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笺抬起眼,却听季衡道:“陆小姐,我的弓箭比之你的匕首如何?”
季衡此时的神色和语气早不如初时冷然,竟有些与照翎族一般的癫狂之意。
“若说卖你们情分,这也是第三次了。”
陆云笺默然不语。
季衡没有等待,只自顾自地继续:“第一次是冬至,我原想发动灾劫,竟一时恻隐,错失良机。”
冬至日,季衡的生辰。
那一日妖魔动荡,灵气不稳,的确是个发动灾劫的好时机。
就是那一日,他意图进入怜生寺幻境、放出照翎族,却因东岳大帝像的存在而失败。也是那一日,不知为何,分明在镜阳宗或是溟海发动灾劫要有利得多,他却依照他们几人所言,在镜阳宗参与祭祖后,赶回几人身边。
那时他许了什么愿?他写下“永思不忘”时,想的又是什么?
“第二次是除夕,年岁更替,是极其难得的良机。我原以为陆小姐恢复记忆后当秉持初心,尽早取了照灵骨,却不料陆小姐倒戈如此之快。”
除夕日,贺岁词,他说“盛世安平,海晏河清”时,又在想什么?
“第三次……”季衡抬了抬手中灵弓,“陆小姐分明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方才我的箭再偏一些,这世间便再难有人阻挠我了。”
陆云笺蹙着眉,声音也不如初时冷静:“……你是何时附的身?”
季衡闻言,抬眸微微一笑,像是觉得无甚必要答这一问,却仍是答道:“从一开始就是我。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见过真正的季衡。”
陆云笺的心一沉。
先前散乱不明的细节此时犹如连珠串一般串了起来,一切未解之问都豁然有了答案。
与季瑶调查溟海之事时,向陆明周请求派遣擅追踪的弟子相助,是为了接近贺江年,伺机激发其体内余毒。
暗中破坏绝杀阵,引陆云笺前往陆稷修炼的灵山,屡次助溟海海妖遁逃,助其附身燕燕,是为获取裴世体内的照灵骨,以及调动溟海的力量。
伪造同渊阁放火烧毁溟海村的假象、放出同渊阁第三层要拍卖龙鳞宝剑的讯息,是为引众人进入同渊阁。
暗中助裴世进入同渊阁,是为跟随二人获取龙鳞宝剑、偶人阵、千机阵的讯息。
怜生寺幻境中,一剑劈碎东岳大帝像,是为破除封印,放那照翎族出来。
杀死季良衢,是怕陆云笺从中发觉附身的端倪。
将陆云笺从镜阳宗地牢中放出,是为了让众仙门有理由逼云间世放出缉拿令,消除阻碍。
就连他与裴世陷入蟾蜍洞穴那回,使得毒水散开、助陆云笺破开结界,又设法令裴世的血肉被腐蚀,也是为了观察裴世体内照灵骨的状况。
从始至终……都是错的。
唯有自爆经脉、摧毁灵力、毁去掌门令那一刻,才是真真正正的季衡,他用片刻的清明神智毁去了身上堪可利用的一切。
季衡轻轻一笑,道:“说来可笑,我虽极恶心这个名字,却也不得不承认,我顶替他在这世上活了这许多年,有时也不知自己是谁。陆小姐说他会觉得恶心,殊不知与你们同行的从来都是我。他?你与裴世甚至从不曾与他谋面,竟也要替他说话?”
陆云笺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时没有说话。
早该发觉的……能获知所有讯息,能知晓众人行踪,每一个动作都有备而来,只有他。
可若季衡被附身与季良衢被下毒、而后被附身的时日前后相差无几,那么季衡被附身时也有十五岁,为何魂灵暗换,镜阳宗却无一人察觉?
