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谏 第63章 帝王之心2

管事太监禀告姬恒，颜大人没有离开帝宫，而是要了一间房下榻。颜大人没说是为何，她做事本就从不解释。

姬恒没问那个半仙在哪，当他走到门口时，一切昭然。

帝宫夜宴已经散场，四处宵禁，唯有皇帝来去自如。寂静的夜里，姬恒听见半仙说：你不懂。

不懂什么？无人回答，只有椅子打翻的声音，那么刺耳。仿佛一盏油灯打翻在姬恒心里，大火从宫墙根上开始燃烧。

姬恒走开了，独自在御书房批了一夜的奏折。颜则如此聪慧，怎么可能不懂，她什么都懂。所以，半仙对颜则不是一厢情愿，他们果真两小无猜？

姬恒不清楚。对此，他也并不打算深究。半仙与他无关，他只关心颜则。天亮时半仙才离开帝宫，颜则不在房内，也没来早朝。

姬恒知道她时常在夜晚时消失，与鬼界联络。这么多年她一直游走在鬼与人之间，像一道幽魂。姬恒安排铜刀潜入鬼界打探过颜则的事情，铜刀搜集到了许多信息，却依然没推断出颜则的身份。因为他机敏但还不够大胆，不信人能在鬼界执掌大权。

姬恒相信颜则不是鬼界的无名之辈，于是猜出了她是鬼界的生死判官。这可是个肥差，阎王们都虎视眈眈想要按怕自己的心腹上去。可鬼界是不讲道理的，这个阎王才安排上自己的心腹，那个阎王明天就把此鬼杀了。于是真正坐稳这位置的，只有颜则。

她从何时与鬼界扯上关系？姬恒想起许多年前，那位被他五马分尸的友人说过，鬼和人能够繁衍，北稷皇冠里有证据。原来这证据便是颜则。

真是有意思。姬恒愈追溯颜则的过往，便对她的下一步动作充满好奇。正如她永远没法真正融入人界——她倒是也没想融入——她也永远融不进鬼界。这样两头不讨好，却又两头大权在握的角色，究竟会怎样死去？

姬恒想到皇帝墓旁还有个位置，可以留给颜则。

“你想与朕葬在一处吗？”姬恒想这样问颜则，不过，他还没问，就猜到颜则会直接绕开这种莫名其妙的提问，继续说他们的战役。

凤央之战出征前，颜则原本的轻甲已经有些勒身体了。她发现姬恒送她的这套轻甲能调大小，于是姬恒亲自上手给她调了。她无所谓，姬恒也没多想。直到颜则死去之后，姬恒才想到，那时他应当将她掐进怀里，像情人之间的拥别。姬恒还是太君子了，他最好在赢得战役时，把颜则扛在肩头，扛到他的王帐之中。

可是他在西胤学了太多君子端方，他不想像草原上的霸主一样，在众目睽睽中捞起女人的腰。颜则也不是会被扛上肩的人，她只会幽灵一样闪避，并且冷冷的，像看蠢货。

谁都改变不了颜则定下的结局。她选中了杭毓杀死她。

姬恒伸手去抓颜则消散的灵魂与身体，可是如同梦中之人扑找萤火，他是一届凡人，留不住任何幻影。还好，有仙显灵。

姬恒从小就知道仙者不会回应凡人，站出来杀鬼的，是姬林深。他不信任何仙，除了原辞留住颜则的身体之时。黄金般耀眼的雨滴从天空降下，被斩头的凡人头身再次衔接，他们睁开眼，从茫然到跪谢神迹。

被磅礴鬼气堙灭成尘的颜则如同被人用黄金泥塑般重新修复，恸哭的金仙怀抱一具没有生息的身体。

颜则是会死的。

姬恒用了很多天，反反复复确认这件事。鬼气与仙气相生相克，如同凡人的善念与恶欲总是相伴而生。即便是复活全城的神迹，也救不下颜则。

姬恒忽然感到，疼痛了很多年的胸口变得空空荡荡。

当原辞找到姬恒，让他听一只流萤传递回来的消息时，姬恒对仙的厌恶又多一分。为了天下人便可以牺牲一人吗？可以。

这也是姬恒的回答。所以他也厌恶他自己。

但是原辞只想救颜则。他什么都不要，哪怕颜则是鬼王，他也会救颜则。“她不是罪人，她比任何人都善良。从小到大，她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有朋友。”原辞已经从恸哭里平静，但姬恒知道他在控诉所有人。

在原辞眼里，如果颜则变坏了，那一定是三界上上下下都坏透了，才把颜则逼成坏人。

颜则需要的是这样一个爱人。姬恒确信。

去救颜则吧，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姬恒会瞒住晏林深与宿淮，会率领大军首次袭击鬼界，牵制阎王。

当姬恒闯进枉死城卞城王的府邸时，真是天公作美，阎王们内讧，卞城王将其余阎王统统束缚在囚笼中。姬恒扬起寒冰之盾砸断转轮王的胳膊，一刀便斩杀了那号称凶恶的阎罗王。这里是枉死城，不必投鼠忌器，怕鬼气殃及凡人。姬恒在这里大开杀戒。

