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听上去是正常语气,但其内容属实是让谢见明感觉匪夷所思。
毕竟,连亲眼见过他收鬼的沈清和陌如清都没认出这羲和扇,谭意然又是怎么认出来的?而且,对方不应该在花巷子里逍遥吗,怎么在这穷乡僻壤里?
无数的疑惑让谢见明不愿过早暴露自己,他藏了藏手上的扇子,打趣道:“公子这是什么话,我不过就是个说书先生,这扇子就是个摆设,您多去集市上转转就能淘到,何必买我这二手货。”
“原来是这样啊......”谭意然被拒绝后了然地点了点头,但抓着钱袋的手却是越发收紧,“不知先生在哪说书?可否告诉鄙人?定去好好拜访。”
语气里带着浓厚的不甘。
“哪好意思呢。虽说萍水相逢即是缘,但这缘分更需天定。”谢见明苦笑着,“待你下次再遇见我,再告诉你我姓甚名谁罢。”
未等谭意然作出其他反应,他便自顾自地转身离去,连头都不愿回。
虽说对方是和他同窗数载的友人,却也是当年实打实的可怜人之一。但他并不想让对方知晓自己已经复活,毕竟,他活着只会给他们徒增哀伤。
与其重回那个被鲜血黑雾遮蔽的天日,不如让所有人都相信鬼主已死,天下太平。这样,他心里也能好受些,担的罪名也少点。
别了谭意然,谢见明也有了大致的生财之路。
他顶着斗笠,坐到一家茶馆里点了盘小菜,随后拉着茶小二攀谈起来。他先是问了这附近有没有异常现象,然而他只得到几句“河水上涨”、“鱼群死亡”等现象,比起他的故事,可差了许多。于是,他立刻引入在翠林山的经历,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随着他和茶小二越讲越起劲,声音也越变越大,周围不少好奇的人都凑了过来。最后,他干脆直接站在桌子上,摇着扇子,讲得眉飞色舞,语调起落张弛有度,不少人都听得入了迷。
“最后啊,这青竹客留下斗笠,扬长而去。我当时站在那翠林山脚下,目送他漫步离开,待他走远,我拾起这顶斗笠,心中感慨万千。”
“可是我却发现一个惊天大秘密——那青竹客竟和那十年前的鸦山之变有关!”
说到这时,谢见明停了嘴。
桌下不知何时围了好几圈人,全都瞪大眼睛望着他。不少人催促着,但他只是淡淡叹了口气:“唉,虽说我也想继续,可这吃不饱又没地睡的,在下真不能再讲了,不然就要去和猪挤挤猪圈了。”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众人皆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铜板,放到桌上,要求他别停。谢见明一一将铜板收好,青衫下的脸都要笑烂了,连忙乐呵呵地应好,清了清嗓子又开讲了。
又扯了几嘴当年当鬼王时的威风事迹,添油加醋地把青竹客添了进去,那故事编的是信手拈来,讲的是绘声绘色。
讲到最后,他口干舌燥,可众人却还想再听,他连忙回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讲解。”
这下,周围人终于遣散。谢见明终于得以解放,抓起铜板就开了间客房,美滋滋地住了进去。他卧在踏上,这才想起打开扇子开始查看残魄。
彼岸被轻抚,逐渐盛开,他随手挥挥扇子,一张与自己相似的鬼脸便逐渐显现出来。望着这面孔,他心中一空,像是有什么东西坠落在地、消失殆尽。他探出一根手指触碰,无数的悚然回忆归入脑中。
