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像是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手上微微使力,将尚且温热、仍在跳动、兀自粘连着筋络血管的心脏捏得爆裂开来,鲜红再度扑了满面。
贺江年木然地缓缓低下头,瞥见一片已然空空荡荡、血肉模糊的胸腔,一时失声。
待回过神来时,只听见自己在唤:“师尊……师尊……”
天玑长老放出最后一道灵光,将云鹤与贺昀斥出数丈,又将他们困在限制阵法中。
云鹤再度歪了歪头,像是在疑惑此人为何还能使用术法。天玑长老回过身来,贺江年这才看见他的双手也已经脉尽断,唯有如此,才能使出最后一击。
天玑长老咬住一口血,尽管鲜血早已染红了整张面庞:“贺江年……我方才……将拦在神树前的东西都杀尽了……我将毕生灵力都注入……镇魔宝剑……你……”
贺江年茫然地护住天玑长老心口,已然无法思考,只无力地喃喃道:“师尊……为什么非得是我?为什么一定得是我……为什么要把剑给我……”
“用镇魔宝剑镇压奇焳……可得奇焳全副灵力……”天玑长老的声音愈来愈轻,“灾劫还没完……贺江年……我不……放心你……”
贺江年等着师尊说下去,可天玑长老的声音就此戛然而止,再无声息。
天玑长老一生寡言,这几句或许已经说尽了,可贺江年总觉得师尊还有未尽之言,总觉得不明不白,无始无终。若是还有机会再说,师尊会说什么?
第一句话一定是……
贺江年,用镇魔宝剑镇压奇焳。
贺江年猛然回过神,攥紧了天玑长老推进自己怀中的明澄剑,朝着神树所在之处拔腿狂奔。
天玑长老为他、为镇魔宝剑、为这世间铺平了道路,总算一路妖魔无阻。
上空又是一声尖锐鸟鸣,贺江年的心绪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坚定,他双手死死握住明澄剑剑柄,快而重地朝枯萎倒地的神树树干刺下!
然而就在剑尖即将没入树干的那一瞬,贺江年忽觉腰上一重,像是被人狠踹了一脚,而后整个人猛地飞砸出去,自山坡上滚落,明澄剑也摔落在一旁。
这一下摔得太厉害,贺江年想要起身去拾明澄,只微微一动,却仿佛觉得浑身骨骼俱碎,伸手一摸,摸见一截穿透血肉刺出来的肋骨。
四周黑压压地涌上来又一波人影,前一刻还颤颤巍巍躲在中孚殿内的百姓、昔日一同练武修习的同门,此刻都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意欲置他于死地。
中孚殿内拥挤的人群霎时去了数十人,如同汹涌浪潮一般朝贺江年扑了过去。
守在中孚殿内的众修士心存怜悯地望了一眼倒地起不得的贺江年,却先一步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一批狂化的人都挤着往外去了……否则殿内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又会乱成什么样。
牺牲一人,护住殿内数百人,是值得的罢。
为首的修士不忍再看殿外的景象,一抬手又将护住中孚殿的防御结界加强了一层,而后护着众人往大殿深处退去。
然而没退几步,忽然有人道:“是不是把那把剑插到那棵树上就行了?我去行不行?”
说话的是一名披着粗布斗篷的女子,周身没有灵气,想来不会法术,只是随哀牢众人一同被送来的普通百姓。
为首的修士颇为意外地回过头,只粗略扫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可以是可以,但倒地那位是攻伐系中名列前位的仙君,我奉劝一句,不修道的老百姓最好不要瞎掺和。”
那女子闻言有些不悦:“我们不修道,帮不上忙,这不是有修道的人吗?睁着眼睛看自己同门被打,要真想救人,不应该赶紧把剑插上去,免得又有人中招吗?”
那修士微微眯了眼,冷哼道:“陆尊主吩咐我们要好生护着你们这些老百姓,可没说人自己要作死,我们也要陪着一块儿。你要想去自己去啊,不拦。”
那女子瞪他一眼,卸了碍事的斗篷就要往外冲,一旁另一名修士赶忙拽住她:“你是去送死!外头狂化的那些人便是这殿里所有攻伐系修士加起来也未必能解决,你去能顶什么用?!”
