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山 第1章 第一章

当西边的最后一丝光晕消失之后，仪式开始了。

一个精赤上身只穿一条黑色短裙的独眼男人，伏身着手点燃身边堆砌一米高的干柴，裙上缀满的干草药随着他细微的动作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火焰从柴堆的缝隙里哔哔剥剥源源不断地向外流泻，黑暗的天空像一个巨型黑洞将火苗越吸越高，当它终于越过男人的头顶时，他转身向站在不远处树下的女孩招手，示意她靠过来。

见她迟迟不动，男人不耐烦地喊道：“蔺桷，快过来呀！”

她畏光得厉害，单单瞄一眼就疼得直流泪，一点也不想接近那团火堆。

站在身边的中年孕妇温柔地推着她的背，轻轻说道：“小桷，巫师在催了，快过去。妈妈在这边看着你，别怕。”

蔺桷无奈之下用手遮住眼睛，侧身慢慢挪到火堆旁，当她放下手那一瞬间，巫师被眼前的女孩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头发被滚烫的风吹得乱七八糟，混了汗水粘得满脸都是，身上形销骨立，脖子却肿胀得比脸还宽。她双眼圆睁，仿佛被勒住脖子的吊死鬼，一半的眼球凸在眼眶外，在跳跃的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可怖。

巫师定了定神，吩咐她站着别动，然后以火堆为圆点麻利地在地上钉好五个木桩，再用细绳绕木桩拉好一个五角星，把火和客人锁在中心，最后在朝西的空地上插好三支香和一对蜡烛，一个简单的法阵就摆好了。

他走进黑暗中，提了一只扑翅蹬爪、奋力嘶叫的大公鸡回来，绝其熟练地在它脖子上狠狠割了一刀。地上预备好的土碗转眼注满了鲜血。

巫师高举着那碗血，在香烛前跪下磕了三个头，扬手把血横洒在地上，用奇怪的音调高声呼喝：“天上的神、地下的神！西方的神、东方的神！山上的神、水里的神！如来佛祖、观音菩萨、药王神仙、土地公公都来帮帮蔺桷的忙嘞！”念毕站起来绕着法阵快速奔走，同时招展起舞、一脸陶醉地唱一首古怪阴森的歌。

九圈之后，汗流浃背的巫师取下一支裙子上的草药递给被火烤得快虚脱的蔺桷：“拿回家烧成灰，兑水喝下。”

蔺桷接过草药赶紧跳出五角星，跑回树下躲在妈妈王露珍身后。

巫师喘着气走上前来交代：“你家女儿生病，是因为被冤死的阴人缠住了，拿这副草药烧灰喝完就没事了，记得喝完之后找个三岔路口烧一点纸钱，请阴人离开。”

王露珍接三连四地道谢，他擦擦汗道：“加上买鸡的钱，一共一百块。”

她忙掏出折叠得规规整整的新钞恭敬地献给他，对方接过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露珍带着蔺桷回家，挺着孕肚按照巫师的指示给蔺桷服了药、送了阴人。丈夫张波对此嗤之以鼻，但因不想惹孕妇生气，所以由始至终都忍住没发话。

蔺桷在高一的时候因为成绩直线下降，加上突然消瘦、眼睛凸起、脖子变粗，去医院一诊断，发现得了甲亢。

医生嘱咐她要多休息，不能太劳累，所以家里的家务活她再也没有帮过忙。不仅如此，她的饭量如虎，却经常喊饿，又怕热畏光，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同王露珍和张波吵架。蔺桷知道继父已经对她很包容了，换作死去的父亲也不见得有这样好的耐性。

母女俩每个月都要去医院报到，可是两年下来她的病情一直反复，每次以为快好了，下一次化验报告又显示病情更加严重，还曾两次突发甲亢危象送往急诊抢救，因为医院距离村子太远而差点一命呜呼。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人也越来越迷惚，首战高考以一败涂地收场。

家里的开销因为蔺桷患病而猛增，且王露珍又怀孕了，但当妈的坚持安排她复读高三。期间她请了村里几个资历较深的大巫师为女儿驱邪，但仍不得其效。几经周转，才托人约到今天这位只接市里达官贵人生意的夏大师，把仅存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蔺桷的病情并没有像夏大师打包票说的那样好起来。

