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猛地闪开身,这才没让他扑中。
从雾中冲出来的是个中年男人,看打扮应当是附近的百姓,见着裴世激动得眼泪都要下来:“终于见着活人了!你、你你你——”
裴世站得离他并不近,雾间视物也不甚清晰,奈何他一身藏青云纹弟子袍实在太显眼,那人一瞧见他的打扮,简直要声泪俱下:“我没看错吧?!是云间世的仙君?!”
裴世尚未开口,那人便猛地拽住了他的手,把他往林子深处带:“仙君!里面有妖怪,我还有同伴——”
谁知裴世一把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那人似乎愣了一下,追上来几步,喊道:“仙君,求求你了,还有人在里面,被树压着了腿,求求你救救他……”
话未说完,裴世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确定身后的人没有追上来后,裴世才停了步,打量了一圈四周的环境,转了个方向,继续上山。
走了没几步,忽觉脚下一硌,猛地抽回脚,便见脚下的东西滑蛇一般缩了回去,紧接着一声痛呼:“哎哟我的妈,什么东西?!”
眼前的雾气散去些许,一人跌坐在地,抱着腿大嚎,待看清踩着他的是个人之后,眼睛一亮:“小兄弟,你帮帮忙,我腿受伤了,你把我扶下山成吗?”
不等裴世后退,他便一把抓住了裴世的脚踝,裴世一个趔趄险些站不稳,却见那人拖着身子朝自己爬过来:“仙君,仙君,就扶我下山成吗,这里有妖怪,求求了……”
裴世脚上发力,却如何都甩不开他的手,又见这人的确是个普通人的模样,不好拔剑,于是伸出一手去拽他,一拽之下,心中一凛。
这人的皮肤纹理、血肉温度与寻常百姓全然无异,做出的动作却不像个正常人。
裴世拽着他的手将他往旁边一甩,脱出禁锢的一刻拔腿便走,直往山下去。走着走着,忽觉背上一重,仿若千钧巨石压下来,险些压得他腿脚发软,寸步不能行。
一个声音在背上响起来,正是方才那个被断木压断了腿的男人的声音:“多谢仙君救命,仙君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谁要救你了。”裴世沉声道,“滚开!”
轰地一声响,背上的重压消失了,裴世却忽觉心绪纷乱,一时不备,像是魂魄都被抽了出去,浑身乏力,不由单膝跪在地上。
再抬眼时,四周雾气弥漫,不见人影。
裴世的手微微发着抖,几乎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勉强平静心绪,拔出腰间佩剑,指向前方。
一个幼小身形出现在了他的剑指向的地方,然后是他无比熟悉的场景,火光漫天,鬼魈屠戮,哀嚎遍野。
裴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情形,只握紧了手中剑。
画面尽头,他看见陆稷微一抬手,陆云笺便蓦地咳出一口血,即便痛至伏在地上,仍要保持着驯顺恭敬的姿态。
而后便是嶙峋荒山上,妖魔鬼魅间,沉沉天幕下,陆云笺孑然一身的背影,与他的想象别无二致。
陆云笺在哀牢训练了六年,她虽总是轻描淡写,但一定也会有过恐惧与茫然的。如今陆云笺不再提起当初的恐惧,可这恐惧却席卷了他。
一如当年目睹父母葬身鬼魈指爪之下,如今看见陆云笺的种种,他亦无能为力。
身无所长,一事无成。
裴世恍惚间看向自己的手,脑中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重塑经脉”四字。
置于死地而后生。
眼前逐渐混沌,裴世能清晰地感受到意识逐渐混乱的过程,就在这时,背上突然至极地传来重重一击,他险些被逼出一口心头血,痛感终于将意识唤了回来。
他回过头,对上了那双许久不见的眼睛。
陆云笺道:“裴世,你看见什么了?被魇得这么深,我这又拍又捶又踹的你都不醒?”