那女子愤然抽回手,再度望向一众黑影中,那抹被血染透了的白色身影。
贺江年奋力起身奔出几步,在再度摔倒在地之前极力一伸手,堪堪触到明澄剑柄,正欲使力一拽,右臂却忽然被一尖锐事物扎中,而后被那东西猛然往后一拖,臂上血肉被扯住了大片,几乎要连同整只手臂一起被撕下。
贺江年抬腿一扫,那撕咬住他手臂的人往后仰倒,只撕下了咬在嘴边的血肉,没能扯断整条手臂。
然而右臂虽是保住了,却再也无力去拾明澄。贺江年一咬牙,朝前翻滚一轮,离明澄近了些,便伸出另一手去够。
可即便拿到了镇魔宝剑,又还有气力去镇压奇焳吗?
贺江年竭力向前一寸一寸挪动,又是即将碰到明澄的那一刹,一把剑忽然刺穿了手掌,将他的左手也钉死在地上。
这些失智狂化的“人”得幕后之人操纵,只知要毁去镇魔宝剑,见毁不得,便竭力阻止贺江年拿到它。
可偏偏又只知阻止他动手,却不知最便捷的方式是干脆杀了他。如今他双手已废,再也动不得,偏偏又吊着一口气,死也死不得。
贺江年缓缓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云间世弟子袍的藏蓝,目光稍移,越过幢幢鬼影,瞥见了灯火通明的中孚大殿。
殿内灯影摇晃,先前熙熙攘攘的人似乎少了许多,留在大殿内的人都极力往大殿深处挤,无人有暇顾及他,也无人敢来投入夜行百鬼之中,替他拾起镇魔宝剑,替他将宝剑刺入神树。
贺江年闭上眼,只剩耳边模糊混乱的低吼与鼻尖浓重的血腥气,干涸的血铺在身下,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刺耳的妖魔啸叫之声也渐渐远去,只能听到胸腔中微弱的心跳。
贺江年闭着眼,开始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心跳。
像是小时候每逢下雨,他偷偷地给木窗留一条缝,然后躲在屋子里数路过窗缝的雨有几滴,直到雨下大了,急促到他数也数不清时才罢休。
心跳却没有变急变重,反而愈轻愈缓,贺江年数着数着,缓缓生出了一阵困倦之意。
不过也是……雨停了,也就不用再数了。
直到耳边忽然出现一阵与众不同的脚步声,而后有人越过前方,迅猛地抓起地上的明澄剑时,贺江年才像是被一道惊雷蓦然劈醒了,仿佛离体许久的魂灵倏然重重摔回了躯体。
明澄剑划过地面的声音与别的剑都不一样,他不会认错的……
是谁?
贺江年勉力睁开眼,瞥见自前方一闪而过的一抹绛色,那颜色太过突出,片刻照亮了他眼前的方寸之地。
先前奋力踩踏明澄剑也没能将之毁去的众“人”见到手的东西忽然飞了,俱是一怔,而后齐齐追着那抹绛色而去。
然而只这一怔的工夫,那人已然奔至神树边,将镇魔宝剑猛地刺入神树之中,炫目白色光华倏然炸裂开来,映得整片天空亮如白昼!
天边翻滚的赤色焰光一瞬间如同火海燃遍天空,紧接着又骤然熄灭。
此时已经入夜,那片比夜色更为浓郁的黑在天边翻滚起来,一时罡风四起,恍若天地倒转。
奇焳的哀鸣来得比任何一次都更为凄绝破碎,宛如无数魂灵在挣扎尖啸,直刺得天幕欲坠,地动山摇。
失智狂化的“人”像是呼应奇焳的嘶鸣一般,尖啸着朝镇魔宝剑扑去,比任何一次都更为迅猛凶狠。
贺江年心道不妙,想要画一道攻击阵法,双手却都只有手指还能稍稍动弹,如何都画不出一道完整的阵法,甚至不能放出灵光。
然而神树边又忽然爆开一道紫色光华,贺江年蓦地抬眼,见那名身穿绛色衣裳的女子被一道紫色灵光裹挟住,斥得那群狂化的“人”尽数退出丈余。
那是陆云笺术法的灵光……是足以抵御一切妖魔邪祟的最强防身咒法。
贺江年惊愕地看着那名素未谋面的女子,还来不及思索她与陆云笺的关联,心中便是一凉。
……没用的。
防身咒法,只能隔绝妖邪气息,抵御妖魔邪祟……可这些狂化的“人”,终究还是算人,即便狂化后气息与邪祟无异,防身咒法也并不能完全抵挡其攻击。
狂化的“人”只退出了丈余,便又不知疲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走得缓慢了些,像是有些忌惮。
可终究是往前走的。
那女子一看便是一名不曾修道的普通百姓,挡不住这些东西的。
果不其然,那群东西没用多久就确定了此人并无灵力,那道紫色灵光也起不了太多效用,脚步缓慢而带着犹疑的众“人”忽而狂喜起来,再度精神焕发地扑将上去,与癫狂的妖魔分明无异。
奇焳的哀鸣渐轻渐弱,他们却愈加狂乱凶狠。
贺江年起不得身,也使不了术法,见那群“人”尽数扑了上去,只能扯着嗓子喊:“跑啊……快跑吧……不要管了……”
仙门百家无作无为,受人供奉、为人景仰的俱是鼠辈,灾劫降临之时,竟需一名从未修过道的普通百姓献身救世,为了这样的修真界,不值得的。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过嘶哑,那人没有听清。
柳娘抬头望了一眼黑色逐渐变浅的天空,俯身抱住插在神树之上的镇魔宝剑,将剑刺得更深。
每深一分,奇焳的哀鸣就断一瞬,狂化的众“人”却愈加癫狂。
好在有东西咬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后拖拽之前,她已将镇魔宝剑尽数刺入神树,贯穿了干枯的树干,径直刺入了被鲜血染透的土地。
而后手臂一轻,脊背一痛,整个人已然被甩出数丈,鲜血喷溅而出,右肩空空荡荡。
柳娘回过头,见那名趴在地上、起不得身的小修士在朝她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
他在喊什么?喊我么?他喊的是什么?
