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天不亮就起了床,很早就赶到朱宵灯家里。
朱政敏载着两个姑娘去往雀研所复查,路上朱宵灯没有再提戴青叶,只告诉她朱字水答应送她们郭子聪演唱会的门票。
蔺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从座位上蹦起,天灵盖砰地一声撞到车顶:“真的?你不是骗我?”
朱政敏命令道:“山路弯道多,你们坐稳了。”
蔺桷难为情地笑了。朱宵灯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郭子聪开你的玩笑呀!”
蔺桷这才信了,一腔激动情绪施展不开,闷不住了,化作酸劲儿从鼻孔溢出来。
朱宵灯百思不得其解,低头想看清楚蔺桷的脸:“怎么了?你这是?”
蔺桷哽咽地说不出话,只是一味地哭。
朱宵灯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蔺桷接过来捂住脸好一顿擤鼻涕。
“你这是激动得哭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我的天,我这辈子从没看见有人为了明星痛哭流涕,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朱宵灯拉着蔺桷左看右看。
“别说了,朱叔叔会笑我。”蔺桷压低声音怪朱宵灯把不住嘴吱哩哇啦地。
朱政敏头也不回:“你们两个年轻人能过把日子过得这么精彩,我很高兴。你们该哭就哭,该笑就笑,青春就要这样,总算不枉费你们来一趟雀峡生命研究所。要是你们实在害臊,就当我是失聪老头吧,我什么也听不见。”
“爸,你说这话真显得老了,你还年轻着呢,你上学时梦想中的事业不也在雀研所刚起步没多久吗?”
朱政敏一笑:“倒也是,我这叫把人生倒着活,越活越年轻!”
三人一路有说有笑,很快就到了雀峡生命研究所。
今天来复查的人有几个是蔺桷见过的,是和她去年一起进来接受治疗的病友。其余的人年龄各不相同,她观察了一会儿,最大的人似乎有30岁。
朱政敏才进大厅,就有一个前来复查的寒素打扮的病友高声道:“朱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病友见朱政敏没有认出他,自我介绍道:“我是以前在你科里住过院的病人呀,我叫王金,是你管我的床。我就在离你们医院不远的鞋厂上班,我得了急性白血病,还是你推荐我到这里来看病的!”
“哦!你这么说我有点印象了。你现在过得还好吗?”调到雀研所工作的这一年,这是朱政敏第二次遇见医院的老病人。
“好呢!能捡回这条命,比得个金山银山都好!多亏了你救我一命!谢谢你啊朱医生!”王金双手紧捧住朱政敏的手不肯放开,“朱医生,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从去年起就调到这里来上班了。”
王金双眼泛泪:“我治疗结束后就想来感谢你,可是我爸妈催我回家,之前治病欠的债也等着我挣钱去还。哎,我们一个月不交社保就少一个月的命,我就赶天赶地忙着回乡下找个正当工作,不求钱多只求稳定,所以一直没机会当面谢你。这下可好了,回头给您带几只我家养的土鸡土鸭尝尝,比城里的香!”
王金越说越来劲,朱政敏和他交谈了一会便劝他赶紧去排队复查:“我也要去上班了,下次聊啊。”说完匆匆赶着去了办公室。
蔺桷和朱宵灯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说话,蔺桷问道:“你爸以前推荐过病人来这里?”
朱宵灯自豪地说:“那当然!我爸研究生时专攻这个方向,他是货真价实的高材生!在场所有的人都应该感谢我爸所在的团队,要不是他们,大家早就去地下报道了。”
蔺桷对朱政敏的崇敬之情又增添了几分。
朱宵灯带着她排队取号,路上继续小声讲述她老爸的故事:“王金真是福大命大,我爸当医生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只有极少数的人听说过雀研所,这极少数的人,当然是富商高官的后代。”
“为什么政府不推广呢?”
“谁知道呢?不过按照医学发展的历史来看,一项新的技术要成熟和被世人所完全接受,是需要很多年的。再说这门技术目前只掌握在我们国家部分精英医务人员的手里,概不对外交流,所以宣传不广也很正常。”
蔺桷有些不高兴:“凭什么富商高官才有权知道呢?希波克拉底誓言都说了,医生看病无论男女、富贵与否,只期将其只治好。人的生命是平等的!”
“平等?世间万物从来不曾平等。有人的命在娘胎里就值千金万金,有人死在路边也没人收尸。虽然这么说你不高兴,但是这就是事实。”
“医生眼里不该带有偏见!”
