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内,那株老松无风自动,针叶簌簌落下。
归缨盘膝坐在蒲团上,周身气息却不如往日平稳。体内,那团被强行压制的魔气,正以前所未有的剧烈程度冲撞着封印。并非因为她心神失守,而是外界那股同源而生、却霸道狂暴了千百倍的魔息,正如同君王召唤臣属,引动了它最本源的躁动。
针砭神魂的痛楚一阵强过一阵,气海翻腾,几欲碎裂。她甚至能“看”到道心上那道细微的裂痕,在内外魔气的共振下,正缓慢而坚定地蔓延。
山门方向的喧嚣、护山大阵破碎的轰鸣、以及任壹那响彻天际的、冰冷的宣告……一切外界纷扰,都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而不真切。唯有体内这场道与魔的厮杀,清晰得刻骨铭心。
她试图运转“太上忘情”,强行进入那无思无感的空冥之境,将那躁动彻底冻结。然而,这一次,那魔气如同跗骨之蛆,竟随着她的心法运转,丝丝缕缕地反向侵蚀她的灵力,试图污染那冰晶般澄澈的无情道基。
归缨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红的血线,在她霜白的衣襟上洇开刺目的痕迹。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不能出去。
她告诉自己。
外面是仙门百家的逼迫,是任壹疯狂的宣言,是足以将她彻底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混乱漩涡。留在这里,固守道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将魔气重新压制,弥合道基。
可那顶由魔气构筑的、哀嚎遍野的“花轿”影像,却不受控制地在她识海中浮现。任壹那句“吉时已到,该上轿了”,如同魔咒,一遍遍回响,与她体内魔气的躁动形成诡异的和鸣。
她越是压制,那共鸣反而越强。
仿佛她抗拒的,不仅仅是外界的风暴,还有……自身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静心苑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不是执法弟子惶惑的踱步,不是同门担忧的窥探。那脚步声沉稳,从容,一步步,踏在青石板上,也踏在她剧烈震荡的心神之上。
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下。
归缨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庞大、冰冷、带着绝对占有意味的魔气领域,已经将整个静心苑笼罩。院内的光线陡然暗淡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黑暗吞噬。温度骤降,空气中凝结出细小的黑色冰晶。
他没有强行破门,也没有出声催促。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如同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己走出巢穴。
压力,无声无息地累积。
归缨能感觉到,自己布设在静心苑周围的微弱禁制,正在那庞大的魔气领域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寸寸瓦解。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撞击胸腔的沉闷回响。
体内的魔气在欢呼,在雀跃,疯狂冲击着最后的壁垒,渴望着与外界那同源的力量汇合。道心上的裂痕,如同蛛网般扩散,冰晶碎裂的细微声响在她神魂深处清晰可闻。
坚守,还是……面对?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上面,除了她自身清冷的灵力光泽,还隐隐缠绕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她的黑色魔气。
是他留下的。
在青岚镇,他抓住她手腕时留下的。
一直未曾完全散去。
归缨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带着魔气特有的、令人不适的阴寒,却又诡异地……让她体内狂暴的躁动,平息了一瞬。
她终于明白。
避无可避。
这场由他掀起的风暴,这场因她而起的劫难,终究需要她亲自踏入,才能了结。
无论是为了宗门,为了苍生,还是为了……她自己的道。
她睁开眼,眸中所有挣扎与波澜尽数敛去,只余下一片近乎寂灭的平静。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染血的衣襟,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
然后,她走向那扇隔绝内外的院门,伸手,推开。
“吱呀——”
门开了。
门外,天地变色。
原本仙气缭绕的太一仙宗,此刻被一片无形的魔气领域覆盖,天光晦暗,草木凋零。而在院门外不远处,任壹静静伫立。
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弟子服,身形清瘦,面容苍白。周身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有一种沉凝到极致的、仿佛连空间都能压垮的幽暗。
那双黑沉的眼眸,在她出现的瞬间,便精准地锁定了她,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疯狂到极致的专注。
他身侧,那顶由魔气与痛苦哀魂构筑的诡异花轿,正无声悬浮,轿帘微掀,露出内里吞噬一切的黑暗。
看到归缨嘴角未干的血迹和苍白至极的脸色,任壹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心疼,但随即被更深的、扭曲的满足取代。
他的师姐,因为他,染上了同样的颜色,承受着同样的痛苦。
真好。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指尖萦绕着精纯的魔气。动作不像邀请,更像是一种不容抗拒的牵引。
“师姐,”他开口,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完成某种神圣仪式的庄重,“我来接你。”
归缨的目光掠过他伸出的手,掠过那顶令人不适的花轿,最后,落回他那双深不见底、只映着她一人倒影的眸子。
她没有去看远处山门那些或惊骇、或愤怒、或贪婪的注视,也没有去看宗门内师长同门复杂的眼神。
她只是看着他。
然后,抬步,迈出了静心苑的门槛。
一步踏出,周身那强行维持的平静瞬间被外界狂暴的魔气领域搅动。体内魔气如同脱缰野马,欢呼着试图破体而出,道心裂痕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她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更白,但脚步未曾停顿。
径直走向他,走向那顶花轿。
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虚无的语气,清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也传入远处所有竖耳聆听的修士耳中。
“任壹,”
“你当真,要逆天而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