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时,林子正蹲在药圃边翻土。
潮湿的泥土腥气混着艾草的清香漫上来,沾在她挽起的袖口上。
阳光穿过槲树的缝隙落在她手背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被晒得发亮——这样的光景,八年以来几乎没有变过。
药圃里的紫苏又抽出了新芽,紫莹莹的像浸了染缸,让她想起七岁时偶然间发生的趣事。
林子攥着竹铲蹲在同样的位置,看岩胜踮着脚越过木篱笆,和服下摆扫过刚冒头的苍术,惊得几只绿蚂蚱蹦进了他的草鞋里。
“小林子,你看这个。”
少年的声音比现在清越许多,带着未脱的稚气。
他摊开的掌心里躺着颗圆滚滚的青梅,果皮上还沾着绒毛,是从后院那棵老梅树上摘的。
她那时正为被踩坏的药草赌气,扭过头不看他。
岩胜却不知趣,凑得更近了些,青梅的酸涩气息混着他身上的皂角香飘过来:“父亲说这梅子留着,等将来给我酿喜酒呢。”
“谁稀罕看你的喜酒梅子。”她闷声回了句,把竹铲往土里插得更深。
八载光阴,就像药圃里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漫过了石砌的田埂。
当年需要踮脚才能够到梅子的少年,如今已长到能轻易够到槲树的枝桠。
十五岁的岩胜站在篱笆外时,身形已经挺拔如松,深蓝色的和服穿在他身上,衬得脖颈线条愈发利落。
他手里没再拿青梅,而是托着个描金漆盒,盒盖打开时,里面的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祖父和佐佐木大人已经定下了,”他的声音比去年低沉了些,带着郑重,“下个月,我与遥香的订婚仪式。”
林子握着小锄的手顿了顿,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
她看着紫苏的新芽被风一吹晃了晃,抬头笑起来:“这可太好了!遥香小姐去年赏花会时我见过,性子温婉得很,跟哥哥再相配不过。”
岩胜笑着说:“那挺好的。”
林子往紫苏根上培了把土,语气轻快得像带着风,“岩胜能定订婚,我还觉得稀奇呢,哪家的好姑娘居然会看上你,没想到竟然是那位遥香小姐。”
岩胜似乎还想说什么,脚步往前挪了挪,木屐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说起来,父亲前几日还问起你的亲事——”
“哎呀,这土还没翻完呢,”
林子猛地打断他,手里的小锄往土里戳了戳,“岩胜快回去准备订婚的事吧,别在我这药圃耽误时间了。”
岩胜看着她刻意忙碌的背影,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
直到身后的木屐声彻底消失,林子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淡下去。
她握着小锄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锄尖碰到一块小石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在这过分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夕阳把槲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时,她瘫坐在田埂上,看着被自己翻得乱七八糟的药圃。
林子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转眼间来到继国家已经八年多了,她现在的训练已经炉火纯青,无论是刀技还是身体一日不曾落下。
过去她也想离开继国家,但是只单留一个岩胜她有些不放心,还有她这个名义上的身世。
这些年继国家主也渐渐将手中的权力可交给二人,林子上手极快以铁血手段整理了继国家,继国家其本是岩胜与林子的一言堂,表面是岩胜打理继国家,但是细节方面他也听妹妹的。
但是除了族老那一辈,虽然这几年有父亲大人在中间周璇,但是始终不是办法。
林子是真心的为岩胜的订婚高兴。
可一想到继国家主说的那些给她按排的相亲对象,觉得的头大,像捆住了翅膀的鸟,呼吸连都憋闷。
夜风带着露水的寒气钻进窗棂时,林子正坐在灯下写信。
宣纸摊在矮桌上,旁边砚台里的墨被她磨得极浓,浓得像化不开的夜色。
“岩胜恭喜你和遥香小姐定下婚约,我是真心为你高兴的。”
她提笔写道,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父亲说的那些相亲,我实在不想去。我想自己去找寻真正想走的路,你会懂我的吧?”
写到后面的,她顿了顿,望着窗外那棵老梅树发呆。
想起小时候岩胜总把最大的青梅塞给她,想起去年冬天她染了风寒,岩胜踩着积雪送来汤药,和服下摆沾着冰碴,眉毛上结着白霜……
林子笔尖微微颤抖,“我到该离开的时候了,有一件事情必须由我亲自完成,我不能将身边人拉下火坑,不必找我,我去了该去的地方。”
一滴墨落在“该去的地方”那几个字上,晕成了个小小的黑点。
她把信纸叠好,塞进信封里,放在岩胜常坐的那个榻榻米角落,然后背上早已收拾好的行囊,推开了门。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几颗疏星挂在天际。
院子里的草药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白色,风一吹,叶子轻轻摇晃,仿佛在与她告别。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药圃,看了一眼那棵老梅树,然后转过身,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离开的路比想象中难走。石板路被露水打湿,滑得厉害,她好几次差点摔倒。
走到大门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宅院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却再也听不见熟悉的声响。
“要走了吗?”
林子闻声回头,只见岩胜站在廊下,深蓝色的和服在月光下泛着冷寂的光泽。
他手里攥着那封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领口的系带歪歪斜斜——想来是看到信后匆忙赶来的。
“岩胜你怎么还没睡?”林子把行囊往身后藏了藏,声音有些发紧。
岩胜没回答,只是一步步走下台阶,木屐踩在石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他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月光照亮他眼底的红血丝:“什么叫‘该离开的时候’?什么叫‘不能将身边人拉下火坑’?”
林子垂下眼睫,看着自己鞋尖沾的泥土:“有些事,我必须自己去做。″
“是因为父亲提的亲事?”岩胜的声音陡然拔高,“还是因为……你与那些会讲话的乌鸦之间的莫名奇妙的对话?”
林子猛地抬头,撞见他眼里的焦灼。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私下的密信,知道她深夜对着地图标注的路线。
“与那些无关。”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哥哥马上要订婚了,继国家需要安稳。我走了,族老们才不会拿我的身世做文章。”
岩胜上前一步,伸手想抓住她的手腕,却被她侧身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我早就说过,你的身世不是问题——”
“是我的问题。”林子打断他,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苇絮,“我不能永远躲在继国家的荫蔽里,有些债,总得有人去讨。”
她抬起头,望了一眼笼罩在夜色里的宅院,望了一眼廊下那盏摇曳的灯笼,最后把目光落在岩胜脸上:“遥香小姐会是个好的媳妇,替我好好照顾药圃里的紫苏……记得按时浇水。”
说完,她不再回头,转身推开厚重的木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划破夜空,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岩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手里的信纸被冷汗浸得发皱。
檐角的铜铃还在响,风里却多了些什么,涩得像那年没酿成酒的青梅。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才缓缓握紧拳头,转身回了屋。
而此时的林子,已经走过三条河。
晨雾里,日暮神社的鸟居若隐若现,她摸了摸怀里的护身符,脚步愈发坚定。
身后是八年的光阴,身前是该走的路,只是不知那片药圃的紫苏,明年再发新枝时,她能不能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