“希波克拉底还说不给妇女堕胎呢,如果现在还遵守这一条,地球不早就爆炸了?畸形儿也生?”
“畸形儿也有人权!”
“猪狗鸡鸭牛羊还有生存权呢,你怎么不去维护它们的权利?”
“人和动物能相提并论吗?你这叫抬杠。”
“我和我姐同卵双胞胎,起点够一致了吧?为什么我就落到只能活50岁的下场,她就能自然老死?我当初也和你一样想不明白,现在我懂了,人和人永远不可能平等!”
蔺桷意识到自己太咄咄逼人,缓和语气道:“我不过在跟你探讨,我认为既然都是免费,为什么不让更多需要的人知道?在电视、报纸、杂志,甚至在学校里都可以科普呀!消息的传播途径总是平等的吧?”
朱宵灯不乐意同她多作纠缠:“嘿!你怎么越扯越远了?政策又不是我决定的,你干嘛这么较真?”
“我不是较真,我只是很感动你爸帮助他的穷病人,毕竟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要是能让更多普通人知道雀峡生命研究所就好了。”
“你想得太简单!一口就能吃成大胖子吗?”朱宵灯要结束话题,“该你取号了,我去那边占两个座。”
蔺桷心里还是无法平静,她越想越气愤,起死回生的珍贵资源几乎只提供给了上层阶级,要不是自己走鸿运看了郭子聪的报道,恐怕早就自杀了。
想到郭子聪,她立马转怒为喜,急盼立刻问朱字水要到门票。
取完号,蔺桷回到大厅找朱宵灯,她搜寻半天,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她。正想跑上前去,到了跟前才注意她旁边坐着一个男子,两人正交谈甚欢。
蔺桷擦了擦眼睛。
是盛典!
霎时间她止住脚步,紧张感充斥了她全身的每一缕肌肉。她正想偷偷溜走,不料被朱宵灯发现,高声唤她过去。
蔺桷叫一声苦,只好装作才看见他们的样子,扭扭捏捏地慢慢挪蹭。
“好巧!盛典哥哥竟然也是和我们同一段时间来治疗,当然,他要我们早几年。他今天来复查,我们正好一起做个伴儿。”朱宵灯笑着对蔺桷说。
蔺桷的后背、额头、掌心蹭蹭地冒汗,她勉力攒出一个笑容:“你好,我叫蔺桷。”
盛典身披一件浅色风衣,在这人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灰不溜丢的冬天里,显得甚为打眼。
他回了蔺桷一个微笑:“我记得你。你是和婷婷一个病房的病友,谢谢你帮我照顾她。”
蔺桷忙道:“我没照顾到她啦……”
话音未断,朱宵灯就不识时务地嚷嚷:“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好啊,你们两个竟然说过这么多话!”
朱宵灯见两个人都没回话,算是默认了,便笑道:“盛哥哥,既然我们小桷帮你照顾了周婷,你是不是要请我们吃饭酬谢?”
蔺桷若非为了在盛典面前保持形象,真想扼住朱宵灯的脖子让她住嘴。
盛典哈哈一笑,露出两颗若隐若现的虎牙,一改平时给人严肃成熟的印象。
“没问题,晚上我请你们。”
蔺桷惶然摇手,她很怕盛典藐视这种强行要求回报的行为,可是盛典和朱宵灯对她的窘态并无感察,而是互相大大方方地继续聊天。她的心比刚才更酸闷了。
“他一定觉得我小家子气……做什么都不合时宜……”
朱宵灯和盛典商量晚上去哪里吃饭,决定之后才把注意力放回蔺桷身上。
朱宵灯站起身走到蔺桷身边,蔺桷呆呆地望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拍了拍蔺桷的脸:“你怎么傻了,过去坐啊!到我的号了,我先进去,等会儿还是在这里汇合,别乱跑。”
她的话在蔺桷的脑子里如同放了一串鞭炮,炸得她久久归不了神:“我一个人去那边坐?”
可惜朱宵灯一心只奔着做检查,根本没听见蔺桷的蚊子哼。
好友的背影彻底消失后,蔺桷才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该不该厚脸皮坐到盛典身旁。她的异状一定会被他一眼发现!