陆云笺直至此时才意识到,她与季衡相处数月,却也不能确定季衡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无法预知他的想法与下一步举动。
世人谈及“风华五君”,是言云间世陆小姐笑面盈盈,归云仙君阴晴不定,陆少主温和有礼,镜阳宗季小姐清雅出尘,唯独谈起季衡,只说是一位正道仙君。
他不如陆云笺身法诡谲、出手狠重,不如裴世一剑能斩数百妖魔,不如陆明周担起天下第一大派诸多事务,甚至不如与他最为相像的季瑶那般,常年穿梭民间,为百姓除祟歼邪。
他于镜阳宗弟子是遥不可及、只可远观的大师兄,于仙门百家是高高在上、不喜与人相交的季仙君,于百姓甚至无多少人能识得,又有谁会在意他身为掌门大弟子以外的生活?
有谁会在意他的生辰,在意他喜爱的吃食,在意他常常要睡到巳时才能起,在意他下意识的细微举动,在意他被附身前后本就难以察觉的差别?
原当浓墨重彩的人,偏偏就是这样平淡得近乎寡淡。
于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细微破绽、一点点无人能察的寡淡情绪一次又一次被错放,竟让原本的魂灵被掩盖八年之久……
而唯一一次恢复神识,是毁掉自己唯一能引以为傲的灵力。
溟海倏然掀起一片万丈巨浪,水汽扑面而来,将陆云笺的思绪唤回。
季衡背对溟海,听见声响也并未回头,只将灵弓收了,道:“浪来了,不知归云仙君拿到龙鳞宝剑没有?”
陆云笺微微蹙眉,握着破月的手一紧。
上一回照翎族将燕燕带至溟海边,又掏出她的心脏、取出海妖最后一缕气息,就是为了发动溟海海难。
只是那回被封入溟海的妄尘龙鳞镇住了溟海异动,阻止了照翎族的动作,成功废去了季衡利用溟海海妖的一张牌。
而这一回,季衡亲自现身召动奇焳,以奇焳之力发动溟海海难,被封入溟海的妄尘龙鳞怕是难以阻止,那便唯有龙鳞宝剑。
可龙鳞宝剑又能彻底镇住由奇焳调动的溟海吗?
好在那片巨浪腾空后,又是一阵地动山摇,那片如同万丈峰峦凭空而起般的巨浪便毫无预兆地忽然化作细细雨雾,轻而缓地自天边落下。
陆云笺见此情形,神色稍缓,冷声道:“你这一张牌算是废了,不要高兴得太早,你还没有赢。”
季衡抬头望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淡然道:“无所谓。
“如二位所料,我会同逆转时空前的海妖一样,引溟海之水毁了周边一切,二位留了龙鳞宝剑作为后手,又设了结界护着宝剑,我的确摧毁不了它。
“不过,这张牌原也无甚作用,只想着拖住二位一时半刻便好。陆小姐在此拖住我,是为了方便归云仙君召动龙鳞宝剑,焉知我在此废话,是不是为了拖住陆小姐呢?”
陆云笺道:“杀器不在我手,你堵我也无用。”
“是吗?”季衡轻飘飘地收回目光,“那么陆小姐觉得,这世上除了你与归云仙君,还有谁会尽心尽力地来阻我?”
陆云笺轻笑一声,抬手捂住肩上被灵箭贯穿的伤口:“所以你觉得,修真界仙门百家会甘为案上鱼肉,任你宰割?”
“否则呢?若非仙门惯会自掘坟墓,圣清结界如何会只撑得半月?陆尊主如何会早在此时就灵力不支、爆体而亡?如何会仙门百家都守不住一棵神树,让奇焳出世?”
“……”
“陆小姐,你早就心知肚明了。修真界早就没救了……你们妄想凭区区几人,就能救回整个修真界吗?”
“有何不可。”陆云笺竭力维持着平静,淡声道,“凭你与照翎族二人,即可发动灾劫,凭我等几人,就可破除灾劫。”
季衡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陆云笺越过他,看向一时没有再掀起大浪的溟海,手中暗暗蓄积着灵力,绘出一道限制阵。
季衡笑道:“不是的。怎么会只有我们二人?魔王设下的诅咒从无定时,他只不过留下了一道有力的武器,而终有一日,会有人利用他留下的妖魔,再造灾劫。而参世仙人造出了箜篌神器,却将之藏于深山,不敢轻易示人。陆小姐觉得这是为何?”