张波眼看老婆肚子日渐明显，在某天晚上临睡前终于沉不住气怪怨道：“本来家里积蓄就不多，你再折腾下去，连上医院生孩子的钱都没了！”

蔺桷听见了他的话。这个只有一间堂屋和两间睡房的老土屋谈不上什么隔音。寒心、愤怒充斥了她被病痛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神经，她从床上弹起来准备去和继父理论。刚要拉开自己的房门，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必须保持冷静。她无力地抬起因为疾病而颤抖不止的手，蒙住狂跳不已的心脏靠墙缓缓蹲下。慢慢地，怒气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绝望感。

年轻的病人每天被三种情绪轮流夹击，一个是愤怒，一个是绝望，最后一个是冷漠。占据她脑海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医生说这是因为甲亢导致的情绪亢奋和抑郁，建议她去精神科开一些抗抑郁药物。面对高昂的诊疗费，蔺桷拒绝了。她早觉得活着没意思，可是数次尝试自杀却都被人发现并救下。

她偶尔也会想起曾经的自己：成绩平平，人缘一般，相貌普通。现在看来，过去平庸的生活竟成了奢盼。记忆力的严重下降和注意力难以集中，使她的成绩长期处于年级倒数。突眼和大脖子，让青春期的少女自卑得和所有同学疏离。每次别人在她身边窃窃私语时，她总怀疑他们是在嘲笑她的丑陋。她时常感到精神和□□的双重疲倦，屡屡请假在家休息，以至于起初对她甚为关心的老师也渐渐变为不闻不问。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蔺桷每天一遍遍地自问，对其他的事一概不关心。

青春期甲亢并不难治愈，一起就诊的同龄病友在两年之后陆续康复，唯独她越来越严重。

她恨老天的不公，恨妈妈为什么要生她来这个世界上受罪，恨自己像废人一样没用。

听见张叔叔的话，她又哭了。

“叔叔的孩子一出生，我就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人，不如死了算了，反正有人给他们养老，妈妈也不会为我的死伤心多久的。”蔺桷不止一次这样想。

一心求死的她每次看见妈妈为了治好她的病，风里来雨里去地四处打听，又为她自杀而痛哭流涕，她麻痹的心偶尔也会不忍。但到后来，她对世界不再有任何希望。她恶毒地想，妈妈一定只是不希望别人说她是个歹狠的母亲，不过努力装出爱女心切的样子罢了。

正当她又一次认真地思考用什么方法自我了断时，敲门声响起：“小桷，你睡了吗？”

是妈妈。

蔺桷努力掩住哭腔：“马上就睡。”

“哦，叔叔下班时给你买了郭子聪的磁带，刚刚忘了给你，你开开门。”

蔺桷心口一动。

郭子聪是她一度非常迷恋的男歌手。两年前，他凭借过人的作曲天赋和独特的嗓音在歌坛迅速崭露头角，俊朗的外形和舞蹈才能更令他一夜之间成为年轻人疯狂追逐的新偶像。

近来蔺桷追星的兴趣有所减退，听郭子聪的歌纯粹出于惯性。他的歌词并不一味描写男情女爱，更多的是用文字描绘出忧伤的、痛苦的或者对未来设想的图画，像是为蔺桷量身定做一般，总能唱出她心中所思。

虽然有了他发行的前两盒磁带，但因不想让叔叔认为她是个花钱的无底洞，所以她一直忍住不买他时隔半年才发行的新专辑。复读班里好多同学都买了，独来独往的她只能眼巴巴地偷偷羡慕。

妈妈递进来的磁带让她暂时忘却了自杀的心思。她一分钟也没耽搁，赶紧小心地拆开塑料纸，放进二手随身听里戴上耳机。她敏感地发现曲风和歌词较以往有明显不同，新歌充满了对生命的赞美和热爱，教她既意外又失望。为什么他会突变风格呢？

王露珍看着难得兴致高昂的女儿深感宽慰，不过她没有忽略掉孩子红肿的双眼，想来是被她听见了张波的埋怨。做母亲的心疼却无计可施，本以为自己在平衡丈夫和女儿之间的关系上做得不错，现在看来还差得远。

