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碾过路面的声音被滤的极淡,车窗半掩,阳光被切的稀碎不均。
李旺坐在前面和张小天小声交谈。
“张鹏老师的课要提前做准备,不不不,不用拿课本,把充电宝带上。”
上次交谈不欢而散,他上了大巴就说要和张小天坐在一起。张小天是个胖胖黑黑的男孩,闻言惊讶的“啊?”了一声,脸逼得通红,像个黑红的大苹果。两日活动劳顿,我已经很疲惫了,难得落得清净。我点点头,坐到林朗旁边。
空调出风口偶尔漏出一点风来,暖意渗了出来。林朗睡在旁边,半截脸埋进冲锋衣外套里,闭着眼睛,又长又黑的睫毛垂下来,罩出一块小小的阴影,我知道那里面藏着怎样像黑玛瑙的一对眼睛。
手机早在上车时就调成静音,突然的震动响起,我慌忙移开视线。
周文彦:嘉树啊,昨天老师给你打电话怎么没接呢?
周文彦:老师说的事你考虑清楚了吧。
周文彦:你是个聪明孩子,老师希望你能做出对的选择。
指甲在手机键盘上敲得很急,发出“嗒、嗒、嗒”的响声。
“嗯?几点了。”
林朗突然出声,声音黏黏腻腻的,睡眼惺忪睁开了眼睛。
“七点,还有两小时到学校。可以再睡会。”
匆匆看了一眼时间,按灭屏幕,我把手机反扣在手里
“不睡了。”他揉揉眼睛,坐直了。接着拽起一旁的背包,从里面先是拿起一瓶碘伏,接着把剩下没吃完的零食通通倒到腿上,“头伸过来,我给你点化一下,看看有没有慧根。”
咚咚咚,鼓点声再次响起,我怀疑自己的心脏或许是出了问题。皱着眉低头一看扣在胸口的手机在不停震动。
周文彦:你弟弟是不是在学校里闯祸了。
周文彦:老师这些年在宁城还是有些人脉的,那个小学的校长是我表妹夫。
周文彦:老师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但你社会经验不足,很多事情比你想象中要容易解决。当然如果你做了错的选择的话,那未来会面对什么老师就不清楚了。
周文彦:明天晚上来我办公室。
我把刚才手机键盘上一句一句打下的脏话删除,顿了顿还是按了关机,没再回复。
转头沈知怀已经把棉棒上沾了碘伏,想举个棒棒糖等着家长帮忙拆开的小孩,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伤口已经好了,不用再擦药了。”
“可是——”
我闭上眼睛,即便此刻没有困意。
其实也没有说假话,不足一个指甲盖大的伤口确实早就好了。我只能尽量不张口,不睁眼才能压下心中一缕一缕渗出的酸汁。
然而或许有时候看自己与看别人的角度真的是不同的,我刚一下车,就看见了陈鱼远远冲我招手。
他跑过来帮我扶了下手中的旅行包,随后开口“师弟,你额头怎么了?”
“额,不小心划到了,没事快好了。”
他皱着眉,从我手里接过包“你去医务室看看吧,不行,还是去医院吧,有没有消毒啊,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
“算了吧,我怕医生让我先治脑子。”
陈鱼性格很好,从没对谁发过脾气。就连面对组员不做作业,全让他一个人做,最后却要加上名字的行为,他也只是憋红了脸,说出一句家乡话“你咋这样呢?”。然而他显然只重视了道理上的正义,忽视了体型上的巨大差距。组员是个高个体育生,往那一站活像个北京烤鸭,一把揪住他的衣服领口,险些没给他吊起来。
“没理还那么横,你是豪猪吗?”我说。
他指着我,脑袋上青筋暴起,嘴巴像个花洒,正四处扫射着“你说什么?!多管什么闲事呢你。”
“别打架,别打架。”陈鱼一下也吓愣了,脸色由红变白,慌忙劝道。
趁着他还双手叉着腰在那里摆着霸气的造型,我拉起陈鱼的手,连推带拉带着他跑了出去。
他双手撑着膝盖,一口一口喘着粗气。
“我……我还以为……你要跟他打架。”
一口气跑太久了,我胸躺也在不断起伏。
“那我得先练成牛蛙。”
他抬眼,迎着阳光冲我笑起来,充血的圆脸像个红扑扑的大苹果。
细想起来,陈鱼算是我唯一的朋友,早些时候那些关于我是关系户的传言更加猛烈的时候,也是他站出来,在几千人的大群里发言。“我觉得程嘉树不是这样的人!”。
顾及着他易红的体质,就算再没有精力,我也压着脾气,匆匆敷衍几句后才离开。
回到家后,精神好像断了弦的风筝,一下松懈下来。我点了个外卖,呼哧呼哧塞进嘴里,基本没尝出什么味道。又去浴室洗了个澡,便躺在床上了。
我本来以为今夜会是个无眠之夜,然而躺上床没多久,脑袋里像塞了棉花,黏黏糊糊的转不动。原本想要思考的事被摊成大饼,在煎锅轮上转啊转,晕了。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按掉了一个闹钟,直到震动声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嘟嘟嘟,嘟嘟嘟……”
“滚啊,死老头……”
“喂,嘉树啊。”
女人的声音响起,我愣了几秒,随机从床上弹起来。
“妈?”
