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谏 第47章 年岁

原辞陷入了一场噩梦里。在梦里，他知道全天下人的秘密。

皇帝赵儒意博学儒雅，可是宫墙间的绿柳都在说，赵儒意好色，夜夜折磨不同的女人。那些特许进入宫门的外来马车在夜幕低垂时碾过大理石板，哒哒哒，好似石板下埋着的女子们用骨头敲击着棺材盖。

娇贵妃貌美无双，维持年轻的办法却是吃三个月刚刚成形的胎儿。她听说大学士的孙儿年幼心慈，不忍杀生，便拿原辞开玩笑。在一次宫宴上哄骗原辞吃了她的“补物”。原辞听见御花园里的牡丹说起此事时，脸色煞白，大病三月。人们说他是撞了邪，不信他说贵妃吃人。

学宫里的葛先生教他们仁义礼信，说忠君爱国乃人之本分。可是学宫门前的君子竹偷偷告诉原辞，葛先生是东丘、西胤的细作，收三国的钱，盗取三国的情报。葛先生的五个妻子、十三个儿子都已坐着大船走了呢。君子竹摇晃着竹叶，兴奋地说。

赵栩自称体弱多病，不能入朝。可是他比其它皇子接触朝臣们更多哦，将军的马缺金鞍、丞相的园子缺寿石，他统统都知道。他还常常在夜里溜出学宫，与黑漆漆的鬼见面。可怕得很呢。墙头上三五只猫围着原辞吃鱼干时，闲谈道。

还有卖酒郎看似尊妻爱子，实则常常眠花卧柳；那个照顾瘫痪老母十年的大孝子，巴不得母亲早些下地狱；那家被鬼吃干净的可怜人家，其实是邻居杀的，栽赃给鬼；巡防营的二统领靠杀鬼拿军功，但也故意放任鬼流窜进街道，好叫他像个英雄般救人于危难呢……

甚至原辞最为敬爱的祖父，那个推崇平等博爱的祖父，也曾与同僚一道上奏，要皇帝在祭天时，杀掉身世肮脏的九公主……祖父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三界之内，凡人之外，有太多生灵向原辞述说。它们嘴里的趣事或热闹，对于年幼的原辞而言，却是一场场作呕的噩梦。他熟悉的人们、把他抱上膝头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变得面目全非。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孩子知道所有人的秘密，也就没有人能理解原辞的恐惧。他在浩渺天地间，踟蹰不安，仿佛无论往何处，都危险重重。他曾经和赵颂璟一样羞怯，总是想要埋着头，谁也不见。

对了，颂璟呢？

颂璟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小声问他在和花花说什么的时候。原辞听见群花们又在笑了，他以为这个传闻里的九公主也有叫人难受的事情。可是花朵们说，她好胆小，比宫墙下那只被抛弃的幼猫还胆小。不过她会嚼碎了米饭喂给幼猫吃。她总是一个人躲在猫窝、狗窝、鸟窝……在所有的角旮旯窝边。仿佛一样害怕和人打交道。

花朵们说了很多很多赵颂璟的事情，没有一件让原辞感到害怕——鬼的孩子，没有害过人。

原辞小声地告诉她，花花们说她很好。

她有点不知所措，但是慢慢又害羞地笑了。她抱着像她一样瘦小的猫咪，说花花们也很好呢。

原辞的噩梦渐渐散开，仿佛天快要亮了。

***

“颂璟、颂璟……”原辞从梦中惊醒，仿佛被束缚的囚徒般拼死挣扎。可是他越挣扎越不得动弹。他指尖轻拈，想要释放仙咒，但他曾经能够感受的仙力都消失了，仿佛天上明月失去了对潮汐的牵引。

“别紧张。”压制他的女人说，“你现在比凡人还羸弱，小心把骨头挣碎了。”

“你是谁？”原辞眼前渐渐清晰，只见是一个身系驼色熊皮大斜衽的女人扣着他的肩，女人深褐色的肌肤趋于松弛，风沙刮出来的皱纹中藏着数道或细或深的刀痕。她年岁不轻，但力道却让原辞难以反抗。

女人被问是谁，目光露出挑衅的意思，“大河之国，知道吗？”

原辞点头道：“新生的草原之国。你是大河君主，娜鲁。”

女人有些诧异于原辞竟然知道，她松开手，“想必你知道自己的处境了，用不着我费口舌。”

原辞支着铺满厚褥的卧榻撑起上身，道：“是姬恒将我送到这。颂璟呢？他不该……”

“不该什么？横刀夺爱？”娜鲁说着，站起了身。她健壮的身体从床帐挪开，露出飘在她身后的稀薄魂魄。

“颂璟！”原辞几乎是扑过去，可他撑不住，骤然下跌。赵颂璟想扶他，身体却只是从原辞身上穿过。最终还是娜鲁拎起了原辞。

“急什么，她又不走。”娜鲁说，“这孩子日日都围着你。”

赵颂璟低着头，蚊子似地嗯了一下。

娜鲁伸手想推赵颂璟一把，让她靠近点，手掌也是穿了个空。她摇头，转身走了，留下原辞直勾勾地盯着赵颂璟。

赵颂璟一直不敢看他，她低着头飘到卧榻边的水壶旁，原辞就倒水出来，慢慢喝了几口。她低着头飘到被子上，原辞就拉起被子给自己盖着。她再飘到床帐的金钩上，原辞却没听她的，放下帐子休息。

