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世的景象数百年来如一日,陆云笺无甚心思去看,径直奔往中孚殿。
大殿内,陆稷似乎正与陆明周商讨什么事宜,陆云笺猜想大抵是上元宴相关,没什么兴趣多问,只等着二人似乎谈得差不多了,才迈入大殿,恭顺地行了一礼:“父亲。”
陆明周闻言先转过身来,神色有些许复杂。
陆云笺仍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曾抬头看二人:“父亲恕罪,参世仙人座下神龙助我恢复记忆,但我身体不支,将养十日有余,才能动身回云间世拜见父亲。那老龙虽法力广大,但只是残魂一缕,神力已尽,又亟待转生,我未能将其带回,助成四方神兽之阵。”
陆稷立在阶上,闻言只微微低眸:“你记忆恢复得如何了?”
陆云笺道:“并不完全,或许是因为那时伤重,而此时记忆大量涌入,一时接收不能,许多细节尚不清楚,受伤前后的记忆仍是一片空白。”
“是吗?”
陆稷一反常态地自阶上走下,抬手扶了陆云笺一把。
陆云笺不动声色地直起身,瞥见他的指尖拂过她手腕上戴着的那串白玉珠链,感知着他的灵力自手腕灌注而入。
他在试什么?
试破月妖狼的妖力削弱与否,还是在试自己施在珠链上的术法是否受到了影响?
陆云笺垂着眸,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自己的父亲一眼。
“那名弟子呢?”陆稷收回手,“‘归云仙君’?”
“溟海海妖还未被抹杀干净,他去追击海妖了,不曾与我一道。”陆云笺道,“不过如若父亲需要,我随时可以将他带回来。”
“不必了。”陆稷淡声道,“我召你回来,是因上元宴在即,你也应当做些准备。”
“是。”陆云笺颔首,“我先回流丹阁,不扰父亲与兄长。”她转身大步走出中孚殿,殿前神树一如往常地绽开一树繁花,无数细碎的白色花瓣兀自潋滟着淡金辉光。
这淡金辉光上接云间世结界,万丈高空,一眼望不到头。
陆云笺草草瞥了那神树一眼,觉不出神树之下的任何东西,无论是三百二十年前就镇压在神树之下的无数妖魔鬼怪,还是与云间世结界相连的四方神兽之阵。
四方神兽之阵既是圣清结界之基,亦是断界阵的一部分,断界阵阵眼藏在云间世后山禁地,无掌门令不得入,也探寻不到半分气息。
陆云笺没有多作停留,她知道陆稷不可能信她,但只要能暂时稳住陆稷,在云间世待上半月就够了。即便不能完完全全地毁去断界阵,也足够她想办法摸清阵法构造,必要时候设法令其失效。
流丹阁前的花木应季开放,此时又轮到了白梅花。
陆云笺在白梅林中驻足,停了片刻,拿出好好藏在怀中的另一串白玉珠链,凑在鼻尖。经年的血腥气早已浅淡得近乎于无,唯余淡淡白梅香与未曾消散的怀中余温。
原不过一串小小珠链,那时母亲将它作为生辰礼戴在自己腕上时,想来也不会想到几年后眉阳村那一场浩劫,也不会想到陆云笺不慎遗失这串珠链,找寻数年也无果。
更不会想到,会有另一个人,费尽周折,寻回母亲留给她最后的慰藉,将这一串珠链,重新戴回她手腕。
凑在鼻尖的珠链上的白梅香虽浅淡,却仿佛比整片白梅林凑起来还要更为浓郁。
只这两人……就够了。
只要这两个人愿意站在她身边,即便前路漫长甚至暗无天日,她也不会再生恐惧了。
她重伤闭关的两年,陆明周时不时为她打扫流丹阁,她出关后,他便不再定时前来,数日未归,屋内已经落了些许尘灰。
陆云笺依照记忆寻到一处隐蔽暗格,擦去上头厚于寻常数倍的尘灰,露出阵法一角。她将灵力灌入阵法阵眼,流丹阁内被紫色光芒照彻一瞬,显现出阵法的完整形态。
那是她融合魂魄、恢复记忆前,竭尽全力告知自己在流丹阁内布下的阵法。
她担心自己会融魂失败而后身死,再无法阻止灾劫,便只能告知自己这个简易阵法,即便没有灵力运转,时机一至,也能发挥效用。
她花费了半月,在流丹阁内布下这一阵法,为的是让修真界煞费苦心布下的圣清结界不至功亏一篑。
如今这道阵法未被旁人觉察,她恢复了记忆,也能使用灵力将其运转,阵法效用会大大增强,原当是可喜的,可陆云笺却没有半分欣喜。