可没有一项和剥皮娃相关。
这下,谢见明不再淡定。
明明所有鬼魄的所有记忆他都可以窥探,不论生前还是死后。可在这颗小小的残魄里,却只有他前世被杀死的模样不断重现,没有剥皮娃的炼化过程。
这样的情况,他从未遇见。
“真是世事难料,未曾想有朝一日,本鬼主也成了井底之蛙,少见多怪啊。”思考不出来个什么所以然来,谢见明只好翻身下榻,准备给自己备点衣物干粮。
毕竟天天穿着个没正形的白衣裳在街上乱晃也不太文雅,且不说自己害不害臊,就说是别家的姑娘看见他,也得被吓得花容失色。
换上浅绿的衣衫,点点墨竹缀落,青带束起及腰长发,腰别翠绿粗布,配上陌如清赠他的青纱,怎么看都是书生气饱满,文雅得不像他。
但他满意地瞧了好几眼新装束,美滋滋地正准备掏钱,却被人截胡。
“我来吧,他是我友人。”
谢见明顺着对方的浅黄宽袖看了上去,碰巧对上谭意然笑眯眯的眼睛。还没等他反驳,那商贩就乐呵呵地收了盘缠,还夸他们知音之情真切动人。
可他不这么想,正欲开口,却被谭意然打断:“这边来吧。”
对方带着他坐上了小舟,舟上连个船夫都没有,就谭意然一人拿着木浆轻轻地划。
“这破船没船夫吗?”谢见明瞧着谭意然开口问道,言语里却是僵硬的关切。
谭意然笑了一声,如同这桃坞镇的桃河水般温柔:“公子,我就是船夫。”
“......”谢见明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闭口。只是那双时不时就要看向对方的眸子,却是逐渐泛起微红。
“抱歉,刚刚说了冒犯公子的话。您说缘分天定,但今日我却巧遇您两次,我想苍天已给出答案了吧。”谭意然眉尾微垂,“我是真心想和公子您相识,萍水相逢也好,天命使然也罢,都没关系。”
“能看见您,便已足矣。”
谢见明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可又在看到对方那双多情的眼眸时失效。他终究狠不下心对着这位曾和他偷野果、拔野花、斗蚱蜢的同窗恶言相向。
本想讽刺对方所谓的缘分都是欺骗的借口,只是不想再靠近对方一分一毫。
可那伤人的言语还未说出口,吐露出的却是一句轻描淡写的:“为何偏偏是我?”
“因为看到您,我就会开心。”谭意然苦笑,“虽然这很冒犯人,可我必须告诉公子——您太像我已故的同窗。瞧见您,我就忍不住想起曾经在学堂里的那些时日。”
“......我不是他。”
头顶的笑声更藏哀伤:“嗯,我知道。”
“公子放心,此后我不会再冒犯您,鄙人只求您给个机会,知晓您的名称。”
“唤我阿无吧。”谢见明没再挣扎,将自己在陌如清那随口编的名字报给了谭意然。
谭意然原本紧皱的眉眼,紧绷的肌肉终于松懈,像是心中大石落地,长吁一口气,随后回道:“鄙人姓谭,称我尽年便是。”
然而,还没等话音落地,原本平静的河面上,不知怎么突然冲起巨浪。他们的小舟好像被什么东西顶了起来,居然飞向空中。
谭意然的尖叫迫使谢见明理智下来,他反身,刚准备去接住对方,却瞧见迎面而来的血盆大口。庞大的红舌卷在尖齿之下,喉间深红,甚至能看见舌根。
这下,就算谢见明想藏着掖着自己的法力,也没了辙。他冲着大惊失色的谭意然喊道:“尽年,闭眼!”
谭意然乖乖闭上眼,双手死死抱住木浆,整个人径直往那怪物嘴里掉。但下一秒,谢见明毫不犹豫地开扇,烟灰的瞳孔竟随着彼岸的盛开变得猩红起来,脚底升起的鬼气与水浪一起飞起千尺高。
这是他力量恢复的征兆。
“去!”
