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安整理好表情下去的时候,宋行的烟蒂已经不知道被处理到哪个垃圾桶了,甚至一点烟味也没留下,只余一股淡淡的橘子清香。
陈佳安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说,气味是开启一段回忆的钥匙。
之前她还不以为意。
“香薰是哪个牌子的?”陈佳安上车后扣上安全带,才最终确认味道的来源是手边这款固定在中央扶手箱里的橘子拟人玩偶。
记得之前还是薄荷味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换的。
宋行扫了一眼,没直接回答:“又要链接?”
陈佳安知道他是在说高铁那次,没接话,莞尔一笑。
又听到他说:“非卖品。”
“这样啊。”陈佳安惋惜,嘴上说着那算了,眼睛却是一点也没离开橘子玩偶。
宋行看在眼里,但也没出声,手架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红灯跳绿,油门被他着力踩下,路面上仅剩的三两辆车相继驶离。
“回家吗?”
陈佳安听到导航的声音,又看向窗外确认了一下,的确是回御景的路。
“嗯,太晚了。”
“那我给你煮点馄饨?”
陈佳安记得厨房冰箱里还有之前祝余昭送来剩下的,正好能够一顿。
“调料也还有,煮得也快,你还能抓紧睡觉。”她看了眼时间,到家差不多两点半,还能赶一赶。
汽车的隔音很好,两人也都没有打开广播,默契的一起享受着只属于彼此的安静,此刻只有副驾驶位置上女人的絮叨声和隔一会就打的一个哈切。
宋行没插话,只默默的加快了点速度。
最后一个红绿灯的路口,她们的车停了下来。
好像每次经过这里都能遇到红灯。
身旁的声音也停了,而它的主人已经半靠着车窗闭上了眼,呼吸匀缓。
宋行看了一眼,右手护着陈佳安的脑袋,以防一会起步的时候她被惯性晃醒。
车最后停在了陈佳安房子的门口。
她没被吵醒,也可能是太累了。
就连被拦腰抱起也毫无反应。
宋行是先打开了大门才折返回来抱人的,所幸密码并没有换。
他一步步走得稳当,只是最后将人放到床上时不知道是哪里没注意好,陈佳安还是迷迷瞪瞪的有醒的意思。
“到家了?”她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说的话字与字之间粘连到一块,带着浓浓的鼻音。
“嗯,睡吧。”宋行拉过被子给陈佳安盖上,安抚得拍了拍。
陈佳安皱了皱眉,挣扎着想起来,眼皮子却有千斤重。
“……馄饨还没煮。”她嘟囔着。
宋行持续着弯腰拍背的动作没变,轻声回应:“不饿。”
他也没打算让她真的陪自己吃饭,只是时间的确太晚,要找个由头让她离开那个饭局。
“骗子。”陈佳安阻止后背上催眠的大手,一把拽到了怀里抱着,“别拍了,给我3分钟……我醒一醒。”
“陈佳安。”宋行的声音暗哑,语气柔和的叫着她的名字,欲言又止。
“嗯?”
陈佳安强撑着精神回应。
窗帘被晚风吹开,月光也偷跑了出来。宋行不动声色的用另一只手挡在了陈佳安的眼睛上,不规矩的白光就只映照在了他青筋鼓胀的手背。
就在四周安静的第六秒。
风停了,窗帘重新贴回窗户,室内又恢复了昏暗。
宋行是在这个时候开口的。
他问:“在医院的时候,你为什么跑?”
今晚在楼梯口一闪而过的身影,到底是不是她。
那天最后陈佳安还是没抵挡过瞌睡虫的威力,一觉到了天明,床头的钟表指向十一点三十九分。
起身时手掌心里还尚有余温,那只手的主人没离开多久。
就这样被握了一晚上,像昨晚那轮安安稳稳被固定在窗框内的月亮。
等洗漱完下楼的时候,看到宋行正在露天厨房洗着蓝莓。
她轻脚走了过去,本想逗趣的心忽然变了主意,从背后拦腰抱了上去,耳朵紧贴他的后背,好像有咚咚声传来。
“想吃什么?”宋行早在二楼房门打开时就注意到了,此刻并不意外,用没有沾到冷水的手背碰了碰锢在自己腰间的手。
说话的声音带着身体的共振,传递给陈佳安。
她松了手,探出半个身子到岛台上,抓了几颗蓝莓就往嘴里塞。
“给你煮馄饨?”她还记着昨晚的失约。
宋行关掉水龙头,把洗好的蓝莓放到客厅的茶几上,思考着这个提议的可行性,最后还是选择带着陈佳安出去吃。
“我早上看了一下,就四颗了。”
很明显,不够两个成年人的午饭。
陈佳安原本还不相信,明明记得还剩一餐的,直到打开冷冻层的抽屉。
“……”
“有点想吃空白的烤鸭卷了,我们现在就走?”