她收回灵力,再度将阵法遮掩住,将目光投向窗外簌簌颤动的白梅花。
短短几日转瞬即逝,上元来临,云间世早布置好了上元宴相关事宜,陆云笺没什么需要准备,便趁此机会将云间世结界、四方神兽之阵、圣清结界以及断界阵法摸了个大概。
只是虽大致清楚了各个阵法,却不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后山禁地,也不知该如何彻底毁去断界阵。
上元宴名义上是为共庆佳节,却也是众仙门领袖、翘楚聚首之时,共商修真界重大事宜。
陆稷还未到场,接待宾客有陆明周和司仪长老负责,数位弟子打下手,陆云笺没有兴趣去凑热闹,到场早了些,也懒得顾什么礼数,只在自己座位上坐了。
云间世重大宴会来来去去总是那么些人参加,坐席便都不曾变过。
陆云笺遥遥望着对面一排之中归云仙君的座位,倒了满满一杯茶,又等着它冷掉,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上元宴开,照例最先是陆稷说上几句,而后宴席开,歌舞起,丝竹管弦声声不绝。
陆云笺百无聊赖地转着茶盏,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众修士。
一曲歌舞毕,不知哪个角落里忽然站起来一名修士,拱手道:“盛会之上,兴之所至,自请为诸君舞剑一曲,权当为诸位助兴,望能博诸君一乐。”
陆云笺抬眼望去,见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修士,转着茶盏的手停住了。
宴会之上自请表演实属寻常,陆稷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云笺瞥了眼端坐尊主之位的陆稷,整了整袖口,也站起身来:“一人舞剑怕是有些无趣,我与阁下共舞一曲,为诸君助兴。”
那名修士闻言笑道:“陆小姐肯赏脸,在下荣幸之至。”
陆云笺向一旁侍立的弟子借了剑,道:“何需客气。”
二人行至大殿中央,殿中琴音起,那修士浅浅行了一礼,率先出剑。
陆云笺抬剑一挡,便觉出剑上传来的巨大力量,抬眼正对上那修士意味不明的笑脸:“陆小姐这可不像舞剑,反倒像是要把在下活剐了。”
陆云笺没有理会他,撤剑再出,二人之间寒光闪烁,剑身颤动,有如龙吟凤鸣。
那修士没有说错,陆云笺原就不会舞剑,因此虽有琴音相伴,二人却像路遇敌手见招拆招,剑随人转人随剑行,全然没有行云流水之态,唯有疾风骤雨之势。
众宾客一时哑然,却又不能拂人脸面,于是默然片刻,都抚掌喝彩。
陆云笺出剑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雷动掌声中,忽然传来清脆分明的铿然之声。
掌声霎时削弱了大半,后排看不清状况的修士仍在抚掌,却在终于看清殿中景象时一时怔然,寒意逐渐爬上背脊。
殿中兀自滚动着一样事物,细看之下,才发现那竟是先前与陆云笺一同舞剑的那名修士的头颅,那颗头颅在殿中滚动一轮,停在他原先坐的坐席边。
人群中蓦地爆发出一阵尖叫。
饶是这些修士见惯了生死,也万万料不到竟有人会在天下第一大派云间世主办、仙门百家领袖与翘楚出席的上元佳宴上……
身首异处。
陆云笺抬手将借来的剑一抛,剑的主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呆呆愣在原处。
殿外忽地传来一阵疾跑之声,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奔入大殿的传信弟子已然嚷道:“尊主,结界之外忽然来了一众偶人,足有上千之数,如何也杀不尽,已然逼至结界边缘了!”
说完才看见殿中修士的尸首,吓得不轻,尖叫出声。再去看那修士的尸首,竟是没有半点鲜血,干瘪僵硬的躯体、死板无神的五官……
赫然是一具偶人!
陆云笺的身形微微一顿。
……偶人?