“颂璟，”原辞问，“你这些年，如何过来的？”

赵颂璟抬起一点眼皮看他，又低下头去，“很、很多年了吗？”

原辞想起赵颂璟算术很差，她对日子的流逝也数不清楚。可是他忽而又想到鬼王宫殿里那些玩偶，只到十七岁的模样。原辞转而问：“颂璟，你上次生辰时，吃了多少颗红豆呢？”

赵颂璟很难记住自己的年纪，八岁开始，原辞就同她说，几岁生辰，便数几颗红豆放在长寿面里。每到收礼物时，赵颂璟就会很用心地一颗颗数红豆。

可是她没回答，她问：“他们喊‘原辞’，你真的是原辞吗？你和原辞不一样……”

原辞愣了愣，他伸出手，去触碰赵颂璟嫩芽大小的手指。即便无法真的触及，他还是将手放在半空。

“颂璟，我十五岁离开北稷，那年从西胤给你写了九十八封信；第二年十六岁，写了一百三十封信；第三年十七岁，写了一百九十封。第四年十八岁，给你写的第一封信在路上，尚未送到北稷……北稷就出了事，我寻你十年。十年时间应该如何去记忆呢？小白细长的绒毛剪了十次，园子里的白玉兰花开花谢了十次，你今年生辰应当伴着长寿面吃掉二十七颗红豆。而我在这十年里，会长大、再长大，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就像小白的胡须越来越长，立冬越来越重，我也会和你记得的样子有些许不同。可是也有很多一样的地方呢，比如……”原辞惨白的脸颊慢慢露出笑意，右边露出一个很浅的酒窝，眉眼弯起，像北稷春天的柳叶。

赵颂璟呆呆的，许久才抬起头，双手握住了原辞冰凉的手指。“可是我只吃了十七颗红豆。”

***

黑夜笼罩辽阔的草原，群星从遥远山间攀起，伴随银河，慢慢移向另一头山间。一座座连绵的毡帐间，燃起篝火，牧民正分食牛羊肉。

娜鲁撕下一块牛肉，又舀出一大碗羊奶给原辞，“多吃些，牛羊肉管饱。还有那孩子，够吃吗？”

赵颂璟坐在原辞肩头，抱着一块比她还大三倍的面饼，刚刚才啃出一个很小的口子，“够的，谢谢大君。”

“你说什么？”娜鲁说，“我听不见。”

赵颂璟霎时涨红了脸，她憋了很久，才终于局促地喊出一声：“谢谢大君！”

娜鲁顿时和四周的将士、牧民哄笑起来。“蜜蜂大小，嗓门倒是大。”

原辞也笑，指腹沾了一点羊奶伸到赵颂璟嘴边，赵颂璟舔了一口，又小声对着原辞的耳朵说：“有一点像小白的尿……”

“是一点点腥味。”原辞纠正说。他问身侧的人要了糖倒进羊奶，搅拌后再用指腹沾着，给赵颂璟一口一口含着喝掉。“好喝吗？”

赵颂璟抱着他的手指，说：“好喝了。是很久没有吃过的。”

身为灵魂的赵颂璟吃不了东西，但是原辞碾碎他带在身上的仙糖，给赵颂璟泡澡，泡了几回，竟然令她生出一点实体。很脆弱，但是至少能够触摸。

原辞试着问赵颂璟在鬼王宫殿里的事情，可她不想说，只低着头绞手指。原辞就不问了，最重要的事情是失而复得，其它都不重要。

灵魂体赵颂璟只有十七岁，她不聪明，也不敢看人。但是她感情充沛，会笑会害怕。

娜鲁说加上送来的路上，原辞一共昏迷了三十七天，赵颂璟无时无刻不待在他身边，紧张地看着他。有时半夜里，她忽然抱着膝头低声啜泣，问娜鲁，原辞会不会死。

娜鲁逗她说，原辞死了怎么办呢？

赵颂璟一瞬间就忘了哭，连呼吸都不会，脸憋得紫红。娜鲁真怕她先消散了。

有时原辞在睡梦中痛苦地喊些模糊不清的名字，甚至想要挣扎起身。娜鲁就强行给他灌镇定的药，赵颂璟在一旁，吓得不敢出声。等娜鲁回过头，就见毛毡上湿了一大片。灵魂的眼泪居然是实质的，这点出乎娜鲁的意料。

晚饭过后，两个草原上粗犷的汉子将原辞抬回毡帐，赵颂璟也紧张到很难呼吸。她怕他们把原辞摔了。原辞又是笑，把她放在掌心里，用手指挡住她的眼睛。

夜深人静时，原辞在桌上用毛巾支起围挡，里面放一只碗，倒上热水，给赵颂璟泡澡。

灯火摇摇的，原辞低着头一针一针给赵颂璟缝衣服。娜鲁笑话他像个心软的老父亲，给赵颂璟缝了那么多衣裙，一件件像摆放毛笔一样，整齐摆在笔挂上。赵颂璟每日清晨，都要纠结很久穿哪件才好。

赵颂璟泡在碗里，忽然喝了一口碗里的水。

原辞听见响动，忍笑道：“颂璟怎么喝上洗澡水了？还是说又饿了？”

赵颂璟没有回答，破音的哭声倒传出来了，“水、水里有你的血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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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