……喊我吗?这里又没人认得我……不会有人喊我的名字……
柳娘抬眼望向天空,原本铺天盖地的黑色终于渐趋消亡,转而被镇魔宝剑照彻天穹的白色光华替代。
她扯了扯嘴角,忽然想听人再唤一次自己的名姓。
因为自己也险些忘了……
我的名字是柳枫霞。
枫林的枫,云霞的霞。
只是乐坊中人都唤我“柳娘子”,后来嫁了人,街坊邻居也这么唤,再后来杀了丈夫逃到眉阳村,村子里的人也都这么唤。
过了这许多年,我也快要忘记自己的名姓了。
只有一个人,会唤我的名字,而那个人走得比我更早……早了太多。
手臂与双腿陷入那些“人”的口齿之间,布满全身、毕生也不得消的青紫伤痕连同皮肉一起被撕碎了,露出一片血淋淋来,反倒显得干净。
痛感像是已然被剥夺了,只能感受到什么尖利的事物在血肉中进出,温热咸腥的鲜血喷了满脸,凝在脸颊上,又一点一点变冷。
满目也尽是鲜红,仿佛又看到了十二年前那片欺天火光。
妖魔横行,攫人食之……
周昔燕以一己之躯引走两只大妖,保住了数名村人的性命,用自己的性命换给眉阳村全村一线生机。
昔燕啊……你疼吗?
二十年前,周昔燕抱着尚在襁褓中的陆云笺一路逃至荒僻少人的眉阳村,恳求村人将她留下来,但她来路不明、风尘仆仆,偏偏又身着华服、气质出尘,一时谁也不敢留下她,唯有柳娘劝服众人,将她留了下来。
只因几年前,柳娘在丈夫醉酒打她时失手杀了他,于是一路逃至眉阳村,起初也无人肯收留她。
她在看到周昔燕的一瞬,忽地隔着几年光阴看见了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这世间占尽了好处的人永远只会将拳脚与刀剑对准自己人,永远只会守着那点好处蝇营狗苟地苟活一辈子。
譬如什么豪杰君子,譬如什么仙门百家。
昔燕说的没错……永远、永远不要与仙门掺和。
不知云笺现在在何处,可还安然无恙……但既然云笺自己选了这一条路,无论如何,我还是会支持她一路走下去的。这么大一只妖兽被镇压了,云笺那边,应当要好办一些了吧?
只望这一次灾劫平息,云笺能不再受仙门所扰,能安宁自在地活一回。那我对昔燕……也算有了交代。
周身血液渐渐冷下去,意识逐渐游离而去,有那么一瞬,柳娘忽觉自己仿佛置身云端,探身下望,望见的不再是疮痍疤痕,而是点点灯火,平和而安宁地缀在人间。
柳娘半闭着眼,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只是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昔燕了。昔燕那样好的人,定然是有一个极好的去处的,但我……我手上是拿着一条人命的。
下了地府,阎王爷会怎么判我呢?
不知这一回镇压妖兽,能不能把我的罪孽抵过了。不知阎王爷能不能开恩,让我再见昔燕一面。
我一定要告诉她,我们家云笺,如今真的非常非常厉害……是拯救整个修真界的最伟大的仙君。
霜枫赤叶皆成烬,残霞落晖俱作尘。
天边的最后一抹黑色褪去了,只剩笼罩云间世的皓白光华。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