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在写字楼的一层,午休时间,人声嘈杂。
吴执玉选择了最不起眼的角落,似是刻意避开谁。他对面坐着一位保养得体的女人,衣着低调却显贵气。桌上摆着两杯咖啡,只有吴执玉面前那杯被动过。明知以对方的身份肯定不会喝这种廉价的咖啡,可出于礼貌,他仍旧点了两杯。
“阿姨,您真的不用来找我了。”吴执玉语气无奈,“就算分手了,我也没办法保证他就会回去结婚。”
停顿一瞬,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更何况您儿子是同性恋,回去联姻不是骗婚吗?”还是被吞进了喉咙里。
类似的话他以前说过一次。
当时这位一向优雅的女士几乎是瞬间失态,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说他蒙蔽了她的孩子,迟家的大少爷是正常人,二少爷怎么可能会是同性恋。
言尽于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不愿承认罢了。
豪门的婚姻,本就各取所需,爱不爱的,哪有体面来的重要。
往后他便再没提过,免得自讨没趣。
见迟锦母亲还想说什么,吴执玉忙装作看了看表,打断她:“阿姨,午休马上过去了,我再不回去迟锦就要下来找人了。”
看着面前没喝完的咖啡,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浪费了。
刷卡进入公司,吴执玉扫了眼旁边的工位,没人。不用想也知道,应该是又被那群少爷小姐拉去茶水间闲聊了,迟锦向来是人群的聚焦点。
吴执玉是在四年前进入这家公司的,彼时他刚出校门,面对那栋高耸入云的办公楼,他背着包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前,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局促、兴奋,又有点茫然。
那是他第一天上班,望着匆忙的人群和不断开关的闸机,足足做了五分钟到心里建设,才敢开口去前台登记。
通过闸机后没等他松口气,正值上班高峰期,等了两波才勉勉强强挤进电梯,艰难地按下21层。吴执玉夹在人群中,空气中混合着咖啡和香水的味道,他抬不起手看时间,有些焦虑上班第一天不会就迟到吧。
结果到了公司门口却傻了眼,明明还有五分钟就到上班点了,但空无一人,安静异常,门边的指纹识别器冷漠地闪着红光。吴执玉朝里张望,只看见玻璃门上映出的还没理匀气的自己。
他不死心,试着拉了拉门把,纹丝不动,只好蹲在门口,背靠冰冷的玻璃,盯着手机锁屏的时间出神。
大四时,吴执玉进了梦寐以求的大厂实习,本以为拼尽全力就能留用,结果碰上效益不好大规模裁员,实习生成批被砍,几乎没人能转正。结果还错过了春招的黄金期,毕业后四处投简历,兜兜转转,最后被叫“G7”的影视公司捞了进去。
看上去像是初创公司,简历投出去没两天就接到了线上面试,面试也没聊几句便通知他过了,第二天来上班。
吴执玉觉得说不上来的怪异,高薪、双休,完美到像骗局。
而现在,到了上班点公司却连个开门的人都没有,加大了他心中的不安。
后来才知道,此公司的本质就是“关”住这群少爷小姐的幼稚园。
一切就便说得通了——没人按时上班,也没人在意考勤,甚至派下来的工作都被他们自费外包出去。工资只是数字,这里除了吴执玉也不会有人靠它过活。
手机灭了又被他按亮,反反复复。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叮”的一声,这层的电梯门终于再次打开,意识到有人来了,吴执玉本能地站起身,心跳加快,手心一片黏腻。
来人是一个很年轻的男生,看上去和他年龄相仿,染了一头亮眼的金发,眉眼精致立体,估计是早起的原因,看上去戾气很重,阴沉着脸。似是没料到这个点会有人在公司门口,被吓了一跳,但还是主动打了招呼:“早啊,你是……?”
“我是新来的,我叫吴执玉。”吴执玉声音有些发虚。不知道来人的身份,紧张得连手都无处安放,死死攥着包肩带垂下的带子,抓住了此刻唯一能依赖的支点。
对面上下打量他一下,笑了:“迟锦。”
吴执玉看着那张笑脸,神思微滞。等他回过神时,迟锦已经随意地在一旁席地而坐,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他别再傻站着。
“我们不进去吗?”吴执玉指了指大门。
迟锦耸耸肩:“我又没门禁卡。”
“啊?那你…你是外包?”