校门外一个女人站在老槐树下,衣服外套搭在臂膀上,看见我眼角细纹一下弯皱了起来。
“妈,你怎么来了?”
她上手拢了拢我因跑步而凌乱弄皱的衣服,“这两天降温了,给你送点厚外套。” ,她的手向上抚过我的肩,温热的掌心温度透过布料穿过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的视线此消彼长,已经从仰视到平视再到俯视。
“怎么剪了这么厚的刘海”
我急忙抓住她要拨弄我头发的手。
“嗯,新发型比较流行。”
刚刚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
“嘉树啊,妈妈在校门口,要刷脸妈妈进不去,你出来一下吧。”
天气冷,我匆匆穿上衣服,拿起钥匙就要出门。到了门口穿衣镜前却忽然停住了,额间那处疤很小,碘伏的黄色痕迹也已经被我洗掉了,但直觉告诉我,我妈或许还是会主要到。拿起鞋柜旁用来拆快递的剪刀,在头上大概比划着,随即一剪刀下去,厚重的刘海立刻把伤口遮的严严实实。
她皱着眉,不轻不重拍了我一下“大学生有点精神,这刘海把我儿子弄的死气沉沉的。”
“没有啊,我感觉跟我妈年轻时候有一拼,很帅啊。”
她“噗呲”一声笑出来,“还是我儿子疼我”。
我心里压着事,没一会儿话题就扯到那块石头上,“妈,小天那边的事解决了吗”?
她好像一瞬间就灰败了,蹙着眉头“没呢,那边还挺严重的。”她叹了口气,把那些不知道向谁说的,一股脑吐出来,“也不能怪他,是那个小孩先说他爸爸是个卖破烂的,他一时气不过才抡的板凳,他还算有点分存,没往头上抡。那小孩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没生命危险,就是肩膀上受了点伤。小天说这次也想跟着我来看看哥哥,我都没让他来。”
她突然又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随机笑笑,“家里那边的事你别管,你就好好学习就行,你弟那边我是不指望了,咱家出你一个大学生就是祖坟烧高香了。”
细雨下起来了,再过些时候到了晚高峰,车来车往就不好走了,我妈已经离开。
我没回家,蹲在学校人工湖旁的小亭子里,木质亭柱上刻着往届学生的闲言碎语,檐角初挂着风铃,风过时带过铃响与竹香。湖心亭是学校的约会圣地,寒来暑往,春华秋实,到处是牵着手散步的小情侣。我拿着粉笔,掰成一块一块的小截,沾了满手白灰,眼见时间快到了,我拍拍手拿起卫生纸擦了几下,便冲进雨里。
今天是周末,教学楼离得远,从学习上来说不如去图书馆。里面又要保持安静且没什么设施,从娱乐上不如宿舍和校外。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衣服上的水不停“嘀嗒,嘀嗒”落到大理石地面上。
我握了握被塞在衣服最里层的东西,进了办公室。周文彦做到如今这个地步,早就有独立办公室了,只是如今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黑色的长长桌面上放着黑色的麻绳,几乎要融为一体。
“咔哒”屋门落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接着是皮鞋踩在地面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了。
“嘉树,来的这么早。”他走到我身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
“怎么不撑把伞,看你淋得这么湿。”
我感到那股黏腻的视线四处攀爬着,像热带雨林从沼泽爬出的毒蛇,吐着信子在我身上游荡。
那股视线突然远离了,他坐到桌前皮质椅子上,翘着腿。
“这么冷,别感冒了,先把湿衣服脱下来来吧”他顿了顿,再次抬起眼皮,“对了,先把手机放这吧,别进水弄坏了。”
摸向衣服的手突然一顿,我点点头,把手机放到桌子上。
“那个绳子是什么?”
“啊,是用来绑东西的。”
“要帮忙吗?”
“不用,一些小东西,我一个人就能绑起来。比如说螃蟹,比如说小猪,或者……小树苗”
压住不断打颤的牙齿,寒意还是直往骨子里钻,“这种事你经常做吗?”
“什么事?”他脸色一沉“你觉得我在做什么事,坏事吗?可是我强迫你吗,是我引诱你吗?一切都是你的选择啊,你们这些孩子虚荣、善妒、懒惰,还要装作清白、善良、无辜,真是……”他突然笑起来,好像觉得这样说有些残忍。“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白色的衬衫已经因为湿润贴在身上了,遮不住少年的□□,那双手摸向立领的第一颗纽扣。
第一颗。“你的保研资格很快就会下来”
第二颗。“你弟弟可以继续在那个小学上课。”
第三颗。“你会有很好的未来,或许比你想的要好的多。”
……
倒数第二个颗。“你看你师兄陈鱼,马上要去政府实习了,只要你想——”
“如果我没有及时回去。”
“什么?”他解纽扣的手顿了顿,似乎没有听清。
“如果我没有及时回去,会有人报警,现在还有二十分钟。”
我向后退了一步,视线在此刻交汇后持平,屋里还算暖和,牙根已经不打颤了。
“即便你……”
“去穿衣服。”
他没在看我,喉结却狠狠滚动了一下,浑浊的双目隐在眉骨阴影中,嘴角向下压出一条冰冷的弧线。
我囫囵往身上套着衣服,蹲下去的时候,额间传来一阵剧痛,接着黏黏糊糊的液体沿着眉弓鼻骨滴到地上。白色的手机落在地上弹了一下,屏幕已经四分五裂。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