆盒子,巴掌点儿大,小巧又精致。打开盖子,一阵好闻的粉香扑鼻而来。朱宵灯一点点为蔺桷讲解:第一层是九种颜色的眼影,第二层是两种颜色的粉饼和一只粉扑,第三层是三种颜色的腮红和一只小毛刷,第四层是六种颜色的口红,还有唇刷、眼影棒和一只眼线笔。

蔺桷为这个五脏俱全的玲珑化妆盒惊叹不已,想摸,又怕碰坏了它。

朱宵灯捧着小盒子洋洋得意地在脸上涂抹,蔺桷在一旁痴醉地望着,暗自记下每一个使用步骤。

在蔺桷眼中,朱宵灯正在用这个盒子给面孔施魔法:几颗青春痘用粉轻轻盖住,俏脸上瞬间如同蒙了轻纱般细腻光洁,眉眼轻扫完毕显得含情脉脉,最后补上淡色胭脂和口红,又平添了几分妩媚气息。一个比明星更娇俏动人的美少女诞生了。

朱宵灯见蔺桷一脸的大惊小怪,忍俊不住地笑了。

蔺桷感慨:“你上完妆连举止都斯文了!”

朱宵灯拉过蔺桷也要替她打扮,蔺桷虽然喜欢,一转念今晚不能太惹眼,于是把顾虑对朱宵灯说了。

朱宵灯也认为她能答应出席已经是鼓起勇气踏出封闭圈子的一大步了,凡事都要慢慢来,便说下次找机会再帮她打扮。

“谢谢你,宵灯,你知道我不善于和人交流。”

“我知道,所以暑假你去打工的时候,陈怡竹约了两桌从雀研所出来的今年高中毕业的人吃饭庆祝,我当下就帮你谢绝了。”

“她还是这么爱热闹。”蔺桷感激她的贴心。

朱宵灯哼了一声:“哪里是爱热闹这么简单?她收获颇丰,又收集了一份名单。”

“她想干嘛呀?”

“我猜不到,不过她说以后大家要常聚,到时候你也去看看她玩什么花样。”

蔺桷吐吐舌头:“免了吧!我去了只会现宝,她那帮朋友一个个非富即贵,我算哪根葱?”

“非富即贵的人不一定考得上大学,出席的人有好几个不过勉强高中毕业。不过既然是陈怡竹看得上的人,就算不念高中,以后也能靠家里混得很好。再说曹迩遐都去了,你自卑个啥呢?”

“曹迩遐考上哪所大学?”

“香国市师范大学。”

“那他如愿以偿了。”

时间不早,朱霄灯换好一条白色短袖连衣裙,束起头发催促蔺桷出门。

蔺桷本来就没什么衣服,这次偷跑出来只带了两套换洗衣物,每一件都旧得很。朱宵灯比她高很多,不好借她的衣服穿,只能将就穿上刚晾干的T恤短裤,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完事。

两个姑娘乘了公交车到达吃饭的地点。这家饭店在香国市内算得上顶级,蔺桷被宽阔高挑的大堂、金碧辉煌的装修和一个个容貌标致态度亲切的服务生弄得畏首畏尾,生恐在他们面前出了洋相。

朱宵灯报上朱政敏的名字,服务生领着她们上了二楼,躬身打开一间包房的门。

朱字水已经坐在右手的座位上了,她向二人浅浅一笑,起身抬手招呼她们入座。

蔺桷忍不住上下打量朱字水,又转头拿朱宵灯做对比。

朱字水穿着一件海军领的蓝裙子,身形和朱宵灯相仿,但更显柔弱,皮肤也更白些。她同样化了淡妆,头发并未像妹妹一样扎起,而是披散下来垂在肩膀上,衬得她愈加端庄大方。

蔺桷边赞边想,我以后一定也要学会化妆!

姐妹俩见蔺桷毫不避讳地拿她们比较,都笑了起来。蔺桷自觉失礼,不住地道歉:“我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双胞胎,觉得太稀奇了,你们两个又这么漂亮……对不起对不起……”

宵灯坐在字水身边,淡淡地向姐姐介绍了蔺桷。

朱字水客气地说:“我们家小妹承蒙你多关照了。”

“哪里哪里,一直都是宵灯照顾我呢!要是没有她,我已经流落街头了。”

朱宵灯一声不吭只顾喝茶,朱字水饶有意味地说:“宵灯,你长大啦?”

蔺桷看得出朱宵灯在忍耐,她想不通共享基因的两个人关系怎么会不好。朱宵灯平时为人处世沉着冷静,也不是易怒的人,怎么姐姐一句平平淡淡的话就惹她不高兴了?

在这尴尬的气氛中,朱政敏和罗孚推门而入,三个女孩收起各自的小心思起立迎接。

朱政敏作为东主向罗孚介绍了蔺桷,蔺桷怯怯地喊了一句“罗校长好”。

两个女儿从小和罗孚熟稔,很快便聊得亲热。

蔺桷竖起耳朵听他们交谈,无非是说一些姐妹二人小时候的趣事。听得出她们两个从小感情十分要好,那么究竟为何现在变得如此生分了呢?

服务生进来为客人斟满酒水饮料,凉菜也陆续上桌。朱政敏举起酒杯和老友客套一通,要罗孚今后务必多多照顾三个新学生,罗孚笑他见外,两人一来就干下三杯白酒。

动筷之后,蔺桷为满桌精巧的菜品所吸引。正当她吃得喜兴时,朱字水走到罗孚身边:“罗叔叔,这次我能考上香医大,多亏了您帮忙,我就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罗孚颔首微笑:“字水,叔叔我也没出力,国家不限制癫痫患者报考医学院校,是你自己运气好。”

蔺桷这才惊悟双胞胎姐姐也患有癫痫,那为什么只有妹妹去了雀峡生命研究所?这点她不曾听宵灯提及,或者这就是姐妹二人产生嫌隙的缘故?

