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没有明白陆云笺所说“如果可以”究竟是何意,这一句或许只是她的无心之语,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因着陆云笺这一句,他便开始怀着隐秘的期待,默默地记着这个原本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他心心念念地等着那把刀,一等就是三年。
修真界三年安然无恙,虽时常有小邪小祟兴风作浪,但仍称得上“风平浪静”。
平静的日子总是容易显得庸常,于是在又一个庸常的冬日,裴世收好书卷,准备入睡。此时已近子时,第二日一早还需去演武场,陆云笺已经几天不见人影,想来是有要事,时辰已晚,想来也不会再来。
裴世合上窗,凛冽的寒风忽然被尽数隔绝在外,屋内昏黄的灯与洋洋暖意让人睡意陡长。
他在窗前又坐了片刻,正欲起身,忽听窗棱上传来“笃笃”两声响,紧接着窗户被打开,寒风中,一张冻得微微发红的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窗外。
陆云笺蹲在窗边,笑道:“我看你屋里灯还亮着,准备睡了么?”
“没有,”裴世让出窗前一块空地,“打算再看会儿书。”
陆云笺微一躬身,熟门熟路地翻进屋,屋内暖意让她一时适应不能。她不喜穿戴厚重斗篷,风雪留下的冷气总要好一会儿才能消,裴世屋内没有御寒结界,也未曾放置炭火,此时他立在桌边,只能徒劳地将烛火拨亮几许。
陆云笺拍了拍被冻得有些发硬的衣摆:“你这屋里挺好,没有炭火味,不熏人。”
裴世道:“你怎么来了?”
陆云笺却答非所问:“既然你不急着睡,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如何?”
裴世犹豫片刻,还是道:“宵禁。”
虽说宵禁只是对绝大多数普通弟子的限制,云间世内长老与已经出师的修士都不受此限,更不用说陆云笺,可若旁人知道了,不免要多嘴多舌。
陆云笺道:“云间世万丈之上的结界较为薄弱,我带你混出去。”说着不待裴世回答,已经挥手灭了烛火,一道冰蓝剑光蹿至二人脚底,飞至窗外,霎时腾飞至万丈高空。
寒风萧萧,尽数被陆云笺施加的御寒结界隔绝在外。惟霜直载着二人冲过云间世的结界,才复又降至百丈空中。
裴世虽不曾练习过御剑术,但被陆云笺带着飞了几回,此时立在剑上,倒也稳当,还有工夫扫几眼脚下。时辰已晚,除云间世通天结界尚且金光璀璨外,绵延千百里,几乎都是一片沉寂的黑暗。
陆云笺立在惟霜剑前端,背上背的不知是何物,裴世扫了几眼,到底没有多问。
惟霜行得飞快,脚下万物匆匆流过,约莫行了一炷香,才缓缓降落在一片黑魆魆的山林之中。
方才在剑上,裴世瞥见林中有一点不甚起眼的微光,此时降落至地面,却见周遭皆是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陆云笺收了剑,没有多说,沿着脚下唯一一条小径往山林深处走,裴世心中疑惑,却也没有犹豫,当即跟上。走出一段,林木忽地稀疏不少,黑暗中光芒隐隐,绕过林木,忽见一道结界矗立前方。
结界是极明亮的紫色,灵力丰沛强劲,光芒流转不息,乍然一见,险些被晃住眼。
裴世一时怔然。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陆云笺使用如此强劲的结界,往日里她总是轻描淡写,对诸事都不甚上心,这样一道守护结界……护的会是什么?
站在结界之外,只可见结界内影影绰绰的灯火,似乎还隐约有人声,只是不甚清晰。
陆云笺没有多言,径直迈进结界。裴世原先还有些犹豫,试着迈了一步,竟毫无阻拦地穿过了屏障,再抬眼,结界之内的热闹景象便尽数展现在眼前。
时辰早晚与天气寒暖在这里仿佛不存在似的,三三两两的村民围坐在院中石桌旁,不知在忙活些什么。这处村庄不大,住户分布得也较为零散,统共也不过二十户,在寒风萧瑟的夜晚居然都坐在屋外谈天说地。
小小一个院子,灯火通明,比云间世元日时还要热闹不少。
裴世尚怔在原地,陆云笺已径直走到石桌旁,招呼道:“编了多少了?”