当其余阎王从鏖战中脱身，匆匆离开，姬恒就知道他们赌对了。原辞找到了希望。

可是他没想到颜则藏着一个完全与她不同的赵颂璟。

姬恒带兵扫荡枉死城，姬煦按照计划准备人马送原辞与颜则前往大河之国。那是他们母亲建立的国度，是唯一没有被鬼蚕食的地方。

姬煦回来，告诉姬恒：“哥！原辞找到一个小颜则，巴掌大小，还是个魂魄。她的样子和十年前的颜则一样，可是我不确定她是不是颜则。你敢信吗？她从见到原辞就一直在哭，两只圆眼睛像两咕噜泉眼，水一直咚咚往外淌。我真怕她把自己哭死了。她还很胆小，每天都趴在原辞胸前听他的心跳，怕他死掉。你知道吗，我们路上遇见一只瞎眼鬼，都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哦，没有没有，魂没有散。要搁以前，颜则能从鬼身上踩过去，眼神都不带动的。哎，你说，咱们真把颜则救回来了吗？不会救回来的是颜则的女儿吧？”

救回来了吗？姬恒押着医仙前往草原，在见到赵颂璟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颜则。

她跟着娜鲁巡查，在密林深处遇见巨熊。那熊吼一嗓子都能将巴掌大小的赵颂璟吹走，她紧紧抓着娜鲁的肩甲，分明害怕到眼眶里黄豆打转，可她手里那一叶细刀，始终没偏过方向。

姬恒确信，要是巨熊袭击娜鲁，赵颂璟就会挥出那柄刀。

她和北稷皇宫里的那个女孩，分明一模一样。

这才是你吗？颜则。

娜鲁让赵颂璟坐到姬恒马头上去，赵颂璟很羞怯躲进娜鲁臂弯里。娜鲁把她揪出来，说自己受伤了，不能带赵颂璟，赵颂璟这才很抱歉地到姬恒那边去。她对姬恒说谢谢，对姬恒的马也要说谢谢。

姬恒的红棕烈马认出了她是谁，却还是坏心眼地发出哼鸣吓赵颂璟。姬恒拍了马头一巴掌，伸出手对谨小慎微的赵颂璟说：没事，你过来吧。

姬恒的声线压得很低，语气也很柔和。姬煦说，哥哥，你从没这样温柔地待过我。

姬恒呵斥了姬煦，却在回程路上，想到他早该待颜则温柔些。

草原上没人知道颜则的真面目，赵颂璟在这里有很多朋友。她坐在马头上，被晚风吹得东倒西歪，像一株草。她一路摇摇晃晃地，同来来往往的牧民打招呼。她平时说话很小声，但有人朝她挥手的话，她就会高兴起来，向人朗声问好。

她还把姬恒介绍给她的朋友们，说他是东边来的皇帝哥哥。

她是颜则，可她不像颜则。她天真烂漫，像原辞说的那般善良。说起来若是她不善良，姬恒恐怕早就埋骨在北稷。

在他们的接风宴上，原辞支开赵颂璟，向姬恒询问十年前的事情。原辞为了赵颂璟，那时已经缠绵病榻如久病之人，姬恒便也没什么好对他隐瞒的。

但他们的谈话被赵颂璟打断了。姬恒意识到赵颂璟行为举止像孩子，可她知道的东西一点都不少。只是她害怕提及。

当她看见医仙眼中对她的厌恶时，她躲起来，独自啜泣。

姬恒想起北稷皇宫里的另一个女孩，那女孩用身体挡住了赵颂璟的剑。她临死时还对赵颂璟笑，她说，颂璟，不要杀人，不要让自己后悔。

赵颂璟是不是从医仙厌恶的眼神中，猜到她后来做了很多很多坏事？姬恒不确定。他并不是个能猜透女孩心思的人，他只能在赵颂璟哭泣时，坐在她身旁。

夜深时他送赵颂璟回原辞那，那里有许多依照赵颂璟体型做的衣服、用具。甚至有一张挂着小珠子的千层锦摇篮床。姬煦说的对，原辞能为赵颂璟做的事情，西胤男人想破头也想不到。

原辞给赵颂璟喂了安神药，她睡在一层层的锦被里，像个沉眠的公主。

姬恒来之前，答应晏林深把原辞带回去，可是他在那时更改了主意。晏林深没践行他对侄子的诺言，那么侄子对他食言，也无可厚非。

一拍即合的是，原辞也没打算在带赵颂璟回去。他不用姬恒开口，便知道姬恒会说什么，他先说，人皇能够制衡鬼界，不是吗？

当然。姬恒用不着仙的力量，他谋划了十几年，统一三国只是他的起点。

他们谈了许多，却谁都没谈及“颜则”。原辞保下来的颜则的身体，至今在帝宫的冰棺中。

当赵颂璟成为颜则，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姬恒无需细想，也知不是好事情。

既然原辞打定了主意要带赵颂璟远离一切，姬恒才不会强求。

人皇永远会为天下人辜负一人，和他并辔的人没有好下场。走吧，赵颂璟，去交点朋友，慢慢长大成人。

至于颜则，姬恒的帝王坟墓旁还有一个位置，姬恒将与她接受不得往生的结局，为他们的杀戮付出应有的代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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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帝王之心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