等她回转神来,朱宵灯也已敬酒完毕,正用手指戳她的胳膊示意该她了。

蔺桷叫苦连天,糊里糊涂抖着嘴唇吐出一轱辘没经过大脑的话:“罗……罗校长!我谢谢您帮我高考进你们学校!”

一屋人哄堂大笑,蔺桷羞得满脸滚烫,要是再给她一次机会,打死也不会答应朱宵灯来这里吃饭。

“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去鞋厂打暑期工的那个女生。她比我两个女儿厉害多了,小小年纪就懂得替家长分忧,鞋厂老板也夸她懂事又勤快。”朱政敏对罗孚说。

蔺桷感激朱政敏为自己解围,又觉得他过誉了,想谦虚却不好意思打断大人的谈话,只好继续闷声吃菜。

一顿晚饭就在朱家三父女和罗孚亲密的推杯换盏中结束了。散席之前,罗孚专程对两个从雀研所出来的女孩子交代:“进大学以后,或许会有其他‘灵芝人’来找你们,如果遇到麻烦立刻通知我,切记。”

第二天一早,朱政敏开车带上孩子们去香医大报到。校门口有高年级的学生拉着横幅迎接新生,蔺桷必须先去邮局取行李和汇款,便在此和朱宵灯告别。

张波和班主任没有放她鸽子,按她的要求寄来了通知书、行李和钱。蔺桷穷尽全力地拖着两大麻袋被褥衣物一步步挪进校门,志愿者上前帮她把东西抬到“公共卫生管理专业”的小摊前,两个师兄帮她找到了分配好的宿舍,又带她去报到和体检。一天下来,蔺桷回到宿舍已经没有力气铺床了。

这是校内最经济的宿舍,里面已住有七名其他专业的师姐。蔺桷惊讶于大学宿舍比高中宿舍还要破旧。阴暗的采光,潮湿发霉的墙壁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房间正中央的两张小课桌乱糟糟堆满了生活用品和食物,天花板上密密麻麻晾满了似乎永远也干不透的衣裤。

每个人的私人领地是一张床位和靠墙的一米高、一米宽的壁橱。房间里没有阳台,更没有独立卫生间,每层楼共用一个简易的洗衣房和开放式的厕所,洗澡只能站在厕所里洗。蔺桷去了一趟,被熏得眼泪横流,出来之后一身的臭味沾在衣服上怎么拍打也散不掉。

高中的住校经历让她很快适应了这里的住宿环境,比起“艾天奴”,这里称得上“天堂”了。

七名舍友有六个是临床医学系高年级的师姐,还有一个是大二口腔医学的,和蔺桷同年,名叫冯锦。

七人对“公共卫生管理系”闻所未闻,冯锦问她这个系毕业以后做什么工作,蔺桷很是尴尬,因为她对此同样一头雾水。

蔺桷研究了一通课程表,发现一周有两个下午都没课,挺轻松的。然而舍友们周一到周五一个空也没有,她们领回来的一大堆课本,每一本的厚度都在五厘米以上。

“羡慕你啊,新同学,好好享受你的大一生活吧!”一名舍友说完拿上三本书要出门。

“不是明天才正式上课吗?”蔺桷问。

“所以今天要抓紧时间上自习啊。不跟你说了,晚了就没位置了!”

蔺桷一个人去食堂吃饭,菜的味道不错,价格也不贵,但她还是只打了一个素菜,美其名曰减肥。她不确定家里今后能不能按时给她寄生活费,留点老底总没错。

吃完午饭她无所事事,来到底楼宿舍阿姨处的公共电话打了朱宵灯的BP机,朱宵灯很快给她回了过来。

朱宵灯姐妹都住在四人寝室,不过不是同一栋楼。她们的班级也不同,只有大课是在一起上。朱宵灯正准备出门参加系大会,她们的系主任是个老巫婆,听师姐们说她是护士长出身,所以对待年轻小姑娘特别心狠手辣。

“我要迟到了,不说了啊,回头来找你玩儿!”朱宵灯摔下电话就跑。

就在蔺桷百无聊赖的时候,大一护理系的姑娘们正坐在闷热的阶梯教室里受训。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老巫婆的身板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她的肩膀崩得紧紧的,蹬着细高跟鞋在讲台上来回走动,声音洪亮如钟。朱宵灯渐渐地放空眼神,任由思绪飘荡。满屋娘子军让她陷入绝望,一个近距离恋爱的对象都没有,她肯定会憋死的……

过了两个小时,老巫婆照旧地兴致勃发。突然,教室后排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全体学生张望声音传来的方向,嘁嘁喳喳大声议论发生了什么事。

老巫婆踏着高跟鞋,几个大跨步冲向后排蹲了下去。

朱宵灯脑中闪过一道霹雳,她从座位上飞跳起来,如疾风迅雷般闪过去。

果然是字水发作了!

老巫婆饶为熟练地在帮助朱字水减轻痛苦,朱宵灯上前低声道:“老师,我是她妹妹,我也来帮忙!”

老巫婆对围上来的喧闹无比的女同学们吼道:“都给我坐回原位!”

这道命令收效甚微,好奇心让她们失去了自控能力。

朱宵灯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尖斥:“请大家散开!没什么好看的!你们围上来会出人命的!”

