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像被抽走的丝线,转眼就缠上了冬的骨节。院角的梧桐叶落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风一过就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催着人把最后一点暖意都收进屋里。
缘一蹲在白菜地边,指尖擦过饱满的菜帮,沾了层薄薄的土灰——这白菜长得分外好,外层的叶子绿得发乌,裹着里面嫩黄的芯子,沉甸甸的,抱在怀里能压弯胳膊。
“小诗,递个筐子来。”他回头时,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晃,鼻尖冻得发红。
小诗正蹲在萝卜地里,手里攥着把小锄头,闻言应了声,把脚边的竹筐推过去。
她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刚从萝卜缨子上掐下来的几片枯叶,捏在手里碎成了渣。“这萝卜埋得可真深,”
她使劲把锄头往土里扎,“你看这个,露在外面的就有拳头大,底下不定藏着多大呢。”
缘一笑着走过来,接过锄头往她挖了一半的地方用力一撬,“咔”的一声脆响,带着泥的萝卜就整个翻了出来。
这萝卜足有小臂长,圆滚滚的,皮是鲜亮的红,沾着湿润的黑土,看着就喜人。
“今年雨水匀,菜长得扎实。”他用袖子擦了擦萝卜上的泥,“地窖里能囤上二十棵,够吃到开春了。”
两人没说话,只是埋头收菜。风穿过院子,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跑,撞到篱笆上又簌簌落下。
白菜要小心地把外层的老叶剥掉,只留紧实的菜心,不然在地窖里容易烂;萝卜得带着缨子一起拔,缨子能腌成咸菜,根须也得修剪干净,不然藏不住潮气。
竹筐渐渐满了,缘一一趟趟往地窖那边送,小诗就在原地把菜码整齐,偶尔抬头看他的背影——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小小身体的脊梁骨在布面下绷得笔直,每一步都踩得稳稳的。
掀开木板时,一股阴凉潮湿的气涌上来,带着淡淡土腥味。
缘一跳了下去,地窖不深,也就一成人高度,旁边有一把木梯,四壁用石头砌得整整齐齐,墙角堆着几块防潮的石灰。
他在底下喊:“递下来吧。”
小诗就把白菜一棵棵递下去,听着底下传来“咚”的轻响——那是菜被小心放在稻草上的声音。
“左边再摆三棵就满了,”缘一的声音隔着木板传上来,有点闷,“萝卜放右边,记得垫稻草。”
等最后一棵萝卜送下去,太阳已经歪到西边了,把天边的云染成了橘红色。
缘一爬上来时,额上渗了层薄汗,他抹了把脸,把木板盖回地窖口,又压上块石头。
“妥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这地窖严实,就算外面下大雪,菜也冻不着。”
小诗看着他,忽然笑了:“之前你说存的土豆能吃到三个月,结果才过了一个月就发了芽,最后还是靠吃山里的野菌子才撑过去。”
缘一也不恼,挠了挠头:“这次不一样,白菜萝卜耐存,再说……”他往厨房那边瞥了眼,“不是还有鱼肉干么。”
提起鱼肉干,小诗的眼亮了亮。
那是上个月秋汛刚过的时候,缘一去村外的河里打的鱼。
那几天他天天天不亮就出去,背着渔网和木筏,傍晚回来时木筏上准堆着半筐活蹦乱跳的鱼,最大的有胳膊长,最小的也比巴掌大。
他们在院子里支起木架,生了堆松针火,把鱼剖洗干净,抹上盐和晒干的花椒粉,挂在架子上熏。
松针烧起来的烟带着股清香味,混着鱼肉的腥气,在院子里飘了好几天,引得隔壁的阿婆都来看,说:“缘一这手艺,能赶上镇上的熏肉铺了。”
现在那些鱼肉干挂在厨房的房梁上,用细麻绳串着,黑乎乎的,看着不起眼,却透着股紧实的香。
小诗踮脚够下一块,用手掰了掰,硬得能硌牙。“得泡上大半天才能炖,”她把肉干挂回去,“到时候配着白菜炖,肯定香。”
缘一嗯了声,忽然拉起她的手往屋里走。“天快黑了,风更凉,进屋烧炕去。”
他的手掌很暖,把她冻得冰凉的手指整个裹住。
屋里已经生了火,灶膛里的柴噼啪响着,映得缘一的侧脸发红。
小诗坐在炕沿上,看着他往灶里添柴,忽然想起前阵子林子送棉花来的事。
