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谏 第55章 光明

被强抢的民女投河自尽了，死之前还帮小医仙收过雨里的药材。那个老妇人很好的，她每每做了年糕，都会分给巷子里的孩子们。小医仙很小的时候，也吃过老妇人送的年糕。很大一块，特别甜。

王爷说那些都是他的萍水过客，他何必为了他们，得罪达官贵族。

可是小医仙没有父母，正是那些“萍水过客”东一口西一口，才将他养大。小医仙很喜欢被叫“小医仙”，因为那代表着他能救人，他可以报答世间好人。

王爷说，他要剁掉小医仙的手。小医仙说他还有眼睛，有嘴，能望闻问。王爷恼羞成怒，将小医仙投入大牢。

可是连狱卒都是小医仙的病人。狱卒将小医仙放了，马夫拉着城东举人家的大马在等他。守城门的卫兵偷偷给他放行。马背上还有用不完的银子和干粮，他只管走。

小医仙从小到大没出过椒华城，但是没关系啊，他治过的病人遍天下。他颠簸离开，无论到哪，都有人为他亮起灯。

他走了，朝着东方离开。

他只当那是一次远行，将来总要回到故乡，就像落叶要归根。可是三年后，他在某个夕阳里开始想家时，一打听椒华城的归路，才知椒华城早没了。

在他离开的一个月后，椒华城闹起了瘟疫，全城都病了。尤其是那些平头百姓，几乎无一幸免。为何会那般凑巧？

小医仙总是不懂人心里的弯弯绕绕，那时他却一下就猜透了原因——椒华城的王爷在逼他回去。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呢？他一定会回去救人的。

是啊，人人都知他一定会回去，于是人人都不告诉他。

那个王爷在椒华城瘟疫的后一年，被都城的皇帝治罪，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罔顾生死，数罪并罚，满门抄斩。王爷要椒华城给他儿子陪葬，天道轮回，他全家都去了地府炼狱。

算不算恶有恶报？可是椒华城还是回不来了。一座城池，上万人，消失得悄无声息。

人命竟这般轻贱吗？小医仙想做真神仙，那样，他是不是就能叫人起死回生？

可是神仙也有无能为力之事，人死如灯灭，没了就真的没了。下一次轮回，是何时？萍水相逢，还能否识得君面？

医仙难捱地从马背上撑起，他没法驯服烈马，但他又不能使用仙力，怕让鬼王追踪到，给原辞带来麻烦。那么他得跳下去了，才能回头去救人。

太晃了，医仙连马镫都踩不住。他其实只会行医，出门这么多年，也没学会骑马。没事，没事，只要侧身一跳。都是草地，跳下去应该也摔不死。医仙鼓足胆量，好不容易奋力行动，却被人狠狠推回了马背上。

一个瘦弱的身影落在他的马鞍前，那人拽着缰绳，强行阻停。烈马高声嘶吼，前蹄离地骤然直立起来。医仙死死抱着那道身影，他们几乎一起要掉下去。可是在坠落之前，烈马竟真的停下了。

医仙松开手，剧烈喘息。坐他身前那人也吓得半死，一直喃喃说：“大君教过我驭马、教过我的……”好似安慰自己没事了。

“你来做什么？”医仙问，“就你一个？”

赵颂璟本要扭头看他，一被问话又讪讪地缩回头。她道：“扎那将军在后头，我先飞过来了。”她抿了抿嘴，让自己大胆点，“医仙大人，你、你能不能把大军的马借给我？你在这等一会，将军们就到了。对不起，我实在飞不动了。”她已经不再轻盈，飘到现在只有精疲力尽。

“你腿这么短，会骑？”

“大君说骑马和个子没有关系……”

赵颂璟话音未落，医仙已经将缰绳再次交到她手里。“我给你指路，走。”

“但是你也受伤了……”

“再废话，你去给娜鲁收尸？”

“不、不是。”赵颂璟只好一夹马腹，调转马头，带着医仙一起向反方向走。

剧烈颠簸中，医仙问：“原辞没有同你一起来？”

赵颂璟被大风呼得睁不开眼睛，她用力眯眼，大声说：“我没有告诉原辞。”

“那你一个人来有什么用？”医仙想起在凤央的恶魔。这个赵颂璟越长越像颜则，但医仙没有从她身上看出力量。

“我可以的。”赵颂璟握紧了腰间的布裹。医仙察觉她的动作，伸手抓了一下那东西，惊讶道：“问天剑？它变小了？”

“是我拿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小了。”赵颂璟说。她听见将军们说大君追踪鬼，却遇上了狼群。她下意识觉得事情可能不简单，于是回卧室拿走了原辞的剑。她记得这柄剑，还有另一柄，但她找不到另一柄。

医仙默然不语。问天剑是中央元圣仙尊留给人界的法器，谁能指挥它啊，除非是它自己变小，让赵颂璟举得起来。前宫主晏岫说过，问天剑有灵思，它愿意被善良的人掌控。

原辞的仁善有目共睹，高冷的宿淮上卿拿起问天剑时，问天剑也愿为他出鞘。晏林深没拿过这柄剑，他自言说自己可不是什么善良的人。

而问天剑不仅听赵颂璟的，还为她屈尊纡贵。所以赵颂璟也是善良的？可是在凤央屠杀无辜百姓的人，又是谁？

没有时间给医仙一一捋清了。烈马越跑越慢，医仙以为是马匹受的伤太重，扭头要为它治疗，却被赵颂璟拉住手腕。她胆怯地东张西望，小声说：“是黑暗，黑暗会把人挤扁。”