几名才选出来的班干部这才想到要帮忙维持秩序。好在朱字水很快便苏醒,老巫婆确认无大碍之后让朱宵灯和班长扶她回寝室休息。

四人寝的床铺设计为两层,上层是床,下层是书桌和衣柜。朱字水在朱宵灯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上床,马上就睡着了。

朱宵灯留下照看姐姐,班长赶回去继续开会,寝室里只剩下两姐妹。

姐姐早已把一切收拾得清清爽爽不说,桌上还摆了一台电脑。

“都给她买电脑了。”朱宵灯用手摸了摸崭新的键盘和鼠标。

打开字水的衣柜,里面挂满了衣服裙子包包,好多连吊牌都没拆,新的鞋盒摞了快有半人高。

这一套摆设放在哪间学生寝室里都是顶尖的配置。朱宵灯关好柜门,坐下来发呆。

过了好半晌,头顶上有一个细弱的声音在说话:“千算万算,没算到一进来就曝光了。”

“迟早的事,早点知道,将来大家都有准备。”朱宵灯低头专心抠她的指甲缝。

“第二层书架上的本儿,你帮我记一记。”

朱宵灯没有拒绝,她抽出那个熟悉的本子翻到最新的一页,写下姐姐今天发作的时间和详细情况。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打饭。”

“嗯。”

妹妹关上门的一刹那,朱字水的脖子才得以完全放松,脑袋全部陷入枕头。回想起系主任唠唠叨叨的训话,不难想象同学们争先恐后看她的热闹的场景。她的头痛得更加厉害了,今夜会有多少流言蜚语将要传流?她能做的就是有人问则解释,没人问就装作不在意。现在不像小学和中学有老师帮忙,大学只能靠自己,不能为一点小事去劳烦罗叔叔。

她尽力不去想那些即将面临的麻烦状况,闭上眼稍微放松一下。过了十分钟,门开了,她以为是妹妹回来了,结果是几名班干部一起过来看望她。

字水虚弱地探出头微笑着招呼客人。她们代表全班同学买了一点水果放在了她的桌上,简单寒暄了几句正要告辞,其中一个叫陆雪的班干部冷不丁地爆出一句:“朱字水,你有羊癫疯还能学医?你家是不是有背景啊?”

空气顿时转为凝结的状态。虽然提问的人很不礼貌,但是她问出了每个人心中所想,她们拉长了脖子等着朱字水回答。

朱字水虽然胸怀坦荡,却因为爸爸和罗叔叔之间的关系,辩解起来只会越描越黑。她装作讶异地说:“我高考前特意看过哪些大学对癫痫病有限制,香医大没有,我才报的。”

“那你以后怎么当护士?是你救人,还是人救你?”说完一群人都笑了。

朱字水正要回答,门外一个声音冷冷地说:“校长都不管的事,轮得到你操心?”

来人正是朱宵灯,她端着饭盒挤开人群走进来。

有人竟敢如此直白地羞辱自己,陆雪惊怒交加道:“我好意关心班里的同学,又关你什么事了?”

朱宵灯回过头来,一群人都懵了,一张和朱字水近乎一样的脸出现在她们的面前。下午朱字水晕倒的时候围上去的人太多,只有少许几人看到朱宵灯的长相,还没来得及流播开,就散会了。

朱字水轻声道:“这是我的双胞胎妹妹,也是护理系的,她在隔壁班。她下午被我发作的样子吓坏了,情绪有些不稳定,你们千万别跟她生气啊。宵灯,给大家道个歉。”

朱宵灯同蔺桷在一起的大半年来,学会了如何照顾和关心他人,然而她也渐渐发现自己一旦遇上姐姐的事就会失去理性。她暗掐大腿,竭力冷静下去。

一群人都觉得陆雪确实有些唐突,但大家都是新同学,还没有熟悉到可以批评她的地步,本来只想劝她早点走人,可是朱宵灯的出现让她们瞬间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班长说道:“既然大家都是一个系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班干部的职责就是为全班同学服务,朱字水同学的情况我们都很担心,害怕她以后上课途中乃至今后实习的时候发病受伤。我们现在是在了解她的情况,以便以后做出对应措施。一切都是为她着想。”

其他几人连连称是,七嘴八舌地用各种理由打压朱宵灯:

“这位同学,你是不是太过敏感了啊?”

“以后你姐姐生病,难道每次还要靠你来救她吗?到时候还不都是我们的事儿?”

“对啊对啊,以后不管什么课,班长都必须先告诉老师你姐姐的病,不然可得吓死多少人!”

“最好让校学生会做全校通报,否则她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路时晕倒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干脆先告诉学生处?”

“直接告诉校长吧!”

陆雪一听所有人都倒向她,趾高气昂道:“实话实说,得了这个病的人多少都会造成大家的困扰。护士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你看她身体这么弱,根本没资本去救别人。对了!既然你们是双胞胎,我看你也有羊癫疯吧?你们姐妹要是同时倒在地上,那才好看呢!”

朱宵灯极尽委屈忍下去的一口气又在胸膛炸开,朱字水伸出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拉,示意她不要开口。

“我妹妹没有癫痫,大家可以放心。”朱字水顿了顿,“我的头有些痛,大家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呢。谢谢你们来看我。”

陆雪本来以为可以仗着人多势众好好教训一下朱宵灯,结果其他人见朱字水给了台阶下,立马就撤退了,她也只得不甘心地愤恨离去。

朱宵灯被这群人气得太阳穴刺刺地跳,脑子一阵迷离恍惚。这时,姐姐温柔的手触及她的头顶,指尖自上而下轻轻地、缓慢地梳理着她的发丝。

她没有出声,闭上双眼静静地平复心情。

待头不那么晕,胸口也不那么闷了,她把饭盒递给姐姐,转身回去了。

朱字水患病的情况很快传播了出去,连蔺桷都听说了。这样的事全在两姐妹意料之中,她们很投契地没有告诉父母。

老巫婆找朱字水谈话,告诉她出于对她安全的考虑,这件事已经向校领导汇报过了,虽然学校不能以此为由拒绝朱字水求学,但建议她转到其他不需要参加临床工作的专业就读,例如公共卫生管理和医学英语等专业。朱字水答应回去考虑两天,不过最后还是婉拒了老巫婆的好意,坚持继续就读护理系。老巫婆劝解无效,没奈何地说:“你回去吧。”

