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笺在裴世心口打下治愈法咒,倾注了她十成十的灵力,然而血是止住了,可血肉之下,白骨泛着金色光芒,而那光芒正渐渐减弱,以至黯淡。
她蓦地起身,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她忽地想起来,逆转时空前,一片断肢残躯中,嶙峋尸骨、零落血肉之间,那一段光芒微弱的碎骨,在一地血污与弥天阴雾中,那样黯淡,又那样耀眼。
那时的裴世,一个身无灵力、籍籍无名的小弟子,同无数人一样被妖魔屠杀分食,死后尸骨零落,以至于体内的照灵骨都再不能发挥效力,那时的他,算是什么呢?
至少是“人”,与无数惨死灾劫中的人一样,想必极尽痛苦绝望。
陆云笺死死盯住裴世裸露在外的白骨,金光渐趋微弱,她却下意识在指尖凝聚起灵力。
灵光渐盛,一明一暗,像一把双刃的刀,一刀一刀剜着她的血肉。
裴世的心脏被穿透,压制他体内照灵骨的封印也不复存在。
此时他尚还有一口气,照灵骨的金色光芒虽微弱,却还没有彻底消失,可若他死了,照灵骨或许就再也发挥不了效用了。
届时灾劫降临,没有照灵骨,大抵会重蹈逆转时空前的覆辙,血流漂杵,生灵涂炭。
而这一次,不会再有逆转时空的机会了。
为了防止照灵骨彻底失效,所以必须在他死前,强行将照灵骨取出来。
陆云笺闭上眼,脑中画面忽地闪至数月前,裴世刚过完生辰,她思绪纷乱,便前去怜生寺求了一签。
修仙之人不惧神鬼之事,陆云笺更是从来不信卜算之道,然而那日她将掉落在地的灵签拾起,见是一支空白无一字的签,心却蓦地一紧。
再抬眼,大殿已悄然改换了模样,立在面前的,赫然是一座东岳大帝像。
陆云笺知道这是怜生寺不曾对外开放的偏殿的景象,然而怜生寺佛门净地,偏殿却供着东岳大帝,不可不谓奇异。
但她无心去思索其中缘由,只抬眼望向那座威严神像。
她知晓这不过是幻境,但却没有打破,她想要一个答案,无论给她答案的是神,是佛,还是鬼怪妖魔。
她听见一个无限渺远、几乎不真实的声音问:“来者何人?”
“云间世陆云笺,”陆云笺道,“有一事相询。”
四周黑暗无极,没有半个人影。
那个声音默然许久,而后道:“何事相询?”
“为救千万人而杀一人,是对,还是错?”
陆云笺紧紧闭着眼,指尖默默绘着阵法图案。
这阵法是构成断界阵的一部分,她在心中已经琢磨了无数遍,比任何一个阵法都要更为熟悉。
正如她将裴世的生辰八字融入断界阵以压制照灵骨躁动、发挥他体内照灵骨的效用,因此将他的生辰记得再清楚不过。
因为他体内有照灵骨,而照灵骨是撕裂时空、阻止灾劫的必需武器,所以他必须为了千万人、为了茫茫众生,奉献性命,尸骨无存。
因为他可以救人,所以他必须救人,所以他不能为自己而活。
陆云笺蓦地睁眼,刺目紫光脱手而出,以极快的速度吞噬着裴世的血肉。
血肉之下森森白骨逐渐裸露,光芒也渐趋强盛,再无消逝之兆。
是对,还是错?
