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上供着的是一块巨大的屏幕。
背棺人长久以来不相信潘神真的是神是有理由的。
此刻他站在祭坛前,突然有些后悔。
他根本不知道偶人到底听懂没有。
他总觉得它不聪明,眼珠子经常盯着一个地方转也不转,眨也不眨,好傻,还娇气,都抱着跑了还嫌麻烦,甚至威胁人,还是用自己进棺材埋了来威胁。
真的……好傻啊……
后悔的情绪越来越浓烈,可是事情干都干了,他的命已经绑在了偶人的智商上。好像只要面对偶人,他的心智就会受其神态和声音感染。
多想无益,他既然已经是一个主人了,为宠物多做打算也是没办法的事。
屏幕亮起柿红色的光,一个人的影像出现在屏幕上。
随后影像走了下来,祭坛成为了一截台阶。
正教徒穿着和牧者一样的黑袍,但是肩胸部位没有用来固定棺材的束带接口,取而代之的是袖口一块柔软的屏幕,随着衣袖的褶皱流淌。
这块屏幕发着恰到好处的光,比昏暗的环境亮上一点,随时看过去眼睛都不必重新适应光线。但它的权限只对拥有者开放,背棺人即使想要阅读上面的信息也只能看到模糊扭曲的灰光,更别说他正安安静静地垂首跪在祭坛前。
正教徒宣布:“本分牧区戒严期间的监视审查权限已全部移交给我,请无条件配合。潘神已授予我将牧者降格为牲畜的权限,如有必要不吝使用。有任何疑问请自行消化,我没有解答的义务。”
他没等牧者起身,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径自向前迈步。
背棺材的人低着头迅速跑到前面引路开门,面上沉稳老实,实则提心吊胆,把一切都往坏的一面想,离门越近,他脑海中愈发幻象丛生,甚至看到偶人把所有奶牛都放跑了的群魔乱舞之场景。
手在门上不得不推,他突然痛快地想:操,我真得把它当奶牛养!我让它全天无休!草饲和产奶算是为了潘神干的,休息时就到给我干了!等正教徒一走,我非得把你弄醒,让你好好伺候我……
背棺人临危不惧地推开门,欣慰地发现自己第一眼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偶人很听话地一动也不动,头颅俯在收集器中,手腕锁在头颅两边,和其他奶牛一样的乖巧顺从。
但属于它的收集罐空空如也。
背棺人感觉一股郁气又上来了。
别人的收集罐都有一层浅浅的底了,就它还是空的。
幸好收集罐的材质很容易反光,它的空罐子映着周围的绿光,看上去暂时没那么显眼。
正教徒这时候吩咐:“跟在我身后。”
背棺材的人诺诺应是,态度恭敬得无可指摘,即使站在正教徒身后眼睛也并不乱瞟,无限世界里超乎想象的卡牌工具太多了,“背后长眼睛”都不算什么,背后不长眼睛却看得见才吓人。
离娃娃越近,背棺材的人越表演自如,他发现它的身体呈现出一种非常放松的状态,就像正常的、体温温暖的人一样,非常可爱,肌肉缓缓舒张收缩,呼吸也是睡梦中的自然呼吸。
原来是睡着了,但是完全没有做梦。
他心里那股被遏制的柔情又泛上来,心想:这也怪不了它。
也许它的脑子很小,小到做不了有很多细节的梦。
他不禁想起自己曾养过的猫,哪怕猫都会在睡中蹬腿、发出难听的嚎叫。
它的脑子不能比猫还小吧!