朱字水明白将来一定还会给别人添麻烦,纵使已经非常努力地配合医生的治疗,可想要根治此病,以当下的医疗水平是办不到的——除非像宵灯一样。她本为谣言而焦忧不安,但一想到对病情有害无益,干脆抛之脑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照常地学习和生活。

她的性格和善可亲,又考虑到以后会需要他人的帮助,于是对想要借用她电脑、笔记,甚至借钱的同学都很慷慨。有人夸她心地善良,也有人笑她傻不拉叽,还有人嘲她城府深。朱字水对这些评论一概照单全收。她一心只扑在学习上,天天都在自习室学到很晚才回寝室。

护理系新生全是女生,又因为美人特别多,常常有外系甚至外校的学生来打听某位佳人的芳名。

朱家姐妹外形出众,双胞胎的身份更是引人注目。姐姐朱字水的风言风语多,所以在校内格外出名。朱宵灯走在路上常常会被人指手点脚,说她就是那个得了羊癫疯还学医的女学生,真是不可理喻云云。

起先她还会回头和那些长舌鬼们争吵,到后来便降格成怒目而视,最后僵木到听而不闻。

蔺桷每次听见这类八卦都为她们极力置辩,直到有一次一个女生问:“双胞胎姐姐都有羊癫疯,妹妹怎么会没有呢?”

蔺桷当时不懂癫痫有遗传和后天患病之分,差点就冲口而出:“因为朱宵灯是灵芝人!”

话到嘴边她犹豫了,要是“灵芝人”这个身份又为她们掀起话题风暴,自己到时候也难以幸免。

当天晚上她约朱宵灯到学校的足球场散步,小声地提出心中的疑虑,朱宵灯听完吓得半死,张大嘴低声说:“我的姑奶奶!幸好你没说!”

“为什么不能说?有什么亏心的吗?”

“人言可畏啊!你也知道十几年来灵芝人一直就是稀有动物,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们还有正常日子过吗?”

“可是我去鞋厂打工的时候,那些工人也没有对我另眼相看啊。何况咱们念的是医科大学,他们的接受能力应该更强才对吧?”

朱宵灯哼笑一声:“唯独在这件事上,鞋厂工人不见得比医学生了解得少。”

看着蔺桷似懂非懂的脸,朱宵灯继续道:“下次陈怡竹组织的聚会,你也一起参加吧,多听他们说话对我们有帮助。”

蔺桷下意识抗拒听那些人吹牛,可是按照朱宵灯的说法,如果不能向世人揭露“灵芝人”的身份,那陈怡竹他们就成了自己唯一的“伙伴”了?

蔺桷想想都觉得头大:“我听你的,不说出去。”

“能瞒多久是多久,你就抓紧时间享受正常人的生活吧。”

蔺桷被朱宵灯一脸严肃的表情逗得乐不可支。朱宵灯看着不谙世事的她无言摇头,扒住她就是一顿挠痒痒。两个女孩子疯了一阵,累得躺在球场草坪上喘气。

朱宵灯举手指向天空:“你看,今晚的月亮有毛,明天会下雨……”

话音未落,她听见“咚”的一声,接着是蔺桷凄厉的惨叫声。原来足球场上有两个人在打羽毛球,一个男生一记劈杀,正好把球杀到蔺桷的左眼上。

蔺桷疼得眼泪直流,朱宵灯跳起来要找凶手,一个男生背对着灯光跑过来一个劲儿地作揖道歉。朱宵灯正要发作,蔺桷拦住她:“怪我们不该在操场里躺下。”

朱宵灯不服:“那他怎么不去羽毛球场打球,偏偏来足球场!”

男生解释说因为羽毛球场今天晚上灯坏了才到这边来,打的时候不自觉地往后退,才慢慢退到两个女生附近。

朱宵灯借着操场的灯光查视蔺桷的眼睛。她的眼皮一片红肿,睁也睁不开,直顾着流泪,硬掰开眼皮一看,眼球充血已经相当严重。

朱宵灯又气又惊,蔺桷却惶急地要离开,说害怕等会儿又飞来一个足球砸她脸上。朱霄灯只好放过他们,扶着蔺桷回了宿舍。

蔺桷对着小镜子左照右照,左眼如同被拳头揍了一般惨不忍睹。朱宵灯在一旁小声说:“我觉得必须得去医院看看。”

蔺桷回头在她耳旁低声说:“你忘了?正好可以看看雀峡生命研究所到底是不是吹的那么神奇。”

朱宵灯想了想,笑骂一句,端览起蔺桷的脸:“小桷,你自己察觉没,你的眼珠比以前好多了,一点也不突了!”

蔺桷仓皇失措地捂住朱宵灯的嘴,皱着脸责备:“不是说好保密吗?你这个大嘴巴!”

朱宵灯拨开她的手,含糊道:“反正她们也听不懂。”

蔺桷用右眼翻了个大白眼,朱宵灯又接着说:“你现在变得越来越好看了,珍惜你此刻的青春美貌,少女的双目是用来含情脉脉的,不是用来翻白眼的。”

“20岁了还算少女吗?”蔺桷不屑。

“只要你还没经历过恋爱,你就还是少女。”朱宵灯一本正经地说:“说起恋爱,刚刚那个肇事者的身材还挺不错,可惜背光看不见脸。他说不定是个帅哥,你要是娇憨地喊一声’好疼’,他肯定会过来扶你,然后请你吃饭赔罪,趁此机会互换姓名电话和专业,哈哈!一段恋情就此展开!”