……
在怜生寺仙山上时,尚还是日光大盛的晴好天气,下了山,天色却又忽地阴沉下来,显得一直不知疲倦呜呜刮着的风也更凶猛了些。
裴世一路御剑行至溟海,阴云愈来愈厚重,到了溟海上空,漫天阴云几乎成了黑云,沉沉压住溟海翻涌不绝的波涛。
裴世环视一圈,心中微沉,径直奔向林中宋承泽的坟茔。
二人受宋承泽所托,将妄尘鳞片封入溟海时,顺道设了结界护住宋承泽坟茔之中的龙鳞宝剑。
如今灾劫将临,幕后之人或许会同逆转时空前一样,在溟海发动海难,若是被封入溟海的龙鳞阻不得这场海难,那便只能以可控水的龙鳞宝剑相救。
裴世奔至宋承泽的坟茔前,抬手解开结界,又召出归云剑将厚土掘开,不多时便掘到了一方锦盒,然而将那锦盒掀开一看,却只见空空一片,龙鳞宝剑早不见了踪影。
裴世身形一顿,强压下震荡心绪,后知后觉身后袭来一阵劲风,待回身出剑,却为时已晚,一只细瘦苍白的手,猛地自他左肩穿过,霎时鲜血狂涌!
刺穿血肉的手迅疾收回,避开了他的剑。
燕燕的声音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咯咯的笑声夹在因溟海浪起而呼啸不止的呜呜寒风里,说不出的怪异:“归云仙君,中幻象的滋味如何?”
龙鳞宝剑不知何时再度出现在空空如也的锦盒之中,分明丝毫未损。
海妖破不了陆裴二人设下的结界,也不能在他眼睛底下瞬息夺走龙鳞宝剑,便设好了幻象等着他,待他心神不宁,才好出手。
裴世抬手设下结界,再度将龙鳞宝剑护好,回过身,看见那个瘦弱胆小的女孩儿正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他。
见右手仍在滴血,她随意甩了甩手,将鲜血草草在衣服上抹净,道:“原本我很好奇,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但你们实在太迟钝,真是好无趣。”
裴世冷眼看着那个几乎面目扭曲的女孩儿,握紧了手中的归云剑。
那时陆云笺开启献祭阵引诱海妖入阵,几人在外蹲守海妖,原本已将海妖斩杀,却不知它为何保住了一丝残魂,又不知为何人所助,竟得以再度附身孩童。
或许因为海妖残余的气息极其微弱,又或许是因它得他人相助,附身燕燕多日,逐渐蚕食燕燕的魂魄与意识,直至完全占领其躯体,竟全然未被发觉。
不仅是未被发觉……
它甚至煞费苦心地呈现了家人枉死、家园被大火所毁、甚至于被制成金羽骨的景象,博得裴世不可多得的同情,得以接近他,得以在几人身旁潜伏多日,想方设法取出他体内的照灵骨……
若非除夕正值年岁更替之时,修真界灵气动荡得最为厉害,无数妖魔鬼怪躁动不安,溟海海妖与破月妖狼同为妖类,互有感应,恐怕几人此时还不能发觉海妖就在身旁。
好在……还来得及。
“之前的妖狼魂魄我没有取到,让给你们了。这一回,归云仙君觉得自己能躲过……”
裴世手中暗暗蓄着力,冷声问道:“是谁?”
海妖微微一顿,而后似是有些轻蔑又有些怜悯地笑道:“照灵骨,和妖狼魂魄一样,想要的人多了去了,你管是谁?”
话音落,那道远在数丈之外的黑色身影已闪身至面前,海妖一惊,正欲后退,却觉右臂被猛地攥住,想要断臂逃脱,却是分毫动弹不得。
裴世缓缓收紧手,轻声道:“这一次,你觉得自己还有那么好的运气?”
强劲灵力自海妖右臂灌入,所过之处,血肉崩裂,鲜血飞溅!
眼看灵力蔓延至海妖肩膀处,血肉模糊的惨状将要扩散至半边身体,却忽然闯入一股力量,将海妖猛地往后一拽!
海妖整条右臂自肩膀处脱落,鲜血霎时扑满了裴世衣襟。
裴世收回手,飞速封住左肩的伤口,抬眼去看,却见海妖被一白衣人一手拽住,那白衣人替海妖挡了一击,此时一条臂膀沥沥淌着鲜血。
目光上移,正对上一双令人遍体生寒的眼睛。
雪白的眼睫,金色的瞳眸,在沉沉天色下,无端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