她看见裴世极痛之下的惊愕与绝望,那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正刺中她双目。
为防他竭力反抗,这一道阵法,压制照灵骨躁动的同时原也可以短暂压制照灵骨的灵力,可不知为何,那一瞬裴世掌中爆发出的强盛金光,几乎盖过了照灵骨本身,映得半边天空都刺目不堪。
灵力消止的一瞬间,陆云笺抬眼,瞥见了那把掉落在地、断成几截的刀。
刀上染着淋漓鲜血,刀柄上刻的圆滚滚的柿子,竟显得十分鲜艳。
陆云笺被那抹鲜艳的色彩刺得一痛,撇过目光,没有注意到断裂的刀身旁,有什么莹白如光点的事物,蓦地碎了一地、滚了一地。
陆云笺没有去看裴世,也没有施法止住腹部汩汩涌出的血,只抬手结阵,用最后的灵力,将自己传送回云间世。
无论是云间世自身的结界,还是最强防御结界圣清结界,抑或是正趋完整的撕裂时空的断界阵,任何一个,都足以扭曲传送阵。传送阵一消解,陆云笺便立即召来惟霜剑,直从万丈高空降落在云间世主山山顶。
中孚殿前神树终年不凋,细碎的白色花朵在陆云笺眼中成了一片模糊空茫的白,她勉力走上长阶,推开中孚大殿的门。
殿内只一人,是陆稷。
陆云笺上前,原只想中规中矩地行一礼,脚步却不稳,先一步单膝跪倒在地。
她眼前阵阵发黑,已经视物不清,甚至不能辨出陆稷是何反应,心中痛楚与纷乱并生,只凭本能道:“关于启用照灵骨撕开时空裂缝的断界阵法,我已有所得,只需加以完善,即可撕裂时空。”
陆云笺没有等纸笔,只用手指沾了血,在中孚大殿地上一笔一画绘着,仿佛晚一步,就再来不及。
她没有时间再去思索取出裴世体内的照灵骨为何会失败,只将自己所知的都尽数绘制下来,不知对错,也不想再问对错。
绘完,收回指尖,模糊间看见地上一团盘绕复杂的痕迹,她忽然觉得很是荒唐,很是茫然。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抬眼去看陆稷,所见最后一眼,是中孚大殿尽头的云间世尊主之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中孚大殿宏伟依旧,神树根深枝茂、上可参天,云间世的万丈结界光明璀璨,足以驱散所有低阶妖魔野兽的灵气蔓延数里,护佑这一方天地。
仲夏之间,万物焕发生机,世间平和安宁。
倘若魔王设下的灾劫终将突破压制再度临世,不知这一回,世间可还能保住这一方河清海晏、太平安乐吗?
不过什么灭世灾劫,什么太平世间……
她都再也看不见了。
陆稷瞥了一眼地上错综复杂的阵法,又瞥了一眼血泊中的陆云笺,思索不过片刻,便蹲身抬手,将灵力打入陆云笺心脉。
丰沛强劲的灵力涌入陆云笺体内,堪堪吊住她一口气,将她的魂魄以及破月妖狼的碎魂,尽数锁在她体内。
陆稷没有再看地上的阵法,以最快的速度将陆云笺送往石室。石室之内密不透风,半点灵气都流不出去,遑论魂魄。
来不及思索太久,陆稷召来银鹰卫,吩咐道:“速往德昌行,唤炼器阁阁主前来见我。”
银鹰卫领命退下,不多时,带来一名长袍曳地的男子,正是德昌行炼器阁阁主。
德昌行炼器阁阁主与云间世也打过不少回交道,见着陆稷,原想客套几句套套近乎,却不料陆稷只瞥了他一眼,便冷声道:“把她体内的妖狼碎魂给我一片不落地取出来,若是不能拼合完整,便加以炼化,将妖狼所守的匕首炼出来。”
炼器阁阁主只好闭嘴,顺着他的指示去看,只见石床之上躺着一只魂魄,肉身不知去了何处,那魂魄裂作两半,分裂得太过厉害,以致看不清面目,只能堪堪辨出是个女子。
那两半魂魄之间夹杂着紫光点点,的确像是碎裂的妖狼魂魄。
炼器阁阁主神色复杂地收回目光,道:“陆尊主,这魂魄没有肉身,即便现在有尊主的结界护着,仍有逸散的风险……”
陆稷冷笑道:“你认不出这魂魄是何人,所以怕惹上麻烦?”
炼器阁阁主原本冷白的肤色唰地一下险些成了死白,连忙跪下,颤声道:“小人不敢!只是……”
陆稷道:“你无需管她是何人,也无需管她是死是活,只需依照我的指令行事。此事若成,我给你十万金,无需经德昌行之手。”
炼器阁阁主蓦地抬头:“十、十万金?!”
他又抬眼去看石床上的那个魂魄,分明不过一个常人的魂魄,竟值得十万金?
炼器阁阁主轻轻呼出一口气,再度俯首:“小人谨遵陆尊主之命。他日若再见此类魂魄,也定当第一时间送与陆尊主之手。”
陆稷道:“那便开始吧。”
炼器阁阁主起身,跪坐在石床旁,曳地长发与衣袍在地上铺成一朵妖艳重瓣花,他只轻轻一抬指尖,灵力所化的炼化池便在地面铺展开来。
炼器阁阁主道:“陆尊主,此人魂魄奇异,分裂得太过厉害,妖狼魂魄实在拼合不能,但却着实凶猛。为防出意外,小人想先取她一半魂魄进行炼化,若无意外,再炼化整个魂魄,尊主以为如何?”