石桌旁一名女子抬起头来,见是她,便指着一旁的竹匾笑道:“晚上吃得晚,刚把草珠子择了大半呢,这会儿还没串多少。”
这名女子说着,一抬眼终于瞧见了站在结界边迟迟没动弹的裴世,笑道:“这就是你常跟我们说起的那个朋友啦?”
裴世回过神来,走上前去,尚不知如何称呼,便听这女子笑道:“人都叫我柳娘子,你跟着云笺叫我柳娘就好啦。”
这女子一头乌发在脑后随意盘了个髻,虽是一身粗布麻衣,却毫不显粗俗,袖子挽至手肘,很是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说话却热络,不仅并非不近人情,反倒极易让人生出亲切之感。
不待裴世唤,柳娘已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好几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孩子看面相是挺善良一人,言行举止听着也是个老实人,长得好看,武功也好,不错不错。”
裴世不知自己“言”在哪儿“行”在哪儿“举止”又在哪儿,平生遇到这样热情的对待实属寥寥,因此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唤了一声:“柳娘。”
“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太拘谨了些。既是云笺带回来的朋友,那便不要见外,你要愿意,往后常来我们这儿玩啊,别害羞。”柳娘颇含深意地拍了拍裴世,“我听云笺说,你叫小柿子?”
裴世蓦地转头望向陆云笺,见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有些气闷:“不……”
见他一脸不悦,柳娘笑道:“知道你叫裴世啦,逗你玩儿的。你是要跟我们在这儿编草珠子,还是跟云笺去后山玩儿?”
裴世一噎,心道:果真与陆云笺是旧识,此二人在某些方面还真是出奇一致。
陆云笺道:“你想编草珠子么?”
裴世瞥了一眼竹匾,里头盛了许多白中带青、圆润可爱的草珠,道:“这是什么?”
陆云笺道:“应当是叫白耳珠,用细铜丝一串,可以做耳坠,民间有些女孩子会这么戴。不过我们一般叫它草珠子,串起来挂在树梢或是屋门口,可以辟邪消灾、安神破魇什么的。草珠子不畏寒,十二月初最多,有些地方会专采草珠子编起来,拿去卖也是可以的。”
裴世的视线停在草珠上,似乎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但又有所顾虑,迟迟未动。
柳娘自然明白,道:“我们这草珠子还没择干净呢,你俩不是去后山有什么事儿吗?办完了再回来,我们这一时半会儿也编不完,明日要拿去卖的话,没准得通个宵。”
裴世疑道:“后山?”
后山离得远了些,位于陆云笺所设结界的边缘,但结界如此强劲,后山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东西作怪才对。
陆云笺却道:“近几日来了只大鬼,村里有小孩儿到后山去玩儿,回来就生病,怎么也不见好。”她说着用胳膊肘一捅裴世,“怎么样,去练练手?”
裴世知道陆云笺和柳娘在打着什么主意,但却不能问,于是按住腰间佩剑,有些无奈地笑:“走吧。”
后山说近不近,说远却又并不遥远,因此二人没有御剑,一路奔至后山,也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我听说这只大鬼有几丈高,体型跟鬼魈差不多,你小心些。”
裴世拨开一大片枝叶,道:“就这么找?”