她想起了戴青叶,虽然和他在一起也有些拘束,但比起现在,几乎称得上轻松自然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能原地不动地傻站着!她搓了搓潮湿的手心,回过头去,拼尽全力大胆地准备与盛典四目相交。
然而他的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正在专心致志地看报纸。
蔺桷如释重负,带着失落嘲笑自己为什么改不了爱妄想的毛病。
既然盛典对她毫不在意,她便壮胆缓步走去,坐在离他隔着一个空位的椅子上。
她茫无头绪地抱着书包,反复端详起毛的缝纫线和快要磨破的边角,暗地里把较为破损的那面朝下翻,藏住不被人瞧见。
大厅里来来去去的人川流不息,在这个并不安静的环境里,蔺桷却觉得安静地可怕。尴尬的气氛在她的意识里挥之不去。
她不断地祝祷快点叫到她的号,可是她越是着急,时间就过得越慢。
他动了!
蔺桷的余光瞟见了他的动作。
“他向我这边过来了?”蔺桷震惊地想,随即责骂自己又在自作多情了。
然而这次她没有估计错误,盛典的的确确站起来在她和他之间的空位上坐下。
蔺桷一阵眩晕:“难道他喜欢我?”
刚想到这里,她敏感觉察到他的袖子和自己的袖子摩擦了一下。五脏在火烧火燎之时,肚子里喷出一股暖流自下而上冲至头顶,几乎让她失去意识。
“第一次复查要先看看流程。”
蔺桷通过盛典目光确认了他的确是在对她说话。不仅如此,他还给了她一样东西,就是刚才他在阅读的那张纸。
蔺桷还不太明白盛典的意图,她按捺住紧张,好教伸出去的手抖得不那么明显。
原来那是一张复查流程指南,它详细印有复查需要做哪些检查,需要做好哪些准备。
蔺桷看完之后,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他不是因为喜欢她才靠过来。
盛典礼貌一笑:“说谢谢的应该是我。”
两人陷入了沉默。蔺桷想着不能一句话不说,她费尽心思要找一个共同的话题,不知哪根筋不对,嘴巴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周婷到底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盛典疾侧过脸来,他的瞳孔骤然缩小,惊讶的脸色只存在了一霎,转眼化作了冷漠。
蔺桷惊觉问错了话,可是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激剧?刚刚朱宵灯提到周婷的名字也没事啊。
盛典责怪的眼神让她全身遽起鸡皮,她挣扎于该不该道歉,
护士在广播里已经叫了好几遍蔺桷的号,无果后开始呼喊她的大名。
蔺桷一惊,从座位上跳起来,趁机像茅坑里的老鼠,逃命似的从盛典身边蹿走。
关上诊室的门,她的心依然狂跳不止。
护士花了大半天带她做完了全身检查。大部分复查项目比较轻松,最难受的就是抽了她十几管血,又做了数次穿刺取活检,痛得她哭天抢地。
“护士姐姐,这个到底是干嘛用的啊?”
“了解你的身体状况,好给你用药啊。”护士熟练地托着盛有蔺桷身体组织的小瓶子,挨个贴好标签。
蔺桷根据流程指示回到大厅里坐着等报告,她没有找到朱宵灯,盛典也消失不见了。
她有气无力地四方寻觅,观察到大厅里专门提供给初诊者休息的区域不时有人在进进出出,看样子生意很兴隆。她装作随意地样子摸过去,想从茂密盆栽的缝隙里窥探点儿新鲜事。
由于太过胆小心虚,她只敢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偷听里面的谈话。
从几名前来就诊的患者和家属的对话中,她发现来者绝大多数并非社会中的上层群体。
今天全是父母带着孩子来救命的,多多少少都提到因为家里负债累累再也拿不出钱给孩子治病,不得已只能带他们来这里,希望孩子可以理解。
蔺桷好生羡慕他们一家人的齐心和睦。她竭力不去回想家里的一堆烦心事,便又走回刚才的座位。
很快,朱宵灯咋着嘴回来了:“你这个丫头片子到底对盛典说什么了?惹得他生气走掉啦!”
蔺桷以为盛典向朱宵灯告了状,急得快哭出来:“我……我没有……”
朱宵灯见她眼圈红了,不敢再逗:“别哭啊我的小祖宗,我骗你呢!盛典说晚上有工作所以先走了,改天再请我们吃饭。”
“他比我们后进去,怎么会先走?”蔺桷抹抹眼角。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朱宵灯背后传来:“阶级的特权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愚蠢。”
蔺桷一听就知道是曹迩遐:“怎么又是你,你是不是跟踪狂?”