一个大大的布包,打开一看,是蓬松的棉花,白花花的,像天上撕下来的云。
写了一封信,信中写:“想着你们俩冬天缺个暖和,就多送了点。”
两小只把棉花带给阿香婆婆,请她帮忙一起做成棉袄。
缘一力气大,拿着木槌把棉花打得蓬松,小诗就坐在旁边,把弹好的棉花铺在旧布上,一针一线地缝。
布是阿香婆婆丈夫去世衣服剩下的蓝粗布,有点硬,针脚得扎得密才挡风。
缘一弹棉花的时候,棉絮飞得到处都是,沾在他的眉毛上、发梢上,像落了层白霜。
小诗忍不住笑,伸手替他拂掉,他就趁势捏了捏她的手腕,低声说:“等棉衣做好了,你就不用总揣着袖子了。”
她的手总是凉的,一到秋天就揣在袖子里不肯拿出来,缘一总说她是“揣着手的小耗子”。
缝棉衣的时候,小诗的针脚不太齐,缘一就坐在旁边看,偶尔说:“这里歪了点。”
她就瞪他:“有本事你来。”
他就真的拿起针线,笨拙地缝了几针,结果线都缠在了一起,惹得她笑个不停。
最后还是她慢慢缝,他在旁边给她递线团,或者帮她把扯皱的布捋平。
现在那套棉衣就放在炕头的箱子里,还有两床棉被。
被面是用碎花布拼的,是小诗攒了很久的布料,拼在一起像春天的花田。
缘一掀开箱子看了看,伸手摸了摸棉被,厚厚的,压在手上沉甸甸的。
“够暖和了,”他说,“冬天再冷,也冻不着我们。”
灶里的火渐渐小了,缘一把炕桌搬到炕上,端上晚饭:一碗蒸红薯,一碟腌萝卜缨子,还有两碗玉米糊糊。
红薯是地里收的,蒸得软乎乎的,剥开皮,里面是蜜色的瓤,甜得流糖。
小诗咬了一口,烫得直吸气,缘一就拿过她手里的红薯,用勺子一点点挖着喂她,“慢点吃,没人抢。”
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风刮得更紧,呜呜地像哭。
屋子里渐渐热了起来,暖烘烘的气从底下往上冒,把屋里的寒气都驱散了。
吃完饭,缘一把碗筷收拾下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个小陶罐,里面是炒好的南瓜子。
两人就坐在炕上,就着油灯的光剥瓜子吃,偶尔说几句话。
“明天我去山上捡点柴,”缘一剥了把瓜子仁,放在她手心里,“看这天,说不定要下雪了。”
“我跟你一起去。”小诗把瓜子仁扔进嘴里,香得眯起眼。
“山上滑,你在家吧。”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早点回来。”
她没再争,只是点了点头。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得墙上两人的影子也跟着晃。
缘一的影子很高大,几乎把她的影子整个罩住,像棵能挡风的树。
夜深了,风还在窗外吼着。
缘一把油灯吹灭,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炕的温度越来越暖。
两人躺进被窝里,新做的棉被果然厚实,盖在身上沉甸甸的,却不压人,棉花的软香混着阳光的味道,让人心里踏实。
小诗往缘一那边挪了挪,他的体温很高,像个暖炉,隔着薄薄的内衣都能感觉到。
她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敲在心上的鼓点。
“冷不冷?”他转过身,把她搂进怀里,手臂紧紧地环着她。
他的怀抱很宽,能把她整个裹住,带着淡淡的烟火气和阳光的味道。
“不冷了。”她往他怀里缩了缩,“你的身子怎么总这么烫?”
“是天生的吧。”他低笑,“以前母亲就说,我夜晚睡觉都不用盖被子。”
她忍不住往他怀里又靠了靠,小声说:“以后我抱着你睡,你也不用盖厚被子了。”
缘一的手臂收得更紧了,轻轻说了一声:“好。”
窗外的风还在刮,像是有无数的小兽在屋顶上奔跑、嘶吼,但被窝里却暖烘烘的,静悄悄的。
小诗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衣衫渗过来,把她四肢百骸都烘得暖暖的,连带着心里也热乎乎的。
她想起地窖里的白菜萝卜,房梁上的鱼肉干,炕头的棉衣棉被,还有身边这个温暖的人,忽然觉得,就算冬天再长再冷,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她听到缘一在她耳边轻声说:“等开春了,咱们在院子里种点花吧,你不是喜欢看花开吗?”