李山圆努力幻想,作为一个只有十分钟人生经验的“人”。
他听见两种脚步声从身边走过。
睡不着,回忆空空如也,贫瘠的素材搭建不出什么海市蜃楼,他反复回想最初的十分钟。
最初的黑暗,热的气流吹拂在脸上,陌生的气味,亮光穿透眼皮,使他的世界蒙上一层淡红,模糊的深色剪影,和那种气味来自同一个人,灼热的东西触碰着脸,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一根关节粗大的指头,像是在试探彼此的材质,从发丝间的头皮一直贴着试到下巴,随后好几根一起贴上来,灵巧地抚弄自己的脸。
还有两次嘴唇的抚触,每一次都把光给全都挡住,让他连淡红也看不见。
他尽力幻想,却只能推理出:这么说,我的血是红色系的。
啊,他还把我的手套拿走了,袖口解开了。
脚步声从草饲区和挤奶区中间穿过,走到尽头,停下之后有一两分钟完全没动静。
半晌,正教徒终于打破了愈发沉重的氛围,慢悠悠开口:“新人,最重要的就是听话,多听,少问,该做的事呢,一件不要多,一件不要少。”
背棺人作受教状。
正教徒:“今天上报的入侵者,你是怎么处置的?”
“养起来了,正在产奶。”
正教徒转头,第一次把牧者看在眼里:“我怎么看到那边有头不产奶的奶牛?”
“啊?”背棺材的人吓了一跳,忙扭头去看挤奶区,眼睛直接落在李山圆身上。
正教徒盯着他的后脑勺,目光一动不动,眼中仿佛闪着和袖屏一样模糊扭曲的灰光。
“哦!我知道了,”背棺材的人如释重负,打开红手环查看牧场工作日志,殷勤解释,“十七点四十七分,发现入侵者,十七点五十分,捕获成功。背着入侵者到草垛内部时刚好十八点,该挤奶了,但是新奶源必须先登记,我就先把其他奶牛送去挤奶,入侵者登记好再单独送过去,他应该是没被喂饱……”
想出这套说辞时,背棺人很感谢自己的战斗本能。
他一见到入侵者就把他打了个半死,装箱了才想起来标准程序要先上报,于是忙不迭发送了“发现入侵者”的信号,慢慢走到草垛跟前才上报“捕捉成功”。
其次他还要感谢自己的甩锅本能,入侵者出现的地方离他负责的草垛太近了,他特意填远了一点。
十分钟是一个暧昧的时间,一个懒散的人差不多能刚好用光,卡上十八点。
背棺人暗暗骄傲,语气诚惶诚恐:“呃,还是入侵者应该单独关押,不能当做供养源……?”
正教徒冷笑一声:“蠢货发问了。”
“……”背棺材的人尽力表演出尴尬而天真的赔笑。
“我就告诉你,你现在侍奉得还不够尽心,不够格——”正教徒正要指点一番,突然捧起袖子,神色一变,快速吩咐:“关好,随时等待提审。”
就一溜小跑地往神谕室去了,速度简直是他来时的十倍。
背棺材的人小跑着去小跑着回,第一件事就是把李山圆从挤奶区的小隔间放出来,“醒醒,醒醒。”
李山圆在他双臂上睁开惺忪的眼。
背棺材的人坐在外圈铁笼突出的边缘,把李山圆侧放在膝头,好奇地看了看它揉过的眼里的水汽,一刻不停地嘱咐:“我准备在那给你建个暂时的小窝,喏,那里,看见没?我不能给你画地,你自己记住大小范围,敢出来就死定了,不出来就能活,活到戒严结束,我想办法带你回我的编号小屋,那里相对安全。”
他有很多事情没说,比如凭什么给他建小窝,又为什么出来了就会死,也没解释什么是编号小屋——这些他知道就行。
娃娃呢,小脑子记点最要紧的得了,刚那么紧张的氛围还睡呼呼的,吵都吵不醒。
结果,“为什么啊?”
背棺材的人觉得怀里很冷,却舍不得放开,心想也不知道偶人这种体温健不健康,回答:“别管为什么,听命令。”
李山圆点头,“哦。你能放开我吗?太热了。”
背棺材的人恍然:就像自己觉得它冷,原来它也会觉得自己热。
看来这种体温对偶人来说是正常的。
他不禁觉得很好玩,亲了一下它的腮,问:“亲你热不热啊?”