陆稷道:“依你所言。”
炼化池炼化魂魄,犹如沸汤熬煮生人的骨骼血肉,寻常情况下,绝大多数生人的魂魄都承受不能,会在炼化池中挣扎嘶叫,需耗费大量灵力加以压制。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魂魄分裂得太过厉害,此时又仅取了一半魂魄,导致这一半魂魄的五感都不甚灵敏,这魂魄在滚烫翻涌的炼化池中,竟那样安静平和,全无挣扎。
又仿佛早已死去。
炼器阁阁主心中疑惑,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源源不断投入灵力,将炼化强度提至最高。
他拂去额前细汗,瞥了一眼立在一旁冷眼观看的陆稷,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道:“陆尊主,炼化池内灵气有些躁动,可否请陆尊主前来护法……”
然而话尚未落音,数缕破碎的妖狼魂魄竟裹挟着那一半模糊的魂魄,猛地脱出炼化池!
待要再阻拦、再压制已是来不及,那妖狼碎魂果真凶猛,护着那半魂魄,竟“轰”地一声直接将石门炸开,而后如离弦之箭迅疾腾至空中!
受到炼化池灵力反噬,炼器阁阁主伏地痛嚎,陆稷神色凛然,没有理会他,只抬手甩出一道灵光。
妖狼行动迅疾,灵光未能击中奔逃的魂魄,陆稷抬手召出武器,飞身追了上去。
妖狼碎魂没了陆云笺的灵力供养,已如强弩之末,只知道逃,却不知逃往何处,直到瞥见云间世后山禁地那一线猩红的时空裂缝,才忽地如蒙大赦。
如今陆云笺的魂魄并不完整,应当不会受到时空裂缝的拒斥……
来不及多作思索,妖狼护着陆云笺的魂魄往那一线裂隙赶去,果见裂缝之间,无数破碎的、混乱的、飘渺的灵体游荡无归处,却并未被时空裂缝拒斥。
那几缕破碎的魂魄,裹挟着一半孤寂的魂灵,毫无阻碍地越过了时空裂缝。
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车水马龙的人间,忽地涌入眼帘。
飘荡的一半魂魄受到另一个时空的躯体的感召,竟忽然之间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看见了躺在一片苍白死寂里的另一个自己。
在奔往另一个自己的前一刻,那一半奔逃的魂魄像是忽然拥有了一瞬清明神识,回头看向裂隙另一侧,原本属于自己的修真界。
然而什么都再看不见……
什么巍峨青山、缥缈雾气、浩荡修真界,想杀自己的人,自己下了杀手的人,都再看不见。
也看不见,那个被穿心断骨、浑身是血的小弟子,正孑然一身,一步一步踏上云间世山门前的石阶。
血流不止,顺着他的脚步,在他身后拖出长长一条线。
万事万物俱是死寂,唯有自他房中奔出来的那几人的嬉笑喧嚷声声锥心——
“你们瞧,我还当他平日里写写画画什么呢,原来是——”
“他术法考核次次为零,居然想自创法术?”
“他莫不是真以为攀上了陆小姐,自己就也是修士翘楚了?”
裴世与他们相隔甚远,他们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他也只是静默地看着他们嬉笑打闹。
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能看见自己手中绽出万丈光芒,他没有去思考那是什么,只下意识飞身而上,而后那只凝聚着金色光芒的手,干脆利落地穿透了其中一名弟子的肩膀。
他抽回手,闻见鼻尖甜腻的血腥气,瞥见一张张被揉皱、又被溅上鲜血的纸张,飘然落地,随风而去。
有人冲上来,拉开了他,他任人摆布,像个空心木偶人一般垂手站着。
是谁?是谁都不重要……
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清……
直到山顶响起旷远的钟声,自山顶恢宏的中孚大殿,传来了云间世尊主之女陆云笺重伤闭关的消息。
神识骤然清明,裴世抬眼望过去,却只能见巍峨青山与缥缈雾气。
他忽然扯出一个笑容。
并不是很好看的笑容,只是以此,祭那多年,荒唐可笑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