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敬轩这处地方毕竟不大,现在被班家上下百多口子人翻的更是明明白白,连地底的蚯蚓有几条都数清楚了,直到再没可能能翻出什么东西来后,这处小院才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当然,若这竹敬轩地方够大,哪怕再荒废无人往来,那抄府的兵也肯定不会放过此处的,就因为小而破败,才没人愿意踏足来做无意义的检抄,倒反而成了班府唯一的漏网之鱼。
班老夫人和长媳谢氏、小儿媳孙氏一起站在班轶身边,老太太一脸惭愧,嗫嚅着手脚失措呐言,“家中银钱不周济后,祖上留下的这处院落便再没人收拾了,实在是……”
谢氏也跟着低了头,冲着班轶曲膝行礼,“老祖勿怪,是子媳后辈管家无方,自减了仆役和一些不必要的开支后,这里就被人渐渐遗忘,懒怠打理了,更另有几处老祖练功怡情的院子,早都……封了。”
诺大的国公府,养主子爷,豢养仆役玩宠,还另有一大笔支出便是府兵护卫,在没有进项坐吃山空的情况下,只能减少各院开支,精减不必要的房屋修缮,年年复年年的,除了几处待客住人的地方,大半的国公府都处于闭院锁门当中,什么竹林、亭榭,莲中鱼,早就没有了。
班轶看着捧到自己面前来的财物,都是他从前随手丢出去的小玩意,自打病体难愈后,他的脾气就一日怪过一日,身上疼的无法入睡之时,就喜欢让人抬了财宝箱子,然后看着哪样丢哪样,丢完还不许人捡,然后忽有一日,他看着院中池子,就弯腰亲自抠了池底的地基,用金砖替上,还扬言这是他留给后代子孙的惊喜。
害,这都叫什么事,早知道多填几块进去了。
“当年韩岩……不是,高皇帝赏我的铺子、地契,还有几处山头,这些年都没了?”
虽然家财被抄了,但有些东西是怎么没的,班轶觉得还是得问问清楚。
班老夫人早前的鎏金镶玉拐仗也被抄走了,她腿脚不济,现在就全靠儿媳妇在旁边扶着,此刻颤巍巍的又想要往下跪,叫班轶手快的扶住了,然后摆手道,“家里现在这情况,就没必要多耗这些繁文缛节了,没什么事别跪来跪去的,咱们家又不是酸儒起家,不用太讲究这些。”
他虽然辈高,可到死也没长到班老夫人这年纪,虽知道眼前这些人都是自己后辈,可到底也没多少当人活祖宗的经验,活阎王倒是做过,活人屠也被人传过,甚至活老鬼还叫人背地里骂过,就唯独这活祖宗实在不知道怎么做。
班轶叹气,总感觉哪怕周围全围的是自己后代,但没了那些熟悉的人后,这人间似乎也没什么意思,很陌生的味道。
他现在倒是怀念起埋地底下时,那股香灰和铁器土腥味了。
“让出去采办的人给我带些香回来。”
班轶突然提了个要求,倒把围在他身边的几人弄愣住了,待要详细问,却见班轶已经绕开了这话,指着谢氏道,“你来说。”
谢氏年约三十有五,她的长女就是那个没嫁妆被耽误了出家的倒霉孩子,年纪比班晁大,此刻也默默的守在一旁。
“御赐的铺子因为祖父……生意失策,抵给了隔壁郑家,田铺因为房头人多,各家分了一点就渐渐稀释了,只剩了一点祭祀田供养孤儿寡母,至于那几处山头,官家说想要在上面建别苑,用岭南和西北的……荒山换走了。”
一圈子人在谢氏说话的时候,都安静的呆着,直到最后更把头埋到了胸口,班轶则是张大了嘴巴,吃惊的又问了一遍,“叫现今的皇帝换走了?”
班老夫人肯定的点了点头,旁边小哑子班晁嘴撅的吊油壶,在脑子里尖叫,“什么叫换,那是抢,明抢来的,只是皇帝要脸又要东西,才说的换字。”
班轶赞同的点了点头,“岭南和西北那地方,想来你们都不曾去过,那说是换给你们的山头,也不知道是有还是没有?唔,想来是有的,只地方大小,山体多大应该不可能抵消他换走的。”
京周山体的价值,岂是千里之外的荒山能比的?况且那还是个温泉山,便后辈守着山开个吃食休闲一体的庄子,也不会真穷的连女儿都嫁不起。
这确实跟抢无异了。
“那翠屏山里的东西……”
谢氏脸上羞红,就差捂脸了,“都花用完了,家里这么多张口,每日消耗也是笔不小的开支,还有打点各处牛鬼蛇神,以及宫里时不时的责问……”
再多的金山银山也不经用啊!
班轶长叹了一口气,他就说吧,留个后代麻烦多责任也多,可偏偏几个老兄弟都说身后若没个人祭祀香火,未免显得也太凄凉了些,这才让他起了留下妾侍子的心,不然依他孤寡一生的决定,一碗药把孩子落了把人送走。
现在真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可真是债来了。
班轶扶着脑袋,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被埋到棺椁里去,这俗世之事实在叫人恼火,就眼前扒出来的这些,就够心里窜出火了,更别提还有别的。
对着这些经年老友的后辈,他要真下手去锤吧,为免有欺人之嫌,可不下手锤,自己又憋屈,想要一代不管一代吧,可后辈子孙都这么凄凉可怜了,他又不能真的撒开手不管。
真是好烦呐!