蔺桷一方面为她天花乱坠的想象而感到荒谬,另一方面又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心里升起了一丝对罗曼蒂克的向往。

刚下自习回来的冯锦没有注意到蔺桷受伤,听见朱宵灯的话也跟着笑了,笑得蔺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冯锦好不容易止住:“你们果然还是新生,你们仔细去看看,我们学校哪里有什么帅哥?就算在路上看见一个帅哥,那也一定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另一个舍友附和道:“看见你们的样子就像看见了当年的我,劝你们趁早对帅哥死心,如果想找帅哥,本校恕不供应。不过想恋爱倒不难,前提是要放下对外貌的高要求。”

朱宵灯和蔺桷两个被她们唬得愣了。朱宵灯回忆了一下,上学一个月了,在校园里的的确确没有看见过一个真正的帅哥,她原以为是她接触的人太少。她问蔺桷:“你们班男生怎么样?”

蔺桷思索了一下:“普普通通吧。”

“有超过一米八的吗?”

“嗯……好像是没有。”

朱宵灯倒在蔺桷的床上张开双臂怒吼一声:“老天不开眼啊!难道命运注定要我少女到22岁?!”语毕咿呀地假哭假叫起来。

冯锦笑道:“都说了,要是你对相貌不过分挑剔,还是有大把有学识有内涵的人供你挑选。你形象那么好,还怕找不到男朋友?我和师姐们都恋爱过。”

蔺桷敏感地感知到了关键词:“恋爱过?那现在……”

“分手了呀,有什么大不了的。”冯锦大大方方地坦白。

蔺桷瞬间崇拜起她来,有过恋爱经验的女生说话就是不一样!在蔺桷眼中,此刻冯锦的身上罩上了一层柔美亮眼的光圈。

朱宵灯听得津津有味,都舍不得走了:“你们这儿真热闹,我们寝室四个人都闷闷的,各做各的事,聊天也不积极,真没劲。”

冯锦捡好一盆脏衣服,提上肥皂洗衣粉准备去洗衣房:“热闹是热闹,我现在就要去凑热闹抢水龙头洗衣服,等会儿还得凑热闹收下前天晾干的衣服,边收边晾上今天的,不然走廊和宿舍里的晾衣绳转眼就没我的份儿了,拜拜!”

“要是你能和我住一起就好了。”朱宵灯遗憾地说。

“可以呀,隔壁还有空位,你搬来吧。”蔺桷一脸坏笑。

“算了算了,还是等我哪天发了财,接你来我那儿。”

蔺桷见朱宵灯当了真,笑得不行:“快点回去吧我的大小姐,十点了,再不走恐怕电热水器的热水都被用光了。我也要去凑热闹洗澡洗衣服,没空陪你瞎聊天。”

朱宵灯一拍脑袋:“我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我走啦!”

蔺桷提上暖水瓶和水桶,再拿个干净的脸盆放上毛巾、睡衣、内裤和香皂,走去楼道尽头的厕所。厕所的每个蹲位上不是有人在解手,就是有人在洗澡,每个蹲位前都有人在排队,她选了一个人少一点的位置。

每天的这个时候是最难忍受的,厕所里充斥了热气腾腾的水蒸气,教人既闷又热,臭气和沐浴用品的香味交融在一起,让人简直睁不开眼,往往想憋住一口气忍一忍的人,最后反而吸入了一大口贵宝地特有的“鸡尾酒空气”。

“要是我也有钱就好了。”蔺桷想。如果她也能交得起更多的住宿费,就也能享受电热水器带来的便利了。她好怀念雀研所优越的病房环境。

洗完澡、晾好衣服,已经十一点多。她抓紧时间躺下休息,感觉才不过睡了十分钟闹钟就响了,又是新的一天。

但今天有些特别,因为早上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她才突然惊觉昨晚眼睛受的伤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够神奇的!”蔺桷端着镜子走到窗边借着光再三再四地看。

“还在照镜子臭美呢,快迟到了还不走?”冯锦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蔺桷放下镜子抓起书包和课本往外跑,路上都是紧赶慢赶的男男女女,热闹非凡。

自从上了大学,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

有时候下午没课,冯锦提醒她可以去图书馆转一转:“我现在最羡慕的就是大一新生了,那么多自由时间,想干什么干什么,多美妙啊!这才是大学的真谛!你看看我,再看看她们几个,整天不是上课就是自习,根本就没有自我,我们就是一部学习的机器!机器!”

头一个月的课不难,困扰她的是怎么融入班级。她发现除了自己,人人都迅速找到了固定的伙伴,每次上课她们都互相帮忙占座,下课一起去上厕所,中午晚上也一起吃饭,让蔺桷羡慕得眼热心冷。

后来蔺桷才知道因为她被分到一个没有同班同学的宿舍,而其他人互为室友,自然很快就熟络了。

蔺桷不论去哪儿都形单影只,为了打发大一新生独享的大把自由活动时间,她听取了冯锦的建议,去图书馆逛逛。

香医大图书馆三大层楼,“人文社科”只占一间小小的屋子。蔺桷想借几本小说,一圈儿下来发现书架上的小说不仅过时,发黄污脏的纸张也在诉述它颠沛流离的过往。

她挑中一本鬼故事。

“你们公共事业管理的学生大部分都是文科出生吧?我都忘了这点,我们这些人都是去那边查文献的。”冯锦翻了翻那本书,“还有,学医的都是唯物主义,你还挑什么鬼故事?以后去医院上班,路过太平间就能让你发散思维了。”

“你还别说,”蔺桷怀抱枕头,“好些故事的背景都是医院。”

“如果图书馆都不能拯救你空洞的灵魂,那我就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快说快说,是什么?”

“不出意外,这个月就是全校各个社团一年一度招新的时候了,你去碰碰运气吧。”

“你参加了什么社团?”

