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夜雨,晨时京城虞府粗使丫鬟来往清扫府邸积水落叶,天冷嬷嬷不愿在外面看管,她们做事便也轻松,时常会嬉笑几声。
不过总是不约而同的会忽略掉杂院旁偏僻西院,名皎月阁。这阁内侍奉仆从不过两三人,坐落阁亭小屋,一条坑洼不平的石子路庭院花草疯长,地小堪比下人通铺屋。
屋内充斥清苦药香,没什么像样的家具陈设,多是掉了漆露底,梳妆台上寥寥无几银簪绒花,炭盆里的炭火只剩余温,却无能再加。
可见主人其日子过的有多紧巴。
“春辰姐姐,这都七天了,小姐怎么还没醒啊……”一位青衣双髻的少女端着早起熬好热药,站在床边低声摸起泪来。
另位唤春辰的,年岁看着较长些,眼白里爬着红血丝,眼边乌青像涂了墨汁,听她的话温热的泪水再次滴落下去,至卧床上脸色苍白女子手背上。
只见女子纤瘦的身子盖着两层旧薄被棉絮,头颅缠绕纱布,双眸紧闭,很是不安宁。
春辰刚张开的双唇又合上,缄默良久,底气不足道:“会的,大夫说就这几天了……”
雕花窗棂透进晨光熹微,冷风穿牖而过,屋内二人欲说的话堵在喉间只余叹息哽咽,满是萧条无半分暖意。
江棠月意识回笼时,是被细碎哭声吵醒的,她的眉头微不其妙紧蹙几番,缓缓睁开眼,混沌不清环顾四周一时竟愣住了。
春辰刚想伺候其喂热药,见人醒来,眼角一涩,近乎凝噎惊道:“小姐……终于醒了,快,翠微,大夫应是还没走远,快去请回来!再告知老爷和夫人。”
“哎!哎。”翠微机灵,反应极快,摸了把眼泪,放下手中东西脚步不停,直直得跑了出去。
江棠月恍惚间察觉眼前不似梦,而这活生生在眼前的人事她全然不知所以。
明明她早已被他那所谓的夫君,高高在上的太子和纳来的新宠妾室良睇同谋毒死,临死时喉间的血腥味,身上每寸又如千万蚂蚁啃食的痛楚历历在目,无处可逃可躲的绝望感令她的手不由颤抖起来。
“小姐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春辰急声担忧地握住她的双手,眼中满是担忧。
小姐?
江棠月她猛得坐起身来,对眼前姑娘这陌生的称谓疑惑不解,身上穿的布料都不如她原先的婢女穿的好,抬起手细细看去,这骨头架子的腕臂原不是她的身体。
许是坐起身来过于猛烈,意识回笼后,只感头疼欲裂,心底深处传来的恐慌感不由闷哼发颤。
“你……咳咳……咳咳咳,你是谁?”江棠月问出后发觉声音也不对,抬头看到女子瞳孔收缩瞪的溜圆,震惊不可置信,原本倦意的脸不见血色,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春辰低下头,泪水如断了弦的珠子,哽咽地说:“小姐,都怪我,怪我不好,是我没有照顾好小姐,原知大小姐她……”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完,江棠月正一头雾水,窄小的房屋门外兀然出现几道身影,看去来了乌泱泱一群人在外头站着,正中间婀娜多姿的女子身穿粉桃色绸棉衣襟,发鬓上簪满珠钗金银,本是引人注目的清秀容貌,却将胭脂摸的双颊过于发红,难免落得俗气。
虞祉晓迈步带着晃悠的劲儿,眼尾上挑,轻蔑地道:“你这丫头说我什么呢?”
春辰听到这个声音身躯一震,连是站起身来向她福身行礼,抖擞地说:“不,不是,大小姐……。”
她示意身边婢女上前拉开春辰,捂着她的嘴不准发出声音,赤头白脸的扇了好几个巴掌后,啪啪啪作响,只见其脸瞬间红肿。
打完,虞祉晓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厌恶,狠戾看向江棠月,讥笑道:“哟,虞鸢你可真是福大命大,还真醒来了,作为姐姐,我倒真怕你一命归西。”
江棠月轻轻抿了抿唇连眉头都没皱,眼神直视看向她。
“你敢瞪我!”
虞祉晓对她像潭死水的反应很是不满,大步上前,一双染了长甲的手挥起,熟练的毫不犹豫欲要扇下。
春辰见状猛的挣开束缚,侧身挡在江棠月前头,脸上又结实得挨了这掌锢,嘴角溢出刺目的鲜红,疼得她不敢去捂,身形不稳,江棠月连忙伸出手臂去扶,一时怔住了。
春辰含糊不清地说:“不可,大小姐不能打,小姐尚未痊愈不能打……”
“轮的到你来教训我!给我滚!”虞祉晓烦闷不堪,想要动手扯开她。
江棠月被这突如其来的蛮横搅的头晕眼花,心中想着:敢打本宫,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实在难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在其震惊目光下狠狠甩开。
不过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反应过来,她是真撞上了奇闻异事。
往年,她读过不少书,上至史书通册,下至民间话本,依稀记得读过一篇故事,讲述主人公受虐死后重生到旁人身上,最终报仇雪恨,孤身一人活的自在。
江棠月那会儿尚年轻,放下书册时还问过侍奉在侧的贴身婢女:“你信这世上可有重生一说?”