她拿出一张钞票放在书桌上，悄然退了出去。

蔺桷自从迷上郭子聪，每个月都要花钱买一本《当代音乐》杂志。为了追踪偶像的一手资讯，她愿意放弃自尊向妈妈伸手。妈妈每个月都很准时地在杂志发行的头一天把钱给她，还特意交代这是继父给的。蔺桷最近对杂志提不起精神，更不在乎到底是不是继父给的钱，只有在失眠的折磨之下她才会翻上一翻，以打发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第二天午休，蔺桷正缩在课桌前吃饭，一个大嗓门女生高举杂志冲进教室尖声厉喊：“不得了啦！不得了啦！郭子聪爆大新闻了！”

同学们笑她大惊小怪，她火冒三丈道：“你们知不知道郭子聪得了癌症！《当代音乐》里他亲口承认的！”

整间教室沸腾了，男生女生们都涌上去想夺下那本杂志先睹为快。

蔺桷的大脑一片空白，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狂奔在去书店的路上了。

“明星也会死！”她震惊地想。

书店门口聚集了几十号闻风赶来的学生，蔺桷心急如焚，几乎快要晕倒在地上。她害怕杂志售空，强忍着不适挤进人堆，好险在一片混乱之中抓到一本。

她把杂志紧贴在胸前，扶墙走到路边台阶上一屁股坐下。因为过于激动，双手在翻书时失了主张，越心切越找不到郭子聪的报道在哪一页。她恨自己废物，连翻书都翻不好。

有了！一个加粗的亮橙色标题写着《独家报道！郭子聪亲口承认罹患癌症！》

她胸尖儿一疼，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记者：请问这次新专辑隔了半年才发行，而这半年你没参加任何演出，是在专心创作吗？

郭子聪：嗯……其实这次发表的十首歌，是我在最近一个月内写好并且完成录制的。

记者：好厉害！那么你之前在忙什么呢？歌迷们都很希望你能多出来露面。

郭子聪：我前段时间去治疗癌症了。

记者：癌症？是刚发现的吗？能不能详细点告诉我们？

郭子聪：其实我15岁的时候就得了胃癌，情况很不乐观。不过只要我能支撑到17岁，就可以去雀峡生命研究所做治疗，治疗完后能健康地活到50岁。有这样一个希望摆在我面前，我和我的家人都竭尽全力要抓住它，哪怕卖了房子也要坚持到底。在这段度日如年的时间里，我创作出了人生中第一批作品，试着寄给一些唱片公司。我的唱片公司并不介意我的健康状况，依然签下我成为艺人。前两张专辑的曲目是我在生病期间创作出来的，现在发行的第三张是我在重获新生之后创作的，因此风格上有绝对的不同。我在此要特别感谢雀峡生命研究所、感谢我的公司。雀研所接受患者治疗的年龄段是17至20岁，我真的很幸运！多亏有它，否则今天我就没机会坐在这里和你聊天了。

记者：我对雀峡生命研究所略有耳闻，但是关于它的宣传并不多，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郭子聪：全靠当年为我做化疗的医生告诉我，如果没有他，我永远不会知道有这条救命的路。

记者：只能活到50岁，不会觉得人生太短了吗？

郭子聪：完全不会。我原本活不过18岁，现在已经非常满足了。我对世界充满了感激，希望大家和我一起珍惜生命、热爱生活，这也是我这张专辑想要传达的想法。健康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值得歌颂的。

之后就是关于下一步宣传计划的采访内容。

蔺桷快速浏览了一遍，发现郭子聪的病没有危及到他的生命——至少接下来三十年是这样。她有点失望，也为他松了一口气。

原来大明星也逃不过疾病的折磨，怪不得他写得出那样动人心弦的歌。他康复以后，再也唱不出那么忧伤的曲子了吧。

蔺桷犹如失去了世上唯一洞悉她内心的知己，一阵酸痛袭上鼻头，眼泪滴滴答答落在郭子聪的照片上。她赶紧用袖口去擦，刹那间，一个奇想一闪而过：

“我也要像郭子聪一样去雀峡生命研究所！”

全文已写完，不会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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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