“我大一的时候参加了美术社,大二因为课程太忙就退了。”

“像我这样没有一点儿特长的人,哪个社团会招我啊?”蔺桷有点气馁。

冯锦笑道:“每个社团都固然想招有实力的新人,但是像你这样的菜鸟才是他们最喜欢的。”

“为什么?”

“这样才能显得前辈们才华横溢、经验老道呀!而且大一菜鸟自由时间多,又好使唤,干点苦力什么的最适合不过了。”冯锦根据自己得来的经验总结道。

“那进社团也没意思嘛。”

“非也!你要选一个自己感兴趣的社团,但它必须是一个有良心的社团。虽说每个社团都会压榨新人,但有良心的社团会在压榨新人的同时,正正经经地教他们学习。我们美术社常常接学校做展板的杂活儿,板子的木工活还有上色的粗活全包给新人,但同时也会教我们怎么做设计还有画画的技巧。”

蔺桷觉得这样的模式并不过分,毕竟大家都是为了爱好自愿参加义务劳动:“那我得好好想想选哪家了。”

冯锦最后神神秘秘补了一句:“还有一个地方叫学生会,你要是对社团不感兴趣,就去系学生会或者校学生会试试。”

蔺桷隔天找朱宵灯一起商量,朱宵灯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我要去校学生会!”

朱宵灯这么快就有了主见,她却还没弄清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呢!

“你和我一起去校学生会吧!我们一块儿报名!”朱宵灯不由分说替蔺桷作了决定。

蔺桷根本不知道学生会是做什么的,听说校学生会的招新日期排在社团之前,去见识一下也无妨。

令人咋舌是,报名的人多到占满了两间阶梯教室。校学生会的代表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演讲了半个小时,蔺桷听得昏昏欲睡,朱宵灯则满面红光、意气飞扬。如此这般,朱宵灯凭着出色的外形轻松入选,蔺桷则连第一轮面试都没进得去。

最后,蔺桷在校园各大社团招新会中乱蹿时,莫名其妙地被拉进了交谊舞社团。

“我们社团马上就要承担秋季运动会的开场表演,现在正需要像你这样体型优美、青春活泼的女同学加入!我们社团里的男生个个经过交谊舞的熏陶,既绅士又懂得照顾女性,堪称学识与品格双修的典范!同学,你看过简奥斯汀的书吗?你看过《乱世佳人》吗?里面的男女主角无一例外通过一次次的交谊舞相识相恋,我们社团成立的初衷就是要重现这种浪漫!有你做他们的舞伴,无疑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幸!”名叫刘思伟的社长亲自下场将蔺桷搞定,以作为案例向其他社员示范如何提高招新效率。

小小交谊舞社团的练习场地设在室内体育馆的一个角落,每周二晚上六点到八点,有一名退休大叔来义务担任指导老师,每周四是社员自由练习时间,每一到两个月会组织一次稍微正式点的舞会。

“会费每人每学期五元。”刘社长说。

蔺桷哪里知道入社还要自掏腰包,当她想反悔的空当,刘社长已经火速写好了收据。社长的伎俩和在火车站骗她住店的大妈并无二致,今时的结局也和往日的结局一样:乖乖地掏钱消灾。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她旁边经过,温柔如丝地问:“你好,请问现在还可以报名吗?”

刘思伟停下正在记账的手,猛地抬头。

他的眼睛在接触到朱字水的脸庞时,眼眶突然睁大、眼白一黄,仿佛受了什么强刺激。

“当然可以报名!小赵!赵副社长!赶紧给这位同学拿一张报名表!快点!”刘社长兴奋得鬼呼神叫。

他最后那句吼破嗓的“快点”,笑得蔺桷躲到一旁直咳嗽。

朱字水闻声转头,一看是妹妹的朋友,立马亲昵地走上去:“是你呀蔺桷!你也是来参加交谊舞社团的吗?”

蔺桷想否认,但事实是她确实已经被迫参加了这个黑社团,只好颔首。

“以后我们一起来吧!”朱字水显得非常高兴。

“你对交谊舞很感兴趣,以前学过吗?”

“我对交谊舞的漂亮舞衣更感兴趣,”朱字水轻声巧笑,和朱宵灯的豪迈不同,她处处透露出女性的柔弱气质,“可是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的身体条件不允许我学习舞蹈,我现在只是为了完成儿时的心愿。”

蔺桷很羡慕从小就有梦想的人,她断信没有梦想的人一定极度缺乏想象力,可是想象力的来源又必须借助一定程度的物质基础。

“还好我有郭子聪。”每次想到这些,她总会这样自我开解。

两个女生还没交流几句,朱字水就被刘思伟拉过去单独谈话了,蔺桷只好坐在角落里发呆。

等老社员陆续到齐之后,刘社长在临时占用的小教室里向大家介绍社团的情况:“今年我们社吸引了不少新鲜血液,加上新社员,我们一共有三十二名社员了!”

朱字水趁机悄悄溜到蔺桷身边坐下。

刘社长继续道:“再过一个月,学校的秋季运动会就要开始了,我们现在正好可以集中力量练习开场舞。”

蔺桷对朱字水说:“这么少的人,怎么跳开场舞?”

“我数了数,男生只有八个人。”

刘社长看穿朱字水的顾虑:“我明天就要去校学生会打申请,要求每个系强制动员几名男生女生加入开场舞的练习,到时候三十对舞者在足球场上一站,气势就有了。我打算选华尔兹,舞步简单点的,大家多照顾新人,他们也好快点上手。”

赵副社长发话了:“社长,这么多服装怎么解决?”

