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谏 第75章 我与我（八）

过年的时候，在爆竹放最最盛的那天，笙笙和符兰期订下了婚约。笙笙将我送她的小竹节穿进符兰期随身佩戴的兰花里，作为他们成亲的约定。

我裹着笙笙的被子，缩在她的床上，问为什么呢？

笙笙郑重地将兰花藏进毛绒绒的小盒子里，说：什么为什么呢？

我说：“嗯，不知道……”

笙笙噗嗤噗嗤笑，我知道了，她明明懂我的意思，可偏要问一遍。我扑到她身上，她才说：“因为是颂璟的礼物，想沾一点颂璟的运气。”

“可我，别人都说，是鬼哦。”

“这有什么要紧的？”笙笙好无所谓，“你会半夜吃掉我吗？”

我摇头。她把我挤到床里边，也踢掉鞋子爬上来，把手放在我肚子上。屋子里很暖，但是她的手有点凉，我就夹起腿，把她的手捂住。

笙笙笑眯眯地挨着我说：“颂璟，你不知道吧，好多人都羡慕你同原辞呢，包括我。原辞去西胤了，可他给你的信何时间断过？早也是信使来访，晚也是信使叩门。给都城朋友们的信里，他也总千恩万谢地拜托我们看顾你。你呢？是不是还揣着他的信？在这里！”

笙笙忽然从我的肚子摸到胸口，抽走了我藏在身上的信。

“那、那个……”我伸手去抓，笙笙高高举起不给我。我听到颂璟的嗤笑了。原辞送来的信里夹着司命宫的梅花，他施了仙术在上头，令梅花颠簸千里送到我手上时，依然有余香。

他说这是师父院子里三百棵冬腊梅里开的第一朵，大雪过后，花朵飘零。他从白雪里捡起，想给我也瞧瞧。我读完信后，把梅花夹回去，藏进胸口衣襟里。

颂璟早就嘲笑了我这一举动，她说很蠢。可是她也喜欢看原辞的信不是吗？我好多字不认识，每次都是颂璟读信。她一字一句念给我听，我像在云朵里飘飘浮浮。颂璟念了一遍又一遍，她如我一般高兴，也想念原辞。

被笙笙发现这事，我有点不好意思，又着急起来拿回信，以至于摔在笙笙身上。她就抱住我滚到了床里头，青葱一样绿绿的薄纱帐罩着我们。笙笙明朗的笑声仿佛被轻纱编织进了摇曳的烛光里，我好喜欢笙笙的笑容。即使千万年过去，我也永远永远记得。

笙笙没有笑我，她把信放回我胸口，说：“怎会有神仙眷侣如此深情？世上多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少有原辞和颂璟呢。”

我说：“也有笙笙和、和兰期哥哥哦。”

“我是相信兰期啦。”笙笙有点皱起眉头，我伸出手指去按，想把她的眉头抚回去。笙笙这时候又笑我了，她抱着我折身坐起，绿纱帐还罩着我们。我们都没有扯开它，好像它构成了秘密之所，在呼吸都交织的范围里，我们什么都可以述之于口。

笙笙说：“东丘比我们这里可复杂太多了。尽管兰期嘉谋善政，百姓爱戴他，臣子也信服他，但是东丘皇帝有好多好多儿子，每个都不是善茬呢。还有几个功勋过人的权臣虎视眈眈。兰期在东丘如履薄冰。”

我听得不是太懂，只是觉得兰期哥哥在东丘很危险。我想起有一个秋雨冷冷的中午，我们在花楼里听歌。兰期哥哥给我和笙笙盖了很暖的毛裘，因为太暖和了，我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时，我听到笙笙和兰期哥哥在说悄悄话。兰期哥哥说，他忽然不想与笙笙订婚了。

我当时听见，就很紧张。还好笙笙没有生气到不跟他说话了。她还在笑呢：怎么了？怪我轻薄殿下？

兰期哥哥一定脸红了吧，他又在咳嗽。他说不是的，我在东丘的处境并非像外头传的那般，对太子之位十拿九稳。恰恰相反，我输的可能性也很大，一旦输了，便是一败涂地，性命不保。

“那就赢。”笙笙说，“让我做太子妃。”

笙笙说得好肯定，我特别特别喜欢笙笙话里的坚决。我蹭了蹭她的腿，她以为我睡得不安稳，于是轻拍我的背，说话声也渐低。

我想是笙笙打消了兰期哥哥的疑虑，他们的订婚典礼如期进行。

笙笙也不是没有害怕吧。东丘那么远，她要一个人去。

但是笙笙跟我说，她担心自己帮不上兰期哥哥。“祖父年事已高，不久便会挂印了。我父亲前些年还有进取心，如今在朝堂却是只求无功无过……”

我知道笙笙的父亲为何变了。因为那不是她父亲，颜朔的白面鬼在很多年前便杀害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然后取代了他。可是我不能告诉笙笙。