曹迩遐仰天长笑:“我们本来就是同期,偶遇不是很正常吗?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
朱宵灯插嘴道:“你们俩别打情骂俏了。盛典的报告还没拿呢,他说明天再过来用药。小桷,上次吃饭陈怡竹约好让大家选在今天来复查啊,你忘了?她约我们一起去她家玩一会儿,你想不想去?”
蔺桷确实想不起陈怡竹什么时候发过邀约,但既然是朱宵灯开口,自己只好向曹迩遐默言认输。
“走吧,该过去取报告了,你们两个小冤家一见面就吵。”朱宵灯道。
三人取完报告比对了一下,各项指标皆不相同,也不知谁正常谁不正常,只能分别去用药的诊室排队。
排了没多久就轮到蔺桷,她把报告交给医生,医生看完对着电脑敲了一顿键盘,印出一张处方让护士照着配药给蔺桷输液。
她的报告和那张处方被存入一只写有她名字的文件袋里,等她明年此时复查,它才会再次启封。
三人刚一汇合,蔺桷毫不犹豫地拒绝再次参加陈怡竹的聚会,她只想回学校好好睡个觉,再思考思考剩下的假期到哪里去找份兼职。
“不是让你找陈怡竹帮忙吗?”朱宵灯想不通蔺桷为何如此冥顽不灵,“清高又不能当饭吃。”
曹迩遐道:“让她回去吧,我们自己去。”
朱宵灯只好放弃:“那你只有坐巴士下山了,还有一阵才发车。你饿了吧,来复查的人可以领饭票去食堂免费吃一顿,吃完刚好赶得上。”
“是啊,不吃白不吃。”曹迩遐接了一句。
蔺桷心想难道我长了一张占便宜的脸吗,怎么这个人老是揪着我不放:“我不饿,我才不吃。”
朱宵灯知道蔺桷容易多心,为了帮她挽回颜面,往曹迩遐的背上一拳捶去:“我叫你多嘴!不会说话可以闭上。”
替蔺桷报完仇,朱宵灯硬拽着她去领饭票。
“小桷,我就先走了,你别听曹迩遐胡言乱语生闷气,回去我就催我姐把郭子聪的票给你送来。笑一个,高兴点啊!你要祝我今晚走个质量上乘的桃花运!”
蔺桷见朱宵灯兴致勃勃,心情也随之开朗:“嗯!苟富贵,勿相忘!”
陈怡竹已经安排好了车子守在大门外,朱宵灯笑逐颜开地去了。
曹迩遐和她同乘一辆汽车,司机站在车旁等候已久,一路殷勤周到无微不至。朱宵灯连番感叹:“这排场真不小!陈怡竹确实够意思。”说完八方摆玩车内的新奇功能。
曹迩遐一声不作,朱宵灯觉得他好无趣:“你怎么呆呆的?”
“我应该怎么表现?”
“你看这车多豪华!你不激动吗?”
“再豪华也只是一辆车,和普通的车本质上没有不同。”
“话不能这么说,这座位坐着多舒服!和挤公交能一样吗?”朱宵灯看不惯他装模作样,一心要挤兑他。
“是不一样。公交车不需要绑安全带,这个车要绑。”
“坐后排也要绑?前排绑就够了,你可真矫情。对吧?司机师傅。”
“小姐,请您系上安全带。”司机沉稳有礼地提醒。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答案,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孤陋寡闻,朱宵灯的脸刷地红了。纵使恨得牙痒痒,她还是不情不愿地系好了安全带——毕竟陈怡竹家司机的见地比她高出不知多少倍。她自我安慰幸好不是被那帮富家子发现她的寡闻少见。
“真没想到你会答应陈怡竹的邀请。”朱宵灯信准了曹迩遐正在心里嘲笑她,意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彼此彼此。”
“或者是说,真没想到陈怡竹不嫌弃我们这些穷人。”
“朱同学你过谦了,我和蔺桷才是穷人,或者,还有盛典?”
“我家只是工薪家庭,和陈怡竹他们比起来怎么不穷?”
“那也好过普通家庭了。”
朱宵灯听了这句话更加气恼,平时伶牙俐齿的她却想不出怎么回击,只好怏怏不乐地背着对他装作观看风景。
车子驶进一座小庄园,陈怡竹化着精致的妆容,头发考究地盘起,穿一条袒胸露背的晚礼服,珠光宝气地作为主人立在楼前迎接宾客。
朱宵灯按捺不住问道:“这是你家的房子吗?”