婢女摇头。
“我也不信,哪来的怨恨,当场就得结,人生不过寥寥几载转瞬即逝,谁也不知将来,恨若不死,怕是得夜夜痛苦活着直到死亡心结都不解。”
若是放在世间,主人公总归是遗终。
江棠月一想到自己死后,太子秦璟和白茯玉二人自鸣得意,她便踹不上气手心发冷汗。
很小的时候,母亲常常告诉她,将来出嫁必得是世间最好的男儿才能配得上她江棠月。
直到一封圣旨赐婚于天上麒麟的太子殿下,大婚前后他作足了戏,真骗的江棠月自以为和秦璟年少相识日久生情,嫁于能共度余生白头到老的好郎君。
不过是他为了坐稳太子之位利益权衡中布下的一场棋局。
真是恨啊,太恨了!
在家宅中时是掌上明珠,入东宫后久不闻家中事,到底是从何时江家没落,是谁会总在背后上书弹劾她的父亲,如今细细想来,有漏洞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曾尚在闺阁中,深夜里睡不着时常撞上父亲书房烛火不灭,处理所负责的国事总站在民众的思想,有时忙完公务,会身穿麻衣和农民长工同吃同住,耳濡目染的教导里,她绝不信父亲会有叛国之罪。
而要想去弄清楚一切缘由,甚至报灭门之仇于自身所遭的罪双倍奉还,她下定决心必要再次踏足恨入心髓的皇家。
她心中冷笑,料想他们再如何着急除去江家所有人,也算不到天命难违,老天爷给了她这个匪夷所思的机会。
“虞鸢你疯了!我们虞府可不养个白吃白住的残废,要真傻了趁早收拾好一屋的破烂滚回姑苏老家去,少在这碍眼,免得叫我也沾染一股子穷酸晦气!”
江棠月心绪回神,睫毛垂的很低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轻细说:“姐姐费心了,妹妹甚好。”
虞祉晓捏着绣帕指向她,瞪眼满是嫌弃大叫:“大胆!谁许你叫我姐姐了!上次赏花宴外人面前称呼几句就真当你是我妹妹了?下贱东西这么多年都学不会规矩吗?”
春辰听到虞祉晓的话面色乍青乍白,嘴唇发抖却无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
江棠月不语,心中已然断定她目前的处境怕是不好,以前,父亲只有母亲这一个正妻,二人情深意重,从母亲生下自己后身子变的孱弱,父亲心疼着也不肯哪了妾室,便再无所出。
素日里,父亲高官和圣上关系颇好,谁见了她都得惯着,敢和她骂上几句左不过寥寥几人。
虞祉晓正要续而挑刺发难时,门外小院才传来轻重不一多脚步声,狠狠警告瞪了眼江棠月倒是不再多说。
是翠微从外头请了大夫回来,主君在忙公务不便前来,主母也说忙于打理家事不得闲,派来身边的李嬷嬷前来看望。
江棠月不语,虞祉晓突然转了性子,不阴不阳道:“念你大病一场,我现下不跟你计较,此事当着众闺阁小姐的面你当真丢尽我们虞家的脸面,等你病好了再去母亲那好好学学规矩,免得日后又小家子气,丢人现眼。”
眼见,春辰听她这么一说,原惴惴不安的心看似松了一口气。
大夫放下医药箱对屋内众人点头示意,道:“二位小姐好,二小姐请您伸出手腕,我好搭脉,再有什么不舒服的烦请您说。”
“有劳大夫,我……好像记不得事了。 ”江棠月温和笑谢。
她此言出口,屋内众人神情各异,尤是春辰和翠微两人目瞪口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大夫蹙起的眉峰看了眼江棠月,正色问:“记不得事了?”
江棠月点头。
在对陌生环境以及对“虞鸢”本人处事作风全然一无所知的,失忆大抵是最合理的隐藏方法。
大夫为她把了一会脉,又问:“二小姐,您是全然无记忆,还是有所模糊的映像?”