宋行笑,脚步往门外迈,“等我十分钟。”
陈佳安下意识的说好,又问:“你去哪?”
“洗澡。”
宋行拉开大门,站定,回头确认,“一起?”
陈佳安嚼蓝莓的嘴一愣,大颗的蓝莓果粒挤在侧面脸颊,鼓鼓囊囊,像只囤食的小仓鼠:“嗯??”
虽然、但是:“我没有早上起床洗澡的习惯,要是你需要的话……”
屋外不知是什么品种的鸟恰好停在门前的树梢上,叽叽和鸣声填补了这一瞬的空缺。
宋行轻扯嘴角,眸子微眯,单眉上挑,语气无奈又带着点笑意:“陈佳安。”
他又叫她的名字。
陈佳安有点反应过来了,面红耳赤的。
宋行继续说:“我是问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今天没法开车。”
他昨晚没休息好。
不知道梦里出现了什么,陈佳安一整晚都死死拽着,不让人离开。
陈佳安哑口,一下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所幸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快步走到门口,鞋子都没穿好,随便往脚上一套就往宋行家的方向走。任凭宋行怎么喊,头也不回一下,脚步非但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倒是越走越快。
走到门口,陈佳安下意识的按密码,等按到最后一个数字,理智忽然回笼,手指移开了正确的尾数,随便按了一个“1”。电子锁机器的女声响起,刚好被跟上来的宋行听见。
【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宋行:“试的什么密码?”
陈佳安大脑急速运转,不确定对方刚刚有没有看到自己输密码的全程,只能试探着回答:“我的生日啊。”
她侧身让开位置,宋行直接用指纹解的锁,陈佳安没办法顺理成章的知道这个门锁密码,一时有些郁闷。就看到打开门的宋行没有再继续往前走,半弯着身子在电子屏上操作。
没一会陈佳安就又被拉回了密码锁前,听见宋行指了指门把手上的黑键说:“录一下指纹。”
陈佳安喜惊,习惯性的伸出左手的大拇指就要往上按,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大学刚毕业那会,陈佳安还没在汉城买房子,那晚便暂住在了宋行家。
正是热恋期,她恨不得宋行身边的一切都有自己的影子,于是就算醉醺醺的也要先加个指纹在锁里面。
宋行自然是不会拒绝。
当时录入的,也是这跟大拇指。
陈佳安不确定自己到底忘了多少事,也不确定宋行有没有换过这个门把锁。
如果还是之前那个,宋行会如何圆下这个善意的谎。
亦或者,宋行就没打算圆,而是直接破罐子破摔,戳破这层纸。
让谎言的中心,触碰最深处的记忆。
陈佳安不想撤掉这层纸,起码不是现在。
让她能心安理得的继续占着宋行的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
起码过完这个夏天。
陈佳安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是迫不及待要从喉咙里蹦出,右侧自然垂落的手早已紧紧拳握,指甲陷入手掌心,连那刺痛仿佛都感受不到。
直到那道机器女声再次响起:【请再按一次,直到红灯变绿。】
密码锁里没有自己的生物信息。
紧攥着的右手松了劲儿,陈佳安下意识的抬头,撞上那道深邃的眸子,里面看不出任何情绪。
等到配合着按完最后一次,宋行走到里屋关上了门:“你试一试。”
那道深褐色的大门关上,陈佳安不受力的撑在了一旁的白墙上,低着头劫后余生般喘着气,好险。
【兹拉】电子锁的开锁声音一响,陈佳安的状态又恢复如初,打开门:“成功啦。”
宋行垂眸,视线示意着一旁的女士拖鞋。
这双拖鞋还是自己之前买的那双,和宋行是情侣款。
上面还有当时午后无聊,在上面DIY的毛毡球。
虽然两人当时一共没在这里住多少天,就连后来回汉城也都因为一些原因没能回到这里,但陈佳安还是控制不住想要把它置办成家的样子。
女款在这,但男款并没有被宋行穿上脚。
陈佳安只能假装不知道这是情侣款,换好鞋子后,打着嘴趣,问:“什么时候买的,早知道我会来?”
宋行把门阖上之后就一只手撑着鞋柜,目光随着陈佳安的动作来回变动,沉默不语。
陈佳安探究的眯着眼,虽然心里跟明镜似的,但还是故意板着脸,问:“别的女人的?”