班轶忍着气怒,压着嗓门最后问道,“那我们班家军呢?还有当年我留给府里的那一支府卫,都叫现今的皇帝给掘了?”
掘走肯定是不可能的,那一支是自己留给后人的保命底牌,除非死,他们不可能改弦易张。
就听谢氏颤着嗓子道,“班家军早就被打散了,祖父在世时将军权交了,这才保了父亲不被派驻庆远边城,后来的府卫在多次阻击暗杀世子爷的过程中,也死伤殆尽,唯剩了一些残弱,府中怕他们被赶尽杀绝,便给了遣散银子,叫他们离开了京城。”
而班府的没落,便是从交了兵权开始的,没了兵权,班氏子出意外的概率直线上升,终于引起了班家长辈们的警觉,可惜还是迟了。
班轶无力的挥了挥手,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冷静冷静。
说好的班家军永不被打散,永归班氏所有呢?
说过的府卫会是班氏子最有力的后盾呢?
说好的……
狗日的韩岩到底是怎么教导儿孙的?难道就不曾留有一纸口训或遗旨之类的叮嘱叮嘱?
班轶插着腰吸气呼气,皇权更迭,他其实也清楚兵权的重要性,但凡是做了皇帝的,又岂能放任身边拥有这样一支军队的存在?他清楚班家军其实存在不了几代,但府卫却是他真心留给后辈们的保命符,都是他从班家军里挑出来的万中无一的好手。
韩氏子们可以动他的班家军军权,但不该不知足的动到他留给班氏子的保命符,更甚至现在到了要赶尽杀绝的地步。
冷静、冷静个屁!
班轶一脚把身侧的凳子给踹翻了,脸上煞气尽显,直把班老夫人在内的班家后辈们吓的齐齐后退,然后噗通噗通的跪了一地。
就在这时,出去采办的几个妇人回来了,不是仆妇,是班氏庶出门里的媳妇们,只见她们红着眼睛,身后跟着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差役,个个手持水火棍,踢了大门进来就开始翻东倒西,把才收拾干净的院子又给弄了个稀巴烂。
小儿媳孙氏立即上前拦住了那几个妇人,眼睛看向进来的蛮横无理的差役火头,口中问着话,“五嫂、小七婶子,这是怎么了?他们……”
小七婶子是个胖胖的妇人,此时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巴掌印,她明显流过眼泪,此刻却强忍着道,“他们说我们班家人应该全部禁足府中,外出采办什么东西,就在门口叫人代办即可,说我们违了旨,要拿我们去衙门打板子,我跟小五媳妇和你莲芋姐姐没办法,只能把采办的银子给了他们,可他们看见银子愣是说我们家肯定藏了私,要再来抄捡。”
来的有五个人,应是一个班里的伍人队,领头的个子不高却很壮,手里跟其他人不一样,拿的是把衙役配制刀,被他挂在腰间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响动极大,对比其他人手里的水火棍,他这一副装扮尽显威风。
五城兵马司里的规制,吃正规皇粮的都配有正规的兵器甲胄,只有那些雇佣来做杂事的火头班,才只配灰衣木制铁头器,目地自然是为了维护治安,查漏宵小,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是不可冒犯的差人,但对于贵人们而言,这就是一群不配入眼的末流编外人员,送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上贵人门上讨嫌的存在。
但现在,他们上班府门上来耍威风了。
把班轶都给气笑了,一脚踢了碍事的桌啊凳子的,顺手拍了下小哑子班晁吩咐道,“把你祖母和嫂子们扶起来,地上凉。”
然后,直直的就冲着那个配刀的差头就过去了,那差头都没反应过来呢,腰上挂着的配刀就落到了班轶手上,只见班轶抽了刀并指拿手弹了一下,声音沉闷,铁制极差,再用一点气力,这刀指定折了。
“五城兵马司的差役?你上面是谁?奉谁的令敢来到我门上耍的?”
那差役终于反应了过来,竖着眉毛刚要叫嚷,却见班轶的刀就抵上了他的脖子,把其他四个跟他来的差役惊的齐齐将水火棍对准了他,色厉内荏道,“把刀放下,你想造反么?”
班轶直接笑了,拿刀拍了拍这个差役的脸,“一个连给老子提鞋都不配的东西,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敢随随便便的就把造反两个字按在班家头上?你是哪个门子里的狗啊,说!”
然后顿了一下,又道,“算了,你不用说了,老子知道是谁。”
说完就一刀背把人砍晕了,吓的跟上来的班晁直跳脚,口中连连道,“老祖,他们是衙差,过了点卯交班的时辰,会被人发现的,哎呀,快点,快点把人抬后园莲池里去,那里淤泥厚,丢进去容易沉底。”
班轶:……
旁边班老夫人上前敲了一下他脑袋,训道,“说的什么混账话,这岂是能随意处理的人,他们后头肯定有人盯着呢!”
小儿媳孙氏上前,低着头惋惜,“可惜现在出城不容易了,不然丢乱葬岗倒是便宜。”
班轶:……
啊~这个,他收回这一家子儿孙没用的话,这一个个的不挺有志气的么!
然后他一摆手,“把人捆后面去,咱们换上他们的衣裳出府。”
老子不动点真格的,你们还当班家是病猫呢!
每旬十五,月上中天,十六月最圆,今夜宜杀人……啊不,放火。
郑氏赌坊的银库里,应该能暂解一解他们班家的燃眉之急?
嗯,去搬点来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