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嘴角带着笑,沉沉睡去。
梦里,院子里开满了花,红的、黄的、紫的,像她拼的被面一样好看,而缘一站在花里,正对着她笑呢。
第二天果然下了雪,不大,像撒了把盐,把院子里的篱笆、屋顶都染成了白的。
缘一还是去了山上,临走时把棉衣给她裹紧,又在她口袋里塞了把炒瓜子。“
在家别乱跑,我中午就回来。”他替她把围巾系好,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小诗站在门口看他走远,他的身影在雪地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村口的拐弯处。
她回到屋里,把昨天没剥完的南瓜子倒在盘子里,坐在炕边慢慢剥。
灶膛里的火还旺着,炕是暖的,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柴火气。她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眼,雪还在下,悄无声息的,把整个世界都裹进了一片安静里。
中午的时候,缘一回来了,背着一大捆柴,肩膀上落了层雪,像披了件白披风。
他跺了跺脚上的雪,把柴往墙角一放,就搓着手往屋里跑。“外面可真冷,”他哈着白气,凑到灶边烤手,“不过捡了些干松枝,烧起来火旺。”
小诗把早就温在灶上的玉米糊糊端出来,又拿了两个热红薯。“快吃点热的暖暖。”
她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笑,“慢点,没人跟你抢。”
他含糊地应着,把一个红薯塞到她手里,“你也吃。”红薯的热气透过掌心传过来,暖得人心里发颤。
吃完午饭,缘一去劈柴,小诗就在屋里缝补他磨破的袜子。
院子里传来斧头劈柴的“咚咚”声,很有节奏,像在敲鼓。
她坐在窗边,看着他抡斧头的样子,阳光透过雪雾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了层淡淡的金辉,连带着飞舞的木屑都像撒了金粉。
劈完柴,缘一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汗,把湿了的额发往后捋了捋。
“劈了够烧三天的,”他拿起毛巾擦脸,“下午咱们把剩下的棉花再弹弹,给你做个棉鞋。”
“不用了,我的鞋还能穿。”小诗说。
“不行,你的鞋底子都磨薄了,下雪天会进水的。”他很坚持,从箱子里翻出剩下的棉花和几块厚布,“我来弹棉花,你做鞋帮。”
于是下午,屋里又飘起了棉絮。
缘一拿着木槌,一下下打得棉花蓬松,小诗就坐在旁边,用锥子在厚布上扎眼,穿上线,纳鞋底。
纳鞋底要用力,线才能勒紧,她的手劲小,纳几下就要歇一歇,缘一就停下手里的活,替她揉一揉手腕。
“累了吧?”他的指尖轻轻捏着她的手腕,暖暖的。
“不累。”她摇摇头,看着他手背上的青筋,“你才累呢,劈柴又弹棉花的。”
“我不累。”他笑了笑,低头继续弹棉花,“只要你暖和了,我就不累。”
棉絮飞得越来越多,像细小的雪花,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衣服上。
小诗看着缘一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今年的冬天真好。
有暖炕,有热饭,有厚实的棉衣棉被,还有身边这个愿意与她一起生活的人,就算外面风雪再大,心里也是暖烘烘的。
傍晚的时候,雪停了,太阳从云里钻出来,把雪地照得白茫茫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缘一站在门口,看着天边的晚霞,忽然说:“明天天气肯定好,我带你去河边看看吧,冻住的河面可好看了。”
小诗从他身后探出头,看着外面的雪地,点了点头。
她能想象出河面结冰的样子,亮晶晶的,像铺了层玻璃,踩在上面说不定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响。
晚上睡觉的时候,被窝里还是暖烘烘的。
缘一的体温依旧很高,把她裹在怀里,像裹着个温暖的小窝。窗外的雪反射着月光,屋里不用点灯也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缘一,”她轻声说,“明年冬天,咱们还存这么多白菜萝卜好不好?”
“好。”他的声音带着睡意,却很清晰,“不光存白菜萝卜,我再给你打更多的鱼,做更多的鱼肉干,再弹更多的棉花,给你做棉裤、棉帽、棉手套,让你从头到脚都暖暖和和的。”
她笑了,往他怀里钻了钻,闭上眼睛。心是暖的,被子是暖的,身边的人是暖的,连梦里都是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