刘思伟神秘一笑:“经过本社长三寸不烂之舌的宣传,校领导十分重视这次表演,学校愿意拨经费给我们租衣服,条件是在市大学生运动会开场时还得再去跳一次。”

“体育馆能容得下这么多人同时练习?”有人质疑。

“我早解决好了,周末下午的足球场这个月都归我们用,哈哈!厉害吧!”刘思伟叉腰笑道,同时往朱字水脸上瞄了一眼。

一个女社员反对道:“香国市十月份的太阳还毒辣得很呢!社长,你想把我们都晒成煤球吗?”

“大家忍一忍啊,多擦点防晒霜。晒黑了代谢个小半年就恢复了。晒黑点儿,在座各位美女跳拉丁都不用涂黑油了,那不正好吗?我说得没错吧?”

蔺桷听见前排一个女生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接下来,只要有人提出疑问,都被刘思伟一一化解,蔺桷真佩服他的口才。

她趁机光明正大地品评寥寥无几的男社员,果然如同传说中的一样,没有一个符合严格意义上的帅哥标准。连饱眼福的机会都没有,蔺桷有点失望。她莫名其妙地想起盛典的脸,也就是那个疑似周婷男友的人。

“要是有一两个那样水平的男生在,我就是远远地看几眼,也不枉虚度大学了。”蔺桷不禁厌嫌起自己的花心和浅薄,她发誓一定要隐瞒住这项致命的缺点,以免为人耻笑。她又充满兴趣地扫视了一遍女社员,在这所女生比例大的学校里,美女是不缺的。

社里临床医学的学生占了大多数,剩余的是一些检验医学、影像医学等小专业的学生。蔺桷自报家门的时候,大多数人照旧没听说过她的专业。

“你们以后的工作就是当院长咯?”有人打趣道。

本专业的录取分数是全校最低的,她难免有点自卑。

她的自卑感并不是无来由的,整个公共事业管理系的学生都会遇到同样的问题。学校为他们开设的课程一半是管理学,一半是临床医学,为的是将来进医院工作不至于对医学知识一窍不通。系上的师兄师姐们提醒过他们本专业就业形势并不理想,而且因为临床医学知识难度大,学校就将管理学和临床医学的学习深度降低了很多,虽然非常便于学生顺利毕业,但也造成他们对哪一方面都不专精的尴尬局面。

蔺桷听说就业困难立刻担心无比,万一将来毕业找不到稳定的工作,自己的寿命也将受到致命的威胁。

和她一起坐在食堂里吃午饭的朱宵灯怪叫一声:“你现在去想那么远做什么?像我们这样的人,最重要的就是活好现在的每一刻!实在放心不下的话就努力学习啊,别想着谈恋爱了。”

“我当然在努力学习了!这个月我们去解剖教研室看尸体了,你猜我们路过老师的办公室看到了什么?”

朱宵灯一边吃着猪骨汤一边说:“能看见什么?不就是尸体吗?”

蔺桷神神秘秘地说:“是一口电饭锅,里面正煮着一颗头……”

“猪头?”

“人头!”

朱宵灯从嘴里吐出一根骨头:“可能是为了做标本吧。”

“大姐!你的反应也太单调了吧?我们班的同学都鬼吼鬼叫呢!”

“多看看你就习惯了。你们解剖课上到哪一阶段了?”

“老师讲半节课的书本知识,我们看半节课的白骨。”

朱宵灯用指尖拎起一根筒子骨说:“就跟这个差不多。”

“你好败胃!”蔺桷一筷子打掉那根骨头。

“看个骨头你都嫌恶心,接下来的课你可以趁机好好减肥了。”

“我又不肥,”蔺桷反驳道,“我现在好不容易吃胖了一点,总算是纤秾合度。”

朱宵灯细细端量蔺桷,同意她的说法:“比起我第一次看见你时瘦得跟恶病质差不多的模样,现在简直是仙女下凡。”

“什么是恶病质?”

“就像癌症病人瘦到没了人形的样儿。”

蔺桷咬牙骂道:“臭乌鸦嘴!整天乱说话!”

“你还忌讳这些?灵芝小姐。”

“不瞒你说,我老家最信鬼神之说,忌讳的东西也多。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早上起床听见打雷了,说了一句打雷啦,闪电啦!我爸就骂我大清早叫丧。”

朱宵灯停下吃饭的嘴,瞪大了眼睛:“这就被骂叫丧?”

“可不是吗?那时候我还不理解,慢慢长大之后,受了周围人的影响也渐渐介意了,虽然知道不会造成实质性的后果,但是心里会不高兴很久。”

“怪不得我第一次和你搭话的时候觉得你那么阴沉,还总是动不动就生闷气。”

“你发现我生气啦?我以为我藏得很好呢!”

“我当然发现了,我神经再粗也是个女孩子呀。”朱宵灯又啃起骨头,“不过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当时判断你是甲亢引起的易怒。今天才知道你的易怒,除了病理因素居然还有文化因素!”

“去去去,什么文化因素,跟哲学家似的。”蔺桷撇了撇嘴,“顺便跟你说,我加入社交舞社团了,你姐也参加了。”

“我姐?”朱宵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啊,我还能认错?我们社长可喜欢她了,八成对她有意思。”

朱宵灯彻底没了胃口。姐姐从小向往舞蹈她最清楚不过,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是比小时候好了很多,但始终还是不适合参加运动。

“她是哪根筋不对?”朱宵灯心里咕叨。

和姐姐因为雀研所产生分歧以来的两年,朱宵灯越来越弄不懂她真正的想法,甚至怀疑前十七年认识的是一个假姐姐。

朱宵灯想对蔺桷倾诉她的困惑,又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拜托你帮我多照顾照顾她。”

蔺桷见她不是开玩笑的样子,也郑重地答应:“我会的,今晚你就教我癫痫的急救方法吧。另外,我还会提醒她防范色狼。”

蔺桷当晚在朱宵灯的指导下,在自己的宿舍用一个枕头当作假人演习了好几遍,终于有了点心得,其他几名临床专业的舍友也都围上来观摩。

“希望你永远用不上。”朱宵灯搭住她的肩膀。

冯锦洗完衣服回来了:“蔺桷,你还不去洗澡洗衣服?”