如今想起那一幕,吴执玉只觉得自己当时大概是脑子进水了。也许是由于那段时间室友刚被分去外包岗,整天嚷嚷着“能刷卡进的地方还没保洁多”“根本不把他当人看”,所以吴执玉脑海里条件反射地联系上了迟锦的身份。
迟锦的笑容因此更深,毫不心虚地顺势应了下来。
于是,这个误解被延续到了现在,迟锦不坦白,吴执玉也不戳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四年。
刚来两周的男同事笑着搭着迟锦的肩往出走,天生大嗓门让吴执玉也听了个一清二楚:“迟少,你一定要赏脸啊!”
迟锦懒洋洋地抬眼,没答话。
等看到吴执玉坐在那儿,男同事立刻噎住,挠了挠头:“哎……”
“吴执玉。”又一次报上自己的名字,大概是第四次了吧,吴执玉暗暗计数。
男同事叫顾页,顾家不知道哪冒出来的私生子,不想让他进顾氏又无法放任不管,最后一拍脑袋,把他塞给了谷枧青。
G7娱乐是个彻头彻尾的“甲方公司”,只投资,不拍摄,多家知名企业参股。来这里的二代们,要么有兄弟姐妹,不用继承家业;要么惹事太多,被家里流放出来,不上班就停卡。家里每月按时打钱,只求他们别闹事、不丢脸,其余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据说谷枧青是抓阄抓输,才被迫接手了这家公司,平日里管理这群二代,就跟看熊孩子没两样。
但也不能真瞎投资,盈亏随缘,钱又不是真大风刮来的,总得分析考量项目收益。谷枧青自己还要处理本家的事,于是招了个真正干活的人——吴执玉。
其实之后公司也断断续续招过几个新人,但全都待不久。最后干脆不再扩招,有需要就直接从这些二代自家公司里抓个“外包”过来,好使且不用公司出钱。
最终,这个“豪门幼儿园”里,就只剩下吴执玉一个真打工人,陪着他们一起玩超写实版的“扮家家酒”。
“执玉,明天我过生日,下班酒吧走起,我请客你一定要来啊!”顾页笑得热情,像和他真是很熟络的好友。
潜台词其实很明显,顾页真正想请的,从头到尾都只有迟锦。
能一下子记住其他人的名字,吴执玉却对着他自我介绍了四次,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五次,还要佯装熟络地邀请他。毕竟,要是他不去,迟锦怎么可能答应他这种豪门边缘人物的邀约?而只要迟锦肯来,其他人自然都好说。
思索片刻,吴执玉还是应下了:“好。”
话音一落,迟锦微微一怔,眉尾轻挑,像是没料到他会答应。那神情只一瞬,很快又恢复成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那一声轻哼,像笑又不像。
吴执玉没多看,低头去收拾文件,假装没察觉。
顾页则知道这事成了,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连连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酒吧包间灯光暧昧,墙面是定制的灰金皮革软包,嵌着细碎的水钻,与悬吊在半空的水晶吊灯相应,折射的光忽闪忽闪。桌上堆满了开封没喝完的洋酒、香槟和五颜六色的调酒,旁边的果盘被动过几口,就被人嫌麻烦地推到一边。声浪震得空气都在颤,音乐节奏里混着笑声、脚步声和酒瓶碰撞声。
那群少爷小姐举着酒杯走动社交,喊着谁的名字起哄,笑声轻飘飘的,听不真切,荒诞又热闹,像从不需要考虑明天。
迟锦原先还坐在吴执玉旁边,但这群二代们自然不会放过他,几个回合下来,被拉去了人群的正中央,靠在沙发上,神色恹恹,姿态松到几乎带了点挑衅的意味。
吴执玉一个人留在靠门的角落,抿着嘴角,心里只剩后悔——他到底为什么要答应来?