笙笙还有些后悔自己没学朝堂心计，没多多与官宦子弟来往。她玩笑说，早些知道要与兰期结缘便好了，我定早早准备。

笙笙好忧心，我想帮帮她，也许颂璟知道怎么帮她吧。可是颂璟不出来。她说人间有人间的规则，我们作为三界之外的半人半鬼，还是不要瞎掺和了，免得弄巧成拙。

好吧……颂璟又说，笙笙也没想要你帮她，她只是不知道还能同谁说这些烦恼。你是她的好朋友，她相信你。

哦，她相信我们。

是你。颂璟强调。

可是我就是你呀。

颂璟沉默了好久。直到笙笙慢慢说完她的烦心事，我们都准备暖呼呼地睡了，颂璟突然对笙笙说：“我可以同你说一件事吗？”

我不知道笙笙为什么笑，但她笑得仿佛早就期待这一刻。她在被窝里拉着我的手，说：“当然了，颂璟。”

颂璟给笙笙讲了一个梦，她说这是有一天午睡时梦见的。那天午睡太久了，以至于做起了一场不太高兴的梦。那个梦里，颂璟是一只蝴蝶，在倒转的世界里飞来飞去。那里处处都是危险，连雨滴也会烫伤她的翅膀。她不知所措，无依无靠，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飞到世界尽头。

笙笙问：既然飞了许多年都飞不出去，那么试试翻转这个世界吧，让颠倒的秩序归位，把太阳翻回天空上去。

太阳不是就在天空上吗？我不懂。颂璟说：“你觉得我可以吗？”

笙笙笑得好神秘：“学宫里最聪明的学生，有什么不可以？”

“最聪明的学生，不是笙笙吗？”我问颂璟，而颂璟向笙笙一模一样重复了我的话。

“所以我们都能一飞冲天，平步青云。”笙笙朝我眨眨眼。

颂璟好像明白什么似的，她很难得地笑了。我问她笑什么，她说：笙笙根本一点都不害怕去东丘，她早就想从父母建的大宅子里走出去了。东丘是危险也是机会，她要和符兰期一道斩将夺帅，赢了，她做太子妃，输了，她也死得其所。

***

北稷上下都很看重笙笙和兰期哥哥的婚事，笙笙被封了公主，出嫁的礼单比我还高。笙笙束起披在肩膀上的头发，亲自去准备她的嫁礼。她挑得很仔细，华而不实的一件都不要，胆小怕事的仆役也一个不带。

笙笙的祖父随口说，他的乖孙女是要带支军队去东丘啊。笙笙就歪着头，玩笑般说：倘若有，孙女的确想呢。

老丞相沉吟片刻，背着手踱步走了。可是很快，笙笙就拉着我去城郊军营里看军演。她点中的士兵，一个接一个以各种由头离开军队，成为了申府的随从。

我还在吃笙笙礼单里的糖、枣、桂圆、花生时，笙笙已经在筹谋东丘的将来了。我觉得笙笙好厉害，原来她说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是真的。等东丘都听她的时候，谁还敢欺负我？

我写信告诉原辞，我们以后一起去东丘吧，笙笙会做太子妃呢。颂璟说不要写太子妃，这是笙笙和我们的秘密，以后才能让别人知道。

我说原辞不是别人。

颂璟说笨蛋，这不一样，有些事情，对喜欢的人也要保守秘密。

行呢，我就写说，笙笙会成为很强大的人，她会和兰期哥哥带我们出海，去抓大鱼；送我们可以种很多很多花的房子；还有、还有……我想不起来了，反正笙笙说，她要和我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我要什么她都会送给我。

她还说到时候她要给我准备嫁妆，礼单要比两个我更高。但是因为颂璟说我们不会和原辞成婚，所以我就没有把这个写进去。

哦，颂璟也说我们不去找笙笙。但是嘴巴上说说应该没关系，哪怕只是想一想我也会很高兴。

我像笙笙一样对她的婚事满怀期待。我想象着兰期哥哥再次带着浩浩荡荡的东丘队伍，驾驶六匹白马牵引的大车来到北稷的时候。那时笙笙会穿上最火红的礼裙，站在最前头，跳上兰期哥哥的马车，像彩霞一样朝着我不曾见过的大海驶去。

我想无论他们走到哪里，人们都会为他们夹道抛花，他们走过的路途，人人都称颂。

送笙笙离开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哭吧，但一定是因为太高兴了。

“别在这瞎想。”颂璟打断了我，她很突然地把我挤到一边，指挥着我们的身体从案前跳起。小白和立冬吓了一跳，停下滚毛球的动作，盯着我们。南山和天蓬它们也是。

颂璟不会安慰我们的朋友，她迅速从柜子后头拿出剩下的那把黑剑，紧锁住门，便出去了。她朝着父皇的镜宫，走得又快又急。

我说发生什么了？

颂璟很严厉地说：闭嘴。我就听话地不开口了。

颂璟一边急走，一边张望。她可能觉得对我太凶了，于是又解释说：今晚宫中很多人都被调走了。

是的，守门的小公公不见了，每次我很晚回来，都是他给我开小门。还有那些举着重刀的伯伯们也都不见了，他们站岗的位置上都踩出了浅浅的小坑，坑里此刻兜着傍晚的雨水。

颂璟说：是五哥哥调走的。

五哥哥今晚要发动政变。颂璟早就告诉过我，但是五哥哥不讨厌我，所以我只要关上门，老老实实待着就好了。

那我们为什么要出来？

颂璟几乎跑得飞起来了，她说：我听见笙笙在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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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我与我（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