时间不早了,自己又一身大汗,尽管天气已经转凉,排队洗澡的人依然很多。她摸了摸前天晾上的衣服,还是湿润润的。

“怎么了?衣服没干吗?”朱宵灯问。

冯锦替她回答:“我们这儿全天没有一丝阳光,这个天气,衣服还没干就已经被捂臭了。”

朱宵灯同情地说:“那你只好另外找衣服来穿了。”

蔺桷好一会才凑近朱宵灯耳边:“我的衣服都晾着呢,没别的衣服了。”

朱宵灯一直知道蔺桷过得节俭,所以三不五时地请她去外面的小摊吃东西,但确实没想到她夏天的衣服竟然只有两三套。回忆起来,好像每次看见她确实都只是那两身衣裳,因为她一向朴素,以至于自己从来没有关注关心过她的穿着。

“你高中班主任不是给你寄了衣服吗?”

“那是冬天的衣服,暑假去你家时我已经带上了所有的夏装。”

朱宵灯有些震动,自然而然联想到姐姐一柜子的新裙衫:“你跟我去我那儿拿衣服穿。”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比我高那么多,我也穿不了。”

朱宵灯一脸愁容,蔺桷道:“你比我还操心呢。我是时候去找个兼职了,大一课程又闲,整天混吃等死的也不是办法,去挣点衣服钱也好。”

“你现在变乐观了,”朱宵灯笑道,“反倒来安慰我。”

“我也是受了你的影响啊,灵芝小姐。”蔺桷也笑了。

蔺桷在这里倒是放大话,然而在校内招聘栏上看到的兼职一个也没面试上,拒绝她的理由是她看起来胆小怕事、不够大方。

应聘家教,人家又嫌她高考分数不够理想而纷纷谢绝。

反观朱宵灯,自从进了校学生会,她忙于参加大大小小的文艺活动,结识到的人也越来越多。人家觉得她形象好,主动介绍车模和礼仪小姐的兼职给她,还有人争着聘请她当平面模特。朱宵灯经不住夸奖,玩票一样地赚了一笔钱,也因此多了好几名社会上的追求者。

蔺桷对于兼职的要求越来越低,在连超市派发传单的兼职也没应聘上之后,她重新坠回到进入雀研所之前的自我否定中。在外人看来她愈发沉默寡言了,头发打理得漫不经心,皮筋松了也不知道重新扎一扎,脸色看起来也脏脏的,身上偶尔会散发出一股男生才有的油汗味,穿的总是那两件衣服,让人误以为她不讲卫生。

有一天朱字水在路上向她打招呼:“小桷,好久不见!最近你怎么没来参加社团活动?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学跳舞的吗?”

蔺桷脸一红:“我最近有点事,比较忙,走不开。”

“大家学华尔兹都学了好几节课了,你不来的话,到时候怎么参加运动会表演呢?”

蔺桷不知道该如何应话,只好傻笑。

朱字水察现出她有难言之隐,于是温柔地说:“下次你去上课之前先来找我,我先教你前几节课的舞步,免得社长骂你。”说完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撕下一张,写好一串数字,“这是我的手机号,你随时联系我。”塞到蔺桷手里后,她挥挥手轻快地告别了。

蔺桷手捏那张纸,为“手机号”三个字震惊不已:朱字水竟然已经有手机了!朱宵灯也只不过在用BP机呀。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隐隐觉得朱字水是个圆滑聪敏的人。她看出了蔺桷不想与人打交道的心思,体贴地先行离开,自己甚至不需要编造借口来脱身。

望着朱字水柔美的背影,蔺桷心里涌起了难以抑制的嫉妒,强烈到她自己都大吃一惊。

回宿舍的路上,她一路观察擦身而过的学生,他们个个光鲜亮丽、心情愉悦,散发出她不可企及的旺盛生命力。

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出生在一个贫苦、冷漠、没知识没文化的家庭,遗传了他们的狭隘、自私和有限的智商。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夜深人静时,她平躺在床上,双手直直地摊在大腿两侧,幻想自己是一具死尸。在黑暗中,她闭上眼想象有一双手钳住她的两只脚踝往后拖去,拖进一扇轮廓不清的门。她没有挣扎,保持原有的姿势,放松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可惜每一天她都完好地醒来,身体健壮得像一头蛮牛,秋天降温时在香国市爆发的大流感也没能侵扰到她。其他舍友陆续被传染了,最严重的时候发起烧来一个个躺在床上哀怨连天。

蔺桷担当起病人们的小跑腿,帮她们打饭,倒开水,量体温。

“还好你挺住了,我的朋友,不然我们都得饿死。”冯锦用话剧的口吻表扬她。

心怀郁闷的蔺桷经过这几天竟豁然开朗,别人差遣她,倒让她高兴又满足。

流感的到来打乱了交谊舞社团的练习,蔺桷从同学那里得知学校里许多人都生病了,为了不造成更大范围的交叉感染,学校建议所有社团暂停一切活动。

趁这个机会,蔺桷找出朱字水留给她的电话号码联系上了她:“你最近忙吗?能不能麻烦你教我一下舞步?”

朱字水属于先得上流感的那一批人,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开心:“我随时都可以!可是我们需要音乐,我只有一个CD机,怎么办呢?”

“我的随身听可以外放,我带过来!”

“那太好了,我去问社长借磁带。”

两人约好晚上在操场边上见面。蔺桷打开她的随身听卡槽,抽出里面原有的磁带,朱字水眼尖地看见了上面的字:“你在听郭子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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