伴随着谢见明强有力的声响,羲和扇被猛地甩了出去,带着巨大的邪魔气息,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急速飞到谭意然身下,如荆条般的鬼气却霎时变得温柔,托住他下落的后背,将对方安置在了不远处的河岸边上。
而扇刃则是直冲怪物深喉,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谢见明带着斗笠,身着青衣,但脚底下的鬼气生花,朵朵鲜红彼岸簇拥成团,为它们的主人遮住高空。
而他稳稳当当地站在上面,俯视着这个长着三面人头,却是蛟龙身子的河妖,懒洋洋地伸出手,对着怪物在空中随意划了几下。
即便河妖额间也画着醒目的绯春咒,可此刻并不容他思考。河妖再次张口,朝着谢见明咬来。但他脚底下的彼岸花团陡然消失,青年纵身一跃,身子重重地落在木舟残骸上,再次掀起千层水浪。
或许之前的他还要靠智斗才能堪堪占占上风,可如今修为恢复些许的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鱼肉的废材,只能靠着肌肉记忆和睿智计谋求生的人了。
他终于可以鬼仗鬼势了!
下一秒,他立起身子,看着和自己擦身而过的河妖,只是勾勾唇,手指一挥。
“破。”
顿时,河妖龙身爆裂,邪气将它的肉躯撕裂得四分五裂,它痛苦地哀嚎,却吐出更多阴森鬼气与水花盘旋,周遭的鸟雀被吓得成群起飞,目睹这一切的人们也是惊唤出声。
可始作俑者只是淡定地立于破舟之上,手上拿着沾着污血的扇子,淡定地摇着,仿佛这可怕的一幕不是他的手笔。
河妖带着血腥再次不甘地沉入河中,消失不见,可绯春咒闪烁的红光仍旧在河面下汹涌。
这并不意味着结束,绯春咒未被破除,鬼魄未现,这河妖很有可能重回战场。谢见明看着河面渐渐浮起的血沫红水,眉头逐渐紧锁。
他本想乘胜追击,却被一道声线吸引走注意。
“阿无兄!你没伤着吧!”谭意然的呼唤声让他回头,只见刚刚如和煦温风的人,此刻却趴在河岸边嘶喊着他的假名。
一时,心中动然。
谢见明停下脚步,没再行动。
当着所有人的面收容鬼魄的确太过显眼,甚至有可能暴露自己。
他才不想冒这个险。
他跳下破舟,重回河岸。然而刚站定,腿脚一疼,太阳穴突突地跳,筋脉竟又开始发痛,喉管里竟泛起腥味。
扇间的彼岸骤然凋零,盘旋在空中的鬼气也逐渐消散。他强忍着不适,他用最后一丝气力稳住自己,却差点狼狈地摔到谭意然怀里。
可谢见明斗笠下的表情严肃起来:“你可否认识一些修行的人?或者,你可曾听闻?”
“这......我倒是没遇见过,但我知道哪里可能有仙人出没,我经常偷听船客的趣事,应是知晓一些。”
说罢,谭意然看着他那虚弱的模样,一心急切地关心他的状况。然而,谢见明挂在他身上,口中的话却是:“带我去。”
一颗残魄的力量还远远不足以支撑他凭一己之力击败那只河妖,况且有绯春咒的加持,那鬼怪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凯旋而归。
要是再过度使用力量,只怕妖还没杀,人却要废在这里,倒不如赶紧找其他人来除妖。
谭意然拗不过他,只好拖着他来到一家食楼。
“这家食楼好像是某家名门落魄后开的,尽管是哪家我不知道,但味道的确很好,不仅在仙人们之间流传,就连百姓也很喜欢这家。但我只偶尔带着妹妹来尝个鲜,自是难以结识那些名贵修士。”
没走进去倒还好,但这一走进去就又和老熟人撞到一块去了。
瞧着昨日刚见着的沈清等人,谢见明只想拽着谭意然跑。但奈何这河妖之患不治,怕是今日难安,他自己都睡不好。
权衡利弊后,他索性心一横,扯着嗓子就开始大喊。
“啊啊啊啊啊桃河边闹河妖啦!有没有大仙大侠?快去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