“这是我爸爸赠给我的产业之一,本来想请大家去我最大的园子,可是有几位朋友嫌太远了,就选了这个最近的,确实是小了点,大家别介意啊。”陈怡竹笑着高声回答朱宵灯。
朱宵灯环望着约莫一个足球场大的前院暗暗咂舌:“这也叫小?她可真能装。”
这次的聚会陈怡竹选择了派对模式,用餐和娱乐皆是自助,方便各自私下联络感情。
朱宵灯在门口就捕获到几个外形颇为英俊的同龄男子。她的心脏哔剥乱跳,飞快地思考怎样才能和他们熟络。等到她醒觉,宾客们已陆陆续续去楼上的客房换上了晚宴装束。
她痴了眼,本能地回头去寻找早已被她弃如敝履的曹迩遐。他躲到哪里去了?整个大厅只剩下她穿着一身为方便复查而准备的运动装。然而这运动装也是她精挑细选的名牌货,花了好大功夫才让爸爸同意买的。
得意算盘竟是南辕北辙,朱宵灯失去了社交兴致。
没有人嘲笑她,因为没人注意她。
平时备受同学老师宠爱的朱宵灯感受到切实的跌落神坛之痛和被无视的羞辱,她强忍眼泪,快步躲到花园的角落。
天色渐黑,刺骨的寒风吹得她头痛欲裂。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她却仍不肯进屋,哪怕快要饿得发疯。
又过了许久,身后传来踏在草皮上的微弱脚步声,她借着灯光,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人是曹迩遐。
白天还让她气得半死的他,现在堪比高大英武的中世纪骑士。
“你今天来干嘛?”曹迩遐走近问道。
天色已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陈怡竹叫我来,我无聊嘛,就来玩一玩咯。”朱宵灯胆虚地说。
“那你觉得好玩吗?”
“好玩呀,你看这里风景多美!”
曹迩遐用鼻孔发出笑声。
朱宵灯羞愤难当正要反击,然而她现在的样子谁见了都会发笑,争赢了他一个,又有什么意义?
“你不是来找白马王子的吗?”
“你是不是童话故事看多了?这么老套的词都说得出口。”
曹迩遐咧了咧嘴,夜色里他的白牙很是显眼。
“你也会笑?”
“我怎么不会笑,我平时笑得还不够多?”
“你以前不是真笑,是虚伪的笑。刚刚的笑容才是发自内心的。”
“你还有心思聊这些,肚子不饿吗?”曹迩遐坐到她身旁,“你们这些女生,为了追求身材可以滴水不进。”
“不好意思,”朱宵灯自豪地驳道,“我是随便怎么吃都不发胖的人,我天性热爱美食。”
“那你还不快去试试陈怡竹精心安排的晚餐?反正你也不起眼,可以趁机大吃特吃。如果你害臊,我可以给你打掩护,你把菜夹到我碟子里,要是被人发现,就说都是我的。”
“你想得好美!一屋子都是人精,能被你的小伎俩瞒过去?万一所有人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我就完蛋了!”
“嫌我影响你的求偶之路了?”
朱宵灯狠狠地啐了一口:“凭你?”
“女孩子不要这么粗鲁,被贵公子看见了会丢分的。难道你要剑走偏锋?今天穿得过于朴素,只好出奇招来吸引他们的眼球?”
朱宵灯忍无可忍,起身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曹迩遐的鼻子:“你这个神经病,我哪儿惹你了?小心我撕烂你的猪嘴!”
“猪嘴那么厚你都能撕开,真是孔武有力啊!”曹迩遐拍手。
“行啊!你说了大半天,不就是小瞧我没有淑女样子吗?你给我等着!”朱宵灯气得面红耳赤,侧身扯了扯衣服理了理头发,昂首挺胸款款迈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厅。
曹迩遐继随其后,兴味盎然地看她要怎么表现。
朱宵灯初进门时很是紧张,发现仍旧没人在意她后,心中斗志激起,找到正在人群中端着酒杯笑得花枝乱颤的陈怡竹。
“好有心机,一对大胸抖的跟布丁似的。”朱宵灯一边想着,把嘴贴近陈怡竹耳边轻呼:“小石榴!”
陈怡竹沉浸在社交的欢乐中,听见“小石榴”三个字乍一下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想起这个外号,笑道:“哟,小羊羔,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好久了!”
朱宵灯心中骂她是伪君子,脸上则谄媚地赔笑:“你过来一下,我跟你借点东西。”
陈怡竹舍不得离开炒得正热的气氛,可一想起叫朱宵灯来的目的,只得不情不愿从温软的沙发里站起来跟她走到无人的角落。
“你要借什么?”