陆云笺按在肩膀伤口处的手蓦地一紧,神色却极力维持着一贯的淡漠。
“人之恶念,永远比善念要可靠得多。”
轻若鸿毛的一句,却如同万钧巨石顿时覆压在了心头。
话音落,季衡脚步一转,倏然向身后溟海掠去,与此同时,陆云笺猛地甩手放出限制阵,与溟海再度掀起的万丈巨浪轰然相撞!
远处奇焳的啼鸣仍不止不息,溟海巨浪犹如万丈獠牙咬碎天穹,啸叫着嘶吼着自天边砸落,首先吞没了那个鬼魅般的身影,而后砸碎了那道不断延伸的限制阵法。
奇焳墨黑的羽翼滑过天穹,覆去了原本黑夜中的微弱天光,又烧起了无边无际的火光。
天彻底黑了。
……
“阿娘,天上起火了。”
“那不是火……”妇人惊慌地捂住孩子的耳朵,一刻也不敢抬头上望,“不要看,把眼睛闭上。”
她的双手虽紧紧贴在孩子双耳边,但整个人抖得厉害,双手便也贴得并不那么严丝合缝,这一声虽轻若蚊吟,却也清晰地钻进了孩子的双耳。
那孩子闻言将目光自天边收回,落在母亲浑浊灰白的瞳眸中。
圣清结界破后,陆云笺利用映射圣清结界的阵法将哀牢众人传送到了云间世主山,此时他们统一被安置在中孚大殿内,余下各地的修士与百姓则分散在云间世各处。
大多数百姓都聚集在一起,或是聚在云间世结界内各处山峰上,或是挤在各处大殿内,或是躲藏在云间世腾出来的弟子房中,又或者挤不进房屋内,便只能抱团站在空地,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结界,看着外头百鬼夜行。
然而奇焳出世,任何人都有可能忽然失智,任何时刻都有可能发生自相残杀,聚在一处也并不见得全然安全,因此一小部分修士或百姓更愿意单独或三五成群地寻一隐蔽之处藏身,不教旁人发现。
这处低矮草丛没什么人经过,妇人死死拽着孩子,蹲身藏在草丛中,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与惊天动地的啸叫中瑟瑟发抖。
那孩子盯了一会儿母亲枯槁无神的脸,忽然抽噎着道:“阿娘,我怕……”
“不要怕,”妇人木僵地抬着手,像是在宽慰孩子,更像是提醒自己,“这里是第一大门派,陆尊主会护着我们的。”
她又喃喃着重复了好几遍:“陆尊主会护着我们,我们只需要躲在这里,不要让他们发现,不要让那些吃人的人发现……不要出去,不要动……”
不远处又有两个扭曲癫狂的人互相撕咬起来,妇人这才意识到也不能发出声音,于是捂着孩子双耳的手往下移,交叠着捂住了孩子的嘴。
这一下按得太重,那孩子被按得仰面摔倒在地。
母亲粗糙开裂的手磨得他的脸生疼,那孩子想要说话,却只觉喘不过气,他下意识挣扎起来,母亲双手的力道却愈来愈重,他在窒息中渐渐乏了力,想要躲开母亲的手,却再挣不动了。
直到母亲的力道又渐渐轻了些,他才有机会挣脱开来,不管不顾地喊:“阿娘,你弄疼我了!”
这一喊引得不远处不少失了智的百姓都转头看过来,那孩子仍是止不住地哇哇大哭,直到他发现母亲枯坐在地,眼泪如洪流一般,淹没了苍白的脸。
母亲怔愣地望着不远处扭曲癫狂的影子,自顾自地喃喃:“不要喊……看,被发现了……被发现了啊……”
孩子有些害怕,立时止住了哭,用手戳了戳母亲,试探着唤:“阿娘……”
母亲给予他的回应是蓦地扑上来,“噗哧”一声咬断了他的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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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前尘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