“我……”裴世缓了片刻,意识终于彻底回笼,“我没事。”
他下意识扫了一遍陆云笺的衣裳,所幸并未看见什么伤口血迹之类,但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的那阵血腥气,仍是让他微微蹙眉。
陆云笺察觉他的目光,站起身转了一圈:“我也没事,这不正在回云间世的路上么,还没来得及把气息去掉。”见裴世不说话,她又道,“这山中多魑魅,最擅迷惑人的心智以设置幻象。我们先找出口,待得再久些,幻象就又要生效了。”
裴世沉默一阵,道:“你怎么到这山上来了?”
陆云笺拨开重重浓雾,道:“路过,看见几个百姓慌慌张张从山上跑下来,说山上有鬼,好几个同伴都不见了,我就上山来看看。这雾气应当是一种迷瘴,既是说人不见了,应当就是被迷瘴吞了,结果百姓没看见几个,倒是看到了你。”
“……我之前碰见过两个人,其中一个腿被断木压断了。”
“噢,他啊,我也看见了,他运气不大好,在这迷瘴里待得太久,遇上了幻象,一时醒不过来,就被魑魅操控了。我已经把他送下山了,不知还能不能救回来。”
“不过话说回来,”陆云笺转身将手递给裴世,“我看你进迷瘴似乎没多久,怎么就遇上了幻象,还被魇得那么深?有什么东西值得你执着至此?”
裴世没借陆云笺的力,先一步自己站起身来,仍是垂着眸,没接话。
陆云笺只扫了四周一圈,便看出了迷瘴的突破口,指着一处道:“走那边。”走了几步,却并未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声,于是又回过头唤了一声,“裴世?”
却见裴世不知何时又跪坐在地,脸色惨白,一手死死抓着衣襟,另一手握拳,极力背在身后。
陆云笺说了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清甚至意识不到,唯有耳边嗡嗡的声音,讥嘲的、轻蔑的、尖锐的,仿若密密麻麻、盘绕扭曲的蛆虫,一点一点往血肉里钻。
陆云笺心道不妙,正欲上前,浓重的雾气又忽地起了一片,横亘在两人之间,生生阻住了她的脚步。
陆云笺召出破月,正欲破开迷雾,忽觉山林猛然一震,仿佛无数山石滚落,浓雾骤然散开,只见裴世倒在血泊之中,气息近乎微弱。
陆云笺三两步奔上前去,正欲拉起裴世,却瞥见他垂在地上的左臂已是惨不忍睹,自手腕处一路往上,整条左小臂经脉尽断,血肉撕裂,直可见森森白骨,入目一片红白之色。
陆云笺刹那明白裴世是被什么魇住了,这画面很是熟悉,背脊蹿上的那阵寒意也很是熟悉。
三年前她在哀牢遇险,危急关头自爆灵力才侥幸逃脱。她自哀牢一路奔逃回云间世,若不是碰巧在山门外遇上陆明周,原当是要重伤力竭而死的。
她还记得陆明周扶起她时,她在长阶上自上往下望了一眼,视物不甚清晰,唯见一道血痕蜿蜒而上,再垂眸,右臂也是一片模糊的红。
那时知觉已经消失殆尽,竟是没有半点疼痛,惟觉一阵寒意自心底蔓延开来,再爬上背脊,直至裹挟全身。
陆云笺不擅疗愈之术,因此只能打了一道咒法下去,勉强止住裴世左臂汩汩涌出的血,又见他右手紧紧握着拳,知道他正在与心魔抗衡,于是一咬牙,手中结阵,以掌击地,刹那地动山摇,风移影动,浓雾骤散!