“小石榴,你今天请我来玩,为什么不告诉我是这样气派的晚宴,害我穿运动装就来了!我在这里只有你一个朋友,我丢脸岂不就是你丢脸?”朱宵灯单刀直入地提了要求。
平素清明的朱宵灯终于拜服于财富的魅力之下,陈怡竹的努力没有白费,她爽快地答应:“我今天带了几十件衣服过来,我俩身材差不多,你选件喜欢的吧。发型化妆都有专人服务,去吧,别跟我客气,小羊羔。”
说完陈怡竹把她交给一个女侍者,自己像小鸟一样飞回了人丛。
朱宵灯免不了唾弃自己的拍马行为。都是为了堵上曹迩遐的嘴才作出如此大的牺牲,成功之后,一定要他泥首谢罪!
女侍者恭恭敬敬地引导朱宵灯随她上楼,朱宵灯瞧见她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而自己的运动鞋上却沾了一圈儿的泥。她担心在长毛地毯上留下脚印被人看扁了,不自觉地走得更为蹑手蹑脚。
左拐右拐,终于进到一个宽敞的衣帽间,里面密密麻麻挂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服装、鞋子和配饰,还有一架堆满了瓶瓶罐罐的巨型梳妆台。
“请到这边沐浴。”女侍者打开衣帽间里配套的浴室。
“还要洗澡?”朱宵灯嫌她麻烦,又想着是不是怕自己弄脏了陈怡竹的名贵礼服。她很有些不快,可又不敢说不。
她本只打算淋浴,可是旁边那只放好热水、精油和花瓣的按摩浴缸太过诱人了!她大着胆子坐了进去,伴着舒缓的音乐喝上一口美酒,望着窗外的星空,舒服得差点忘了时间,直到女侍者敲门,她才急急忙忙取下一条大浴巾擦拭。
皮肤接触到柔糯绵软浴巾的一瞬,朱宵灯的心,像春日微风吹拂下的池塘一样心旌荡漾:“怎么会这么舒服!”
她用脸蹭了蹭浴巾,一度引以为傲的娇嫩脸庞,在它的衬托下变得粗糙了。
要不是被再三催促,她真想裹里面多玩儿一会儿。
换上相同质地的浴袍,朱宵灯精神满满地走了出去。
外面候着四个穿戴整洁又不失时髦的年轻男女,后面还跟了一些助手打扮的人。领头的男人道:“二小姐去哪里带来维纳斯一样的仙女?今天我们可以偷懒了,闭着眼睛选一件穿在她身上就能走红毯。”说完大家都笑了。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诚恳,一点也没有调戏和轻浮的意味,令朱霄灯很是舒坦怡然。
叫方俊男的造型师带着助理从衣架和随身的衣帽箱里取出一件又一件礼服供朱宵灯试穿挑选,同时专业地为她配上珠宝和鞋子看效果。
最后朱宵灯选了一件带有裙摆的连身裤。她既想出众,又不想被女孩子们讨厌,这套衣服最适合不过。敲定之后,造型师立马动手根据她的身形调整衣服尺寸。
她像女王一样坐进梳妆椅,任由一群行家为她一人忙碌地吹梳头发、按摩化妆,护理手脚,涂抹指甲油。
整个团队统合上阵,忙中不乱,为她节约了珍稀的时光。
就在最后一步涂口红之前,女侍者适时端上一盘茶点请朱宵灯垫垫肚子。
她早已饿得头晕眼花,顾不得形象,用盘子里的热毛巾擦了擦手,抓起来就开吃。
在方俊男的提醒下,她才想起自己选的衣服尤极贴身,多吃一口都会显肚子。巴望着美味的点心却不能尽情享用,她有些沮丧。现在不能吃,意味整晚都不能好好吃,为了美,只好暂且忍住口腹之欲。
变身流程仅仅花费了半个小时,朱宵灯就已经整装出发,只待下楼了。
只要再跨一步,旋转楼梯另一头的人们就会注意到她,又或者依然注意不到她。不论是哪一种结局,都使朱宵灯惶恐不安,后悔为什么要逞一时之快。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长吸一口气,双手优雅地提起裙摆,秀足踩着价值不菲的高跟鞋,缓慢而稳健地踏出带她走进新阶层的第一步。
从众人的目光反馈里,朱宵灯彻底忘记刚刚的后悔,沉浸在肉眼不可见的万丈光芒之中。她感觉好极了,在学校里建立起的风云人物的自信回来了!