“……”
“傻子的。”
好像被骂了。
但这会好像还不能反驳。
气。
陈佳安切了一声,不管站在门口摆造型的雕塑了,轻车熟路的走到厨房。
屋里的摆设,家具的位置都没有改变,就连冰箱里每一层的物品放置都和那一年一样。
如果陈佳安的记忆没有片段缺失,这的确是距大学毕业那年之后,第一次回到这里。
她拿了瓶水,走出来时,“雕塑”已经挪动了位置,坐到了沙发的正中间。
男人的身体向后靠着,身上还是那套简单清爽的短袖长裤,此刻却带着点审讯的味道。
陈佳安疑惑:“还不去洗澡换衣服吗?”她实在是有点饿了。
宋行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太阳自窗外照进来,刚好落在沙发上,宋行的眼睛被染成了琥珀色,还是那个后靠的姿势,接过陈佳安递过来的矿泉水,毫不费力的就拧开了瓶盖,在递过去的一瞬又收回了手。
陈佳安没收住力,整个人就往男人怀里倒,撞进一个硬挺的胸前,撞击的疼痛让她不受控的轻叫了一声。
被撞的人也并不安逸,一声闷哼,右手的水瓶被猛的一捏,透明还带着些凉意的水喷涌出来,淋了一手,也打湿了脚底下的毛毯。
“都怪你。”陈佳安先发制人,用力一撑打算从怀里退出来,却猛得一下又被拉了回去。
这次陈佳安收着力,仰着头,头发因为两次的大幅度摆动已经有些凌乱的散落在额前,是一种失序美。
背着光,就连发丝都闪着金亮。
“你刚刚按的最后一个数字是1。”
宋行语气平静,听不出来是问句还是陈述。
陈佳安的不耐还没出口,就被他的一句话给憋了回去。
不明白忽然说这个是为了什么,但陈佳安直觉不对,打着马虎眼:“眼科医生的视力都这么好的嘛?”
宋行不接茬,继续说:“你的生日是六月十六。”
没有给陈佳安喘息的机会,一句一句的往外蹦。
“你在撒谎嘛?”
“陈佳安。”
被几次三番直呼大名的陈佳安只觉得自己此刻无论是回答还是不回答,都是在往深不见底的悬崖更近一步。
直到宋行的耐心几乎枯竭,她才开口。
先示弱,声音软软糯糯的。
“你在凶我。”
“因为一个门锁密码凶我。”
而后在对方还没有做出应对策略时再乘胜追击。
“六位数密码,出生年份再加月份,我可不就最后一个按的是一了。”
逻辑闭环,陈佳安觉得已经无懈可击了。
没想到宋行又直接跳出了这个话题,追问:“是多少?”
目光炙热,像是要把陈佳安灼出一个洞。
陈佳安打了个结巴:“什…什么多少。”
宋行说:“你的出生年份。”
“19……”陈佳安卡了壳。
她只在昨晚聚餐上听祝余昭说了一嘴自己这会是处于“才毕业没几年”的状态,没几年是几年?
陈佳安有些郁闷了。
怎么自己失忆还让给自己安上了这么一顶年轻的帽子。
思绪一下被扩宽,回神也不过才一两秒的时间。
陈佳安理直气壮:“1989啊。”
反正这个病就会记忆不稳定,恢复正常也不奇怪。
她直接说了自己真实的出生年份。
“你怎么连我几年生的都不知道?”
宋行倒是反应很大,紧紧扣住陈佳安的手,双目猩红。
像是没有听见后面那句娇嗔的问责,只听到上面那句“1989”。
他的声音像是被禁锢在海底深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发出的声响:“你再说一次。”
陈佳安没法继续和这双眼睛对视。
那杯拧开还没喝一口的矿泉水因为失去了抓手,就毫无预兆的砸落在了地毯上,也像砸在了陈佳安的鼻尖,发出一声闷响,水渍更大了。
她问不出口那句你怎么了。
因为她切实的知道。
于是只能抿了抿唇,吞咽了好几下并不存在的口水,状似坦然:“1989。”
“我只说这一次宋行,记住了嘛?”
“虽然很不想承认我今年28了,但我长得年轻啊。你要记住,并且提醒我。”
“我会接受自己的年龄的。”
尽管是借着年龄梗打趣的语气,陈佳安垂下来的眸子里还是布满了水光。
她强忍着才没让它坠下,不能让宋行发现异常。
如果我再次失去了记忆,你可以反反复复的提醒我的。
就像接受自己马上奔三的年龄一样,接受你说的一切。
关于我们的过去,关于我们的现在。
关于我是谁,关于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