江棠月故作思索了一会,才道:“有些许映像,也有对家里事物的熟悉感,但不太想得起了。”
大夫点头,又把了会脉下定下结论,唏嘘不已字字清晰道:“二小姐病症渐好,冬日湖水生凉,体内残有寒气需再静养,至于记事,老朽判定是二小姐是落水时惊吓过度,头部磕中湖里石子造成记忆混乱,再开一副新药方按时吃段日子起,平时要多和二小姐讲些往事兴许是会记起来的。”
“那多谢大夫了,请移步随我去拟方子。”李嬷嬷做缉恭请,又装模作样地回头道:“主母吩咐如果二小姐养病期间若有缺的少的,去库房报了自取便好,老奴便不再多打搅,告退了。”
江棠月谦恭回:“谢主母好意,嬷嬷慢走。”
只是江棠月倚靠在床头,未能看见李嬷嬷探究逼人的目光,说不准心里怎得琢磨着自个的盘算,没再多说什么和虞祉晓远远闲谈离去。
见人都走光,屋内再度冷清下来,吹了许久的风,江棠月才发觉头一直在隐隐作痛,疲乏地说:“我有些累了,想再睡会儿。”
春辰和翠微听过大夫的话,心里头倒是安宁了许多,一位笑容可掬扶她躺下,另位掩好被角再把床帐放下,走前言:“小姐大病初愈是得多歇息,我们一同去给小姐做些素日里爱吃的,到时再来唤你。”
“你们……忙完也早回去休息吧,我不碍事了。”
“春……辰,你的脸去找点消淤去肿的药抹,待好了再来,多休息休息。”
“哎,多谢小姐。”春辰抹了一把眼泪,跟着翠微退出去了。
江棠月真正的血脉亲人已无一人在世间上,她目送这俩丫鬟离去的背影,眼中一热,心里很不是滋味。
恍惚想起从前,她的贴身婢女是家生奴才,恍自幼一同长大。她逝去后,也不知人在东宫里会被如何对待,无非两条路,被逐出宫或殉主,只盼着那丫头不要那么傻。
江棠月在床榻上躺了两三日,从春辰的口中彻底知晓落水整件事,是户部尚书之女得了株奇花,下了帖子给往来有交往的女眷办了场赏花宴,本是轮不到虞鸢的,但她那姐姐虞祉晓动了邪念,与其在府中难下手不如在众目睽睽中意外失足溺水来的名正言顺,便和嫡母同谋邀请同去。
夜深人静时,春辰倚在床边守夜,对她低声确凿道:“那时,大家都在围在池边亭台赏花,我寸步不离小姐,我真真看到是大小姐推的!”
虞鸢的父亲是当朝五品文官御史中丞虞衡山,嫡母是尚书侍郎之女周氏,是续弦,原是前任的妹妹,在内宅中,掌家话语权全权握在主母手中。
虞衡山除了正妻又曾纳了两房妾室,她的生母常氏本是静养在姑苏老家老太太身边买来的侍婢,绣活甚佳讨得些许欢心。
而有回虞衡山回老家小住,邀好友来家中做客后吃醉酒混沌不清,俩人此后误发生关系。仅一次常氏身怀有孕,老太太说什么文官注重清誉,虞家血脉怎可流落在外,家里又只有一位前任生的遗孤男丁坚持让父亲纳了。
年轻时的常氏小家碧玉,怀孕期间受宠过一段时间,主母心中嫉妒烦躁简直恨透了。在怀七八月时,臃肿走样,她便趁机塞进另三房妾室洛氏。
不久,常氏果真遂她的愿生下来真是个女娃娃,人还因血崩去世,只留下一个奶娘伺候。
老太太失望不悦,无依无靠的虞鸢渐渐被淡忘。
名字都是满了周岁才取的,还是奶娘有天乘虞衡山心情甚佳,大着胆子抱虞鸢去人跟头晃悠,正巧虞祉晓正放着纸鸢玩耍,他便随意指了去。
奶娘学识不高,把草长莺飞,记成鸢,觉得是个好寓意。
洛氏刚入府时主母一手栽培很是听话,后来生了位女儿,年仅六岁,不再事事言听计从,左右逢源对家里上下不分厚薄,面上和主母是一条心的,在主君那里有些分量总会去书房研磨伺候,过的算是滋润。
她们日子便惨了,虞鸢无母,更长辈重视,缺衣短食不说,处处被嫡姐针对,总会寻由头受罚,不摆到明面上来重男轻女顽固的虞衡山便睁一眼闭一眼。
歹竹出好笋,府里唯一会帮虞鸢说两句的话是那位前妻所生的独子虞逐清,家中多是女儿,独子虞衡山亲自养育不跟任何房的亲近,这次她落水奄奄一息,主母三番找理由阻扰不想请大夫,他便说:“鸢妹妹众目睽睽中落水,倘若不请大夫医治,被有心人知晓还得说我们虞家苛待子女。”
此言正戳把清誉门面看的比什么事都重要的主君,当即在府中上下人面前请了大夫来医治。
可真正的虞鸢早死在她们的算计毒手里,江棠月真是对这一家子性情作风感到悲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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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虞府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