“也不过如此嘛。”一席矫揉造作的交际之后,她少不得飘飘然地做了总结。
她把一切归功于全身的华服和打扮。虽然有一瞬间,她对人们的肤浅嗤之以鼻,可是追根究底谁不爱美?而真正意义上的美,绝不能缺少以物质为基础。
再漂亮的姑娘,要是她的家庭条件不好,天天干着粗活累活,皮肤会迅速地粗糙老化,眼神永远失去理想和纯真,脑子里除了挣钱就是省钱,再也装不下其他的想法,怎么可能美得起来?
朱宵灯卸下最后一丝劝自己回头的理由,全心全意栽进陈怡竹打造的花花世界。
她的亲和力使得她的美貌减少了攻击性,男生女生都喜欢她,想和她说上一两句。而朱宵灯则懂得自己虽然目前包装得不错,但是阅历见识和他们相比少得可怜,所以聊的话题多是校园生活,以满足他们对医学生上课内容的好奇。她不卑不亢地向大家请教关于上流社会的礼仪、爱好,既抛出了话题又增长了闻识,还让他们的优越感得到了满足。
和她说话较多的几名男子不自觉地开始互攀家境。朱宵灯偷偷作了比较,哪一个外形条件好,哪一个学识丰富,哪一个礼貌有内涵,哪一个爱显摆,哪一个不太尊重女性,哪一个家里从政,哪一个家里从商,谈笑之间通通被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不远处的陈怡竹朗声笑着打趣:“我是不是不该请她来抢风头啊?”
躲在角落里的隐形人曹迩遐,注意到他身旁坐下的陈怡竹,淡淡地笑了一声:“你是说给我听的吗?”
“不是你还是谁?这群人里,就你和我是她的老朋友。”
“朋友?”曹迩遐玩味地重复了一遍。
“在座的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今天真的很开心能把你们聚过来。”陈怡竹抿了一口酒。
“不敢不敢,我只是来蹭饭的。”
“曹迩遐,你认识郭子聪吗?”陈怡竹冷不丁地问。
曹迩遐思索片刻:“唱歌的郭子聪?听过他几首歌吧。”
“仅仅是听过他几首歌?”
“那不然呢?”曹迩遐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你认识他吗?”
陈怡竹笑一笑:“见过几次,算不上认识。”
她就着昏暗的灯光寸步不放地探究曹迩遐的脸,他的脸部线条很平和,处于放松的状态。她又道:“过段时间他会来香国市开演唱会,我刚好有票,你陪我去吧?”
“为什么是我?”曹迩遐惊讶地笑了,“我难道比在场这么多向你献殷勤的男士更吸引你吗?”
“你去不去吧?”
“不去,我不感兴趣。”
陈怡竹耸耸肩:“你真有种,拒绝我这样的美人,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曹迩遐笑道:“如果我没有看到过你的素颜,或许我真的会答应吧,哈哈哈。”
陈怡竹骂道:“蠢货!”说罢站起来上了楼。
她走进刚才接待过朱宵灯的衣帽间里坐下。
方俊男独自紧跟进来,小心地锁好门。
他俯身殷勤地为陈怡竹补妆、整理头发。
陈怡竹缓缓开口:“Eric,你确定没有记错人?”
“二小姐,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哪儿敢报告给您呀?”
“也是,你跟我这么久,每次你说的明星商人和政客的八卦,最后都被查证是真的。”陈怡竹对着镜子拂了拂睫毛。
“做我们这行,客人们最紧张的就是**会不会被工作人员泄露出去。我们造型师和他们接触得最多,最了解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方俊男谄笑道,“不过今天我真的很惊讶,竟然在二小姐你家里看见曹迩遐。他那样的家伙,何德何能攀上您这样的高枝!”
“他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无名小辈,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呢。”
“他不可能是这种人呀!要是他不求名利,那当初去渡音娱乐公司应征是为什么?”方俊男说话嗲声嗲气,这样有助于和女客成为“好姐妹”。
“刚刚听到你说认识曹迩遐的时候,我真吓了一大跳,兴奋死我了!还没听你说细节,就心痒难耐找他探听虚实,看他的反应我还以为你记错人了,心里还挺虚的。看来我打草惊蛇了,哎,我就是这么沉不住气。”陈怡竹抚玩着自己亮晶晶的宝石戒指,假模假样地叹气。
方俊男赶紧道:“二小姐别担心,我说的句句属实,你听我说完就知道了。三年前,我已经在家乡混得小有名气,但是老家地方小,我的理想在那儿实现不了,而最能快速打响名气的就是去给明星做造型师,所以我就去了渡音娱乐公司应聘。渡音虽然是国内规模最大的娱乐公司之一,但是我有自信呀,要去就去一流的!”