迷瘴一破,陆云笺立即背上裴世站上惟霜剑,径直往云间世驶去。
陆云笺抬手探了探裴世的鼻息,只觉越来越微弱,唤了好几声,裴世才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嗯。”他缓了片刻,又跟了一句,“我没事。”
陆云笺说了什么,他其实已经不大听得见,但能觉出她的焦急,于是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话:“强行破迷瘴……内里是要……受重创的,没……必要。我……真的没事,就是有点……晕。对不住,我……”
裴世并不知道,他大多数的言语都变成了意义不明的含糊语句,再经由呼啸寒风一吹,陆云笺什么都没听清,只能觉出温热的血、温热的泪浸透了背部的衣裳,又渐渐冷透。
在云间世诸多阵法的影响下,一切传送阵都会遭到扭曲,因此陆云笺也别无他法,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咒诀催动惟霜剑,直至惟霜承受不能,在二人脚下嗡嗡作响。
好容易回了云间世,却正巧碰上陆稷召了陆明周与诸位长老在中孚殿议事,弟子们此时放了课,弟子住处进出的人不少,陆云笺只得先把昏迷过去的裴世安顿在流丹阁,又在门外设了三道结界,才又匆匆奔去药堂。
进出药堂也需令牌,陆云笺的令牌虽还在裴世处并未取回,不过没谁想不开来拦陆小姐。陆云笺取了些止血救急的药,顾不上让值守的弟子登记,便径直奔回了流丹阁。
许是照灵骨的缘故,裴世的自愈力一向很强,此时伤口虽仍止不住地流血,但好歹没有失血而死,气息微弱,也好歹没有彻底停止。
陆云笺替他将手臂包扎好,没有前往中孚殿,而是坐在床边,静静看着裴世苍白的侧颜。
一个有那么些抱负、有那么些傲气也有那么些本事的年轻人,却让他无能为力、一事无成,无疑是残忍的。
设下封住他灵力的封印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面对这般强大的力量,无非有两种想法:利用它,毁灭它。而那个人强大至此,却只是将这份力量封存藏匿起来,甚至于作为载体的小弟子粉身碎骨,都没人瞧出来他体内被封住的照灵骨。
为什么呢?
天色渐晚,陆云笺撑着下巴瞧了近一个时辰,裴世仍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传给陆明周的通讯也还没有得到回复。
陆云笺正欲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却听屋门声响,陆明周推门进来了。
陆明周道:“云笺,五十七里外的荒山上有四只妖兽作乱,父亲命你即刻前往将其收服,如有可能,将这些妖物祭与破月妖狼,助它修复魂魄。”
陆云笺接过陆明周递来的令牌别在腰间,这令牌是表明有任务在身的信物,云间世辖地内众仙门应当给予方便,同时也有追踪定位之能,以防任务人遭遇不测、音讯全无。
陆云笺便也没有说起其他,只照例行了个礼以示领命,而后目光轻轻扫过榻上尚未醒来的裴世。
陆明周早已会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多加小心。”
裴世再一次醒来时,也再一次没有见到陆云笺的影子。
眼前景象尚有些模糊,待终于看清,发现此处竟是流丹阁,忙使了几分力勉强坐起身,这才发现左臂已经全无知觉,也全无力气。
左臂被数道绷带纱布缠得严严实实,裴世回想片刻书籍中所载使用术法的语句,尝试着运转灵流,果真如同往常一样,一片死寂,毫无反应。
裴世盯着左手手掌出了会儿神,听见一阵脚步声,而后看见陆明周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只食盒,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他的左臂:“这是云笺托我给你带的。”
听见他提起陆云笺,裴世犹豫片刻,最终下定决心般,问:“陆小姐呢?”
他从前从不会在陆明周面前问起陆云笺,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
他也并不了解,这个年纪轻轻便掌管云间世诸多事务的陆少主,褪去彬彬有礼、平易近人的皮相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于陆云笺是亲情更多,还是利用更甚。
但他心中很不安,上次醒来不见陆云笺,尚是因为她要前往哀牢训练,这次不见她,却不知是因为什么。
陆明周也没有责他僭越,答道:“云笺方才接了任务,出去除妖了。”
裴世隐在被褥之下的手指一紧,盯着食盒里热气腾腾的饭菜出了会儿神,忽然道:“可她前不久才受了伤,又刚从哀牢赶回来。”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底下翻涌,陆明周听见这么一句,第一时间觉出的是那几分掩藏得最好、最为轻微的怒意与敌意。
陆明周微微一怔。
正在这时,门又咔哒一声响,陆云笺迈步进来,边绑腕上绑带边抬眼瞥了两人一眼,在微妙的气氛中开口:“你们两个,说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