“就在这片。”陆云笺道,“我白天来看过,放了追踪咒,不会有错。”
裴世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只放了追踪咒,而非掘地三尺、斩草除根,这并非她的行事风格。
陆云笺对上他的目光,竖起一指抵在唇边:“嘘——”
脚下土地隐隐颤动,裴世蓦地转回目光,在突兀而诡异的寂静里,一只利爪忽地自地下钻出,土块崩裂,沙石飞溅,地动山摇间,一只庞然大物一点一点自地下拔出。
裴世迅疾一跃,堪堪避开那只抓向自己的利爪,下意识去拔腰间佩剑时,手却抓了个空。
那把一直好好地悬在腰间的佩剑,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没了武器,裴世的脑中陡然出现一丝空白,手悬在半空没有动弹,那只庞然大物却不会等待,迅速逼近。
裴世出自本能地闪避,却也只是避,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击。直到听见身旁传来陆云笺一声唤,他转头看去,下意识抬手接住她掷过来的事物。
似乎是陆云笺一直背在身后的事物,有些沉重,险些坠到地上。
这场景很是熟悉,那日斩杀鬼魈,陆云笺给了他惟霜剑,而此时他接住的,正是一把刀。
横刀制式,触手生凉,在黑暗中刺出熠熠寒光。
来不及多作他想,裴世提刀便上,只觉这刀使起来比惟霜剑还要趁手,虽没有灵力,却有破风之势,更有崩山之力。
空中无月,一切如墨一般浓黑,大鬼善于隐匿,裴世仅能听声辩位,身形却比大鬼更快,来往数个回合,刀光之间,鲜血喷溅,残骸掉落,在岑寂黑夜中,轰隆如巨石坠地。
大鬼的低低吼声彻底消失不见,林中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裴世接过陆云笺递来的刀鞘,先把刀上污血擦净,再收刀入鞘,而后低头在地上找着什么:“我的剑不见了。”
“没事,”陆云笺道,“那剑早便不好使了,丢了也无妨。三年前我就许诺要给你做一把刀,不想找材料费了这么久,德昌行炼刀虽好,速度却慢,耽搁了这么久,好在今日还是赶上了。”
她说着,在裴世微微惊愕的目光中,笑得真心实意,极为难得:“裴世,生辰快乐。”
“……”
“赶在了第二天之前,还是你的生辰。这刀还好使吗?”
裴世低眸看向手中的刀,刀柄上的花纹因周遭太黑而不能看清,玄铁生寒,握在手中却很暖,甚至于有些烫,使他的筋骨血肉都渐渐地复苏。
裴世抬眸,回以陆云笺一个笑容,恍若冰雪消解、春水回流:“多谢。”
裴世解决大鬼不过一炷香不到,二人慢悠悠地下了山,陆云笺道:“奇怪,我怎么没有一点前些年你过生辰的印象了?莫不是少了几段时日?”
裴世将新刀佩在腰间,听陆云笺如此问,忽然有些不平:“莫说我的生辰,便是你自己的生辰,有一回你在哀牢,有一回你接了委托去除丧门煞,还有一回,清风阁阁主走火入魔,与妖魔勾结,你奉命去捉拿他,结果反倒自己中了招,还受了伤。”
陆云笺道:“这样么?我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清风阁阁主被妖魔反噬,皮肉一点一点剥落,有些恶心。那除夕元日呢?说好一起看焰火,怎么好像也没什么印象了?”
“有一回你在哀牢待了足足一月半,有一回你奉命去了镜阳宗,还有一回,”裴世面色有些不悦,“你斩杀了几只妖兽,要用它们供养破月妖狼,结果破月躁动,于是你不得已闭关了七天。”
“……”陆云笺有些无言,不想这几年过得如此乱七八糟,早知就不问了。
裴世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没再多说,二人一时默默,气氛有些冷。快要行至眉阳村时,陆云笺忽然道:“再去一次,我就不用再去哀牢了。”
裴世似乎低低地“嗯”了一声,别的却没有多说,显得这一句回应太过平静,即便平静之下,无数思绪纷杂交织。
快到眉阳村时,陆云笺忽然绕了道,带着裴世翻上了另一座山。那座山树木更为茂密,但因处在结界之内,并无妖魔气息,唯有安宁。
裴世跟在陆云笺身后,道:“去哪儿?”
陆云笺回头笑道:“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我想带你去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