李山圆点头,“热。”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头轻轻贴过去碰了碰李山圆的嘴唇,把他从膝头挪到旁边座位上,自己站起来,“好了,该给你准备替死鬼了——不对,本来要死的就是他,这个真正的入侵者——”
他的话语开始显示出残忍的狂气,“这头血畜生,我新手保底的SR卡都用这了,幸好只用瞒住一个人……”
SR卡牌【伪装伞】,并不是一把真的伞,而是其功能效用就像伞一样,覆盖范围越大,越薄弱,收束得越紧,越是尖锐、难以抵挡。按照卡牌描述,它的伪装是作用在“意识及模型”的双重伪装,看起来无暇,摸起来无恙。
唯一的缺点就是冷却时间长,他这个月都用不了【伪装伞】了,而下星期巡视者还要来……
他准备尽快通过交易所换入一些新的幻象类卡牌。不仅是为了渡过眼下的难关,如果要长期地养这只偶人,要把它带回【家】,乃至一同带入副本作伴,这显眼的外貌必须要掩藏起来。
他倾倒垃圾一样,单手拎着棺材盖一提,俘虏就被倒出来,甩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被打得还没醒过来。
在关进隔间之前,“得找点让他不能胡说八道的卡牌。”背棺人自言自语地嘀咕,右手从左手腕抹出一叠纤长的黑色卡牌,手指一搓展开挑选,“速死的,不行;三天内毒发的,有点明显;小刀……拿来割舌头吗,也没用……”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兜里掏出一双黑手套,拍在李山圆怀里,大方道:“拿着。”
李山圆双手接过,“谢谢。”
背棺人觑着李山圆的神色,什么都没看出来,自己心虚地咳嗽了一声,把小刀也给李山圆,“你看看这个能拿住吗。”
李山圆拽好手套袖筒,手指活动了一下,在手套内充分伸开,拿过小刀翻转观察。
刃是黑的,柄是白的,刀锋有层黑镀膜,既不生锈也不反光,把手用银子衬底,镶嵌着漂亮的贝母,还有凹陷的握痕。
背棺材的人失笑,“看来是指望不上你了,哪有这样握刀的,你这样轻轻一敲就被人夺走了,这上面不是有握痕吗?”作为示范,他把小刀夺下来一次,又还给娃娃,“看到了没,这样握。”
“这样?”李山圆问。
背棺材的人说:“对,先凑合着防身,不过这张卡牌兑出来就变不回去了,你得自己收好。有了新武器也不能扔,这也是命令。”他强调。强调完又觉得有些难为情,转过去处理俘虏。
李山圆拉住他的手,说:“可是这个握痕不合手,硌得慌。”
“娇气。”背棺人把心底的评价骂出来,脸上却带着笑,品味着手腕被它冰冷冷的手依赖抓住的感觉,凑过去说,“我看看哪里不合适,给你磨——啊!”
刀尖刺进他的眼睛里迅速地转了一圈。
太快了,快得他反应不过来,剧痛并没有立刻终结茫然,他另一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李山圆。
李山圆的面容仍然是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他想即使是有很多卡牌的人被搅碎了脑子应该也很难活。
刀刃的长度足够穿透脑子了。
注意到背棺人下意识想触摸红手环,他圈着他的手腕更加用力。
第一时间就已经捏碎了,很轻松就能控制住。
他像一座小山一样坍塌了。
李山圆半跪在尸体旁,把小刀从另一边眼睛里送进去,小心地转圈,抽出。
俘虏发出痛苦而微弱的呻吟声。
俘虏在浑身的剧痛、大脑的麻木中睁开眼,正正对上李山圆冷静的视线。
那张脸吸取了他此刻十分有限的注意力,以至于他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主人,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