他尽量详细地回忆,眼睛偷偷瞟着陈怡竹,看她并不反感,便放了心:“虽说我对自己的专业能力充满了信心,可是却一刻也没有松懈过。面试的前几天,我走在街上时刻分析行人的外貌特征、穿着打扮,然后在心里给他们换上最能彰显他们优点的服装配饰,化上最美的妆容。我时刻锻炼自己的X光眼,就算到了面试现场也没闲着。当天来的人特别多,都被安排在一个空荡荡的练舞房里靠墙坐着等叫名字。打头我还以为大家都是和我一样来应聘造型师的,结果来的人,有很多是来面试歌手、作词、作曲、助理和工作人员的。当天来的女孩子多,我挨个把她们的造型思考了一遍之后,就开始注意起房间里除了我以外的两个男生。你猜他们两个是谁?”
“郭子聪和曹迩遐?不会这么巧吧!”
方俊男一拧颈一扭腰:“可不就是他们两个吗?他们坐在一起聊得可投机了!那郭子聪天生就是明星坯子,我一看就知道他将来大有前途,所以我趁此机会使出浑身解数为他分析造型,打算等会儿和他套套近乎,说不定将来可以靠着给他做造型出名。然后那曹迩遐——虽然我今天才知道他的名字——看起来只是个愣愣的高中生,身高也不高,鼻子眼睛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他难道是实力派歌手,或者只是来打工的?我这么想着,又觉得不应该以有色眼镜看人。见的人多了,我知道人不可貌相,万一他偏偏就是个天才呢?总之当时我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将来能助我成名的明星,所以在脑子里花了比郭子聪十倍还多的心思给曹迩遐想造型,我当时琢磨他那张脸都快琢磨疯了,不知不觉地设计了十几套呢!”
陈怡竹若有所思道:“所以你对他的脸记得这么清楚……”
“那是一定的!我进了渡音之后还专程去打听,结果发现他并没有进公司。我当时失落极了,白花了这么多精力在他身上。我安慰自己,就当解了一道奥林匹克造型题,不亏!每次和我的好哥们们说起这事儿,他们都要嘲笑我很久,然后曹迩遐的脸就又会在我脑子里过一遍。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
陈怡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说道:“真是难为你了!这种事情都能遇得上!”
方俊男打蛇随棍上:“这只是一件小事,比起以前我告诉您的那些消息也不值个价。将来我有好料,照旧会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陈怡竹慵懒地眨了眨眼睛:“你这回算是瞎猫遇上死耗子。我很满意你今天的表现,这样吧,上次你说想开化妆培训学校的事,我叫人替你办了。”
方俊男自从在娱乐圈里打出名气,一直想趁着红火创办全国连锁的化妆培训学校,既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还可以捞大钱,因此一直在几个有钱的客户身边吹风吸引他们投资。以前陈怡竹听完只是笑而不语。他驴前马后地献殷勤、卖情报都不见成效,谁料到今天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见过派对上的一个男客人,就博得了她的欢心,对此他是百思不得其解。
“二小姐,你不骗我?”
“我不会拿这种事说笑。不过一码归一码,你要好好干,要是五年之内还亏本,就别怪我无情。”
“不会不会!”方俊男早就在各位大主顾面前吹嘘自己的本事以及培训学校的辉煌前景,他本人对此也志在必得,“我绝对不会让二小姐失望的!”
他用漂亮的姿势为陈怡竹的嘴唇抹上最后一笔唇膏,左右端详后,为自己的佳作打了满分。
一向爱刺探消息的他忍不住继续问道:“二小姐,我多一句嘴,曹迩遐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大学生,您今天干嘛邀请他呢?”
陈怡竹这时的脸色就没有刚才那么好看了:“Eric,我这里的事别多问,对你没有好处。你只需要把别人那里听来的事情告诉我就够了。”
方俊男立马噤若寒蝉。
“我也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需要用消息去换消息,但我例外,懂吗?”
方俊男紧闭嘴唇,头点得如捣蒜。
陈怡竹立在大落地镜前等他替自己整理好裙子,临走之前想起了什么,对方俊男道:“想办法安排我和郭子聪再见一次。”
方俊男点头哈腰地回命:“收到!我即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