迟锦当时的眼神分明是让他拒绝顾页,他也替迟锦推掉过太多这样的邀约。许是被迟母三番五次叫去谈话,虽早已脱敏,不再像第一次那样诚惶诚恐,但心里多少积了火。
本着让迟锦也不好过的想法,应了下来,全然忘了,这种场合里,最难受的永远是他自己。
不知是谁起了头,话题转到留学时的事,吐槽得忘我。一桌人立刻炸开,从教授到同学,从食堂饭菜到米其林三星,争先恐后地说着各种奇葩的人事,话里话外还多少夹带些炫耀拉踩。
吴执玉被勾起兴趣,边吃果盘边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迟锦被簇拥在中心,视线却死死钉在了角落的人身上。吴执玉那副认真听别人讲话的样子,眼睛明亮又灵动,落在他眼里格外碍事。迟锦想立刻伸手把那人的头掰过来,固定住,让他只看着自己。
他也能讲啊。
他从高中就在A国念书,从小开始就满世界地飞,故事一箩筐,比这群人的有意思多了。只要吴执玉愿意听,他能事无巨细地都讲给他听。
可话到嘴边,又什么都没说。
有时他甚至觉得,吴执玉早就知道些什么。那种察觉太温和了,像是在给他留台阶,也像是在等他自己开口。很多次机会可以坦白,可每一次,话都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根本不敢面对,甚至不敢想象吴执玉的反应以及带来的结果,一拖再拖。对方始终没有戳破,他也就只能继续窝在这副“可怜”的人设里。
情绪堵在心口,迟锦又一个人生起了闷气。
他低头盯着杯底的酒,光影在液面晃动,扭曲得像是在嘲笑他。
——今年生日,他一定要说,一定要。
再抬头时,杯中的酒已经见了底。
迟锦酒量不算差,只是讨厌那种头晕的感觉,意味着容易冲动行事。
他心里盘算着该走了,却在转头时发现——坐在门边的吴执玉不见了。
迟锦蹙了蹙眉,在包厢里扫视一圈,没有。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心底那点不安迅速放大,他几乎没犹豫,起身就往外走。
下一秒,手腕被人拉住。迟锦下意识想甩开,抬眼一看,又停了动作。
是个熟面孔。
女生家里和迟家有生意往来,和他也算有些交情,显然知道迟锦的脾气,识趣地松开手,笑盈盈地问:
“迟二少,什么时候给个准信儿啊?别让我们茜茜等太久,大家都等着吃喜糖呢。”
茜茜是谁?
在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迟锦用有些发晕的脑子快速检索了一下——林茜,面前女生的好友。
都传林茜和自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迟锦却认为算不上,顶多称得上小时候的玩伴罢了。稍长大些后,每当两人同场,总会有人起哄。林茜往往会红着脸摆手澄清,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期待,迟锦看得清楚。
也正因为太清楚,他才觉得烦。他早就尽量避开和林茜一起出现,可依旧有人提起。
老子谈了那么大个男朋友,大费周章地让每个人陪着把戏做全套,现在这又算什么?上赶着把朋友推着当同妻吗?在他们心里自己道德感有那么差吗?
迟锦真是气笑了,换个男的可能给对方一拳比较快。他连刻薄的话都懒得说,也不想理会周围人不着调的话语,只想快点找到吴执玉然后回家。
“再说吧。”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明明动作已经很轻了,门却卡了一下,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噪音。
吴执玉僵在门口,显然不习惯受到众人的注目礼,尬笑两声,低声解释道:“我去透了下气。”
迟锦的手一下子凉透了,整个人如坠冰窟。
吴执玉一直在门口吗?他听到了吗?听到多少?
虽然已经做好了坦白的打算,但被迫揭穿更让人恐惧。
迟锦脑子也被冻住了,仅随着本能走过去拉着吴执玉,招呼也不打径直往外带。
包厢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里头所有喧嚣与目光。
一路闷头走出酒吧,夏末的晚风拂过,迟锦昏沉的脑袋这才被吹得稍微清醒些,他停下脚步。
“你还好吗?”
吴执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点关切,迟锦却不敢回头。
其实——被听到也没什么不好吧?
如果现在吴执玉能无理取闹地问一句“茜茜是谁”,
只要问出口,一切都能结束。
然后自己就能顺势笑着坦白一切,从此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连做梦都是吴执玉知道真相后,那失望的眼神和决绝的背影。吴执玉可以气鼓鼓地闹一场,但最后被自己哄着,手牵着手一起回家,如童话故事的结局般。
可现实是,吴执玉什么也没继续说。迟锦也不敢确认他听没听见那段话,活像一个等待处决的死刑犯。
好累啊,演不下去了,不想要再等到生日了。要不就今天借着酒劲不管不顾地全说了吧。
胸口一阵窒闷,他忽然伸手,将吴执玉猛地拥进怀里,头深深埋进颈窝,直到闻见那股淡淡的,熟悉到心软的气息,才慢慢冷静下来。
“你能不能再爱我一点。”声音闷闷地传来。
吴执玉轻轻呼出一口气,回抱住了迟锦,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