医仙想说你在说什么胡话？可是他的呼吸也逐渐困难。他从袖子里掏出宿淮之前给的符咒，往赵颂璟胸口贴，但是赵颂璟摇头，将符咒推到他身上。“我没事的，问天剑会保护我。但是你不调动自己的仙力的话，符上的仙力保护不了你多久。医仙，你带小马驹出去吧，我会保护大君的。”

她拍了拍烈马的脖子，烈马便载着医仙掉头离开。医仙回身去捉赵颂璟，可赵颂璟怀抱问天剑，紧张兮兮地往黑暗深处飞去了。仿佛夜莺闯入幽深的密林，一不小心就会被毒蛇吃掉。

***

问天剑上有中央元圣仙尊的气息，那是日夜流转的天地光华。赵颂璟紧抱着剑，便在问天剑的庇护范畴之内，可保她在黑暗里行动。而且仙尊的力量源自天地，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阎王察觉不了问天剑正在靠近。

“不要害怕。”赵颂璟给自己发号施令。还好她不用腿走——她的小腿肚正在打颤。

她知道谁能够操控黑暗。那只长得很漂亮的鬼，心底可不漂亮。鬼王高坐神殿之上，问她如何搅弄人心？她答女人善妒，她们痴心破灭，妄想破碎的怨念最为香甜。她刮花美人的脸、切坏才女的脑子、挑断乐师的手筋……她还见过赵颂璟，她说挖掉她的眼睛，是否就能让她欲哭无泪，生不如死。

赵颂璟嗅到了黑暗中群狼的土腥味。一低头，发现大地上乌泱泱的绿眼睛。她险些跌下去。没事没事，赵颂璟一遍遍安慰自己。还好她还没有长到飘不动的时候，狼朝她嚎叫，但碰不到她。

再往前，土腥味被飘忽的香气遮盖了。那是女鬼身上的味道，犹如百花齐绽，芬芳沁人心脾。赵颂璟赶紧闭上气，那股花香会放大人心的**，让她想起原辞，她有点想亲他。就像很久以前，在藏书阁时，夏风炽热，蝉声如潮。

赵颂璟摇了摇头，将原辞从她脑子里抛出去。她看见娜鲁了，鬼差举着镰刀，站在娜鲁头顶。娜鲁要死了。

眼泪仿佛大河决堤，一瞬间溃涌。赵颂璟脑子一片空白，她猛冲过去，一头撞在颜如花胸口。她像一只闷声不响，但势头很猛的小牛，将颜如花纤细的身子撞得踉跄后退。

“哪里来的小鬼？”五官王拎住赵颂璟的后脖子衣领，将她提到颜如花面前。

颜如花原本恼怒不已，可她看清是谁，又笑，“是你啊，小娃娃。”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好像怕五官王将赵颂璟据为己有。

“放了，娜鲁！”赵颂璟拔出问天剑。她真庆幸在颜如花眼里，她还是鬼王的一个玩偶。以至于她拔出剑时，颜如花还以为她在过家家。

赵颂璟一剑从颜如花的脖子划到肩膀，再调转剑身扎进五官王的手臂。

问天剑真正的力量并未被赵颂璟用出，但光是剑器本身的锐利就够他们喝上一壶。

赵颂璟挣脱了五官王，扑到娜鲁身上。她抓着失去意识的娜鲁，想要把她带走，带到黑暗之外。但是娜鲁太沉了，赵颂璟也没有灵魂状态里的轻盈，她抓着娜鲁，就飞不起来。

“你想救人？”颜如花今晚再一次被伤了珍贵的皮囊，她暴跳如雷，“凭你这只说话比蚊子还难听、长相比骷髅还丑的蠢猪、苍蝇……”她捂着伤口，不能动手，但五官王自会代劳。

黑暗中数不清的风刃从赵颂璟身上划过，切割她每一寸肌肤。五官王对风的掌控如此精巧，赵颂璟的衣物甚至都没有被毁坏，身体却被切割得鲜血淋漓。

她再次举剑，风又变成绳索将她牢牢束缚在半空中。问天剑掉进沙地里，沙子埋了它。

“别伤她了。”赵颂璟痛哭的场景让颜如花心情很好，她善心大发，“刺那个老女人，折磨她。”

五官王谨遵旨意。风刃移到娜鲁身上，在赵颂璟的叫喊里，娜鲁被一寸寸切割。

为什么赵颂璟保护不了娜鲁呢？娜鲁在她和原辞需要保护的时候，敞开草原任他们索取。她陪着赵颂璟看护原辞，赵颂璟哭湿被褥的时候，都是娜鲁给她换被子。娜鲁教她读草原上的文字，带她到月牙泉里嬉水，送王冠上的翠翎给她做发饰。娜鲁问赵颂璟有没有家人，在赵颂璟沉默时，她说大君是草原的母亲，也就是赵颂璟的母亲。

可是为什么要做赵颂璟的母亲呢？对赵颂璟好的人，最终都会被赵颂璟害死。

“不要伤害大君、求求你……对不起、对不起……”赵颂璟哭得撕心裂肺，没了问天剑，黑暗也在向她挤压。她拼尽全力挣扎，发疯地想要咬断颜如玉的脖子。母亲，赵颂璟从未如此想要得到母亲的“祝福”。可是小时候那股令她畏惧的力量没有醒来，无谁给她回应。

只有光，璀璨的光从四面八方向她前赴后继。光明照彻，黑暗溃退千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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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