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谏 第109章 包围

赵颂璟去见原辞时，晏岫将牢不可摧的囚笼关闭了。

可是原辞没有离开莲座。他牵着赵颂璟的手，让她到他身边来。“怎么弄得伤痕累累？哭了？”

“疼的。”

“这会又知道疼了？”原辞轻抚她的手背，纯净的仙力从指尖游走到她身上，一点点修复她的伤口。“你的选择总是对的，假若还是用我为你凝聚的身体，就承受不住你这份力量了。我得一直跟在你身旁，随时随地给你渡仙气。”

“但这副身体有点丑。牙齿也修不好。”赵颂璟抬起头，让他看缺损的门牙，“说话太快，会漏风。”

原辞低头亲她，碰了碰唇，“一点都不丑。你说的每句话都很好听。”

“责怪你的时候呢？也好听吗？”

“可是我不曾听你责怪我。”眼泪掉在赵颂璟脸颊上，原辞用指腹去擦，也不知擦的是他的眼泪还是赵颂璟的。“你怎么不怪我呢？小时候害你没了父亲的恩宠，长大又害你总是哭。”

“怎么能怪你？你那么好，人人都感激你，爱戴你。”

“你呢？”

“我爱你啊。在我不知道‘爱’是什么的时候，我就想跟你回家了。你不知道吗？”

“是我太迟钝了。”原辞抱着她，像两只小猫挨在一起哭，“颂璟可以提醒我吗？告诉我，我一直都爱你。”

“万一我也变得迟钝呢……”赵颂璟忍不住嚎啕，“原辞、原辞，对不起……”

“分明是我对不住你。承诺给你的没有做到，说要照顾你，也做不到。”

赵颂璟抓紧他的手，两人的眼泪怎么都流不完。还以为年幼时已经哭得够多了，可是艰难险阻一重又一重。命运好吝啬，不肯给他们柳暗花明的时候。

***

晏岫后退离开了，她一直是坏人，哄骗原辞修仙，强迫原辞离开。可是再来一次，她依旧如此。六百年前她便能够登仙，她逗留在人界，只是为了找寻中央元圣仙尊。

元圣仙尊的仙灵受损，千年来始终躁动不安，难以唤醒。直到二十多年前，天启圣殿中群花忽绽，仿佛春风一夜而至。元圣仙尊的仙灵渐趋于平静，似乎将要苏醒。

可是夜昙不凋，仙尊长梦不醒。

晏岫寻着群星的指引，找到仙尊时，才明了，是仙尊不愿醒。

仙尊愈执迷人界，便愈于凡人无异，他甚至逐渐听不见万物生灵的声音。即便仙灵在二十多年里，日渐修愈，他依然无法醒来。

仙尊爱上的那个非人非鬼的丫头似乎过于机敏，她从晏岫的反应里猜到了些许端倪。她很识趣地，让仙尊跟着晏岫走。

离开北稷那天，仙尊频频回头，还好那丫头始终没有露面。

不该再见了。晏岫是如此想的。

仙尊天赋异禀，哪怕是以凡人之躯，依然在短时间内修出了仙气。他仁善、心慈，怜悯众生。他是令晏岫疼爱的弟子，更是神话中慈悲的天上仙。晏岫发誓要助仙尊归来，重整三界。

晏岫修炼至登仙之境，花了八十年，而仙尊不到十年便完成了。晏岫心想她该带着仙尊回去了。于是她与仙尊在同一时间进入登仙之境，一道跨过仙门。

长龄仙尊在原辞身上施了法，除了几位仙尊，没有仙认得出他是谁。仙尊只要完成登仙仪式，回归仙身，与凡人的恨海情天便结束了。元圣仙尊永远是高坐云端的创世仙，一尘不染，平等地爱世人。

可是仙尊在仙界游走一圈，转头便说要回人界。晏岫问他为何？

仙尊说仙界似乎并无意趣。

晏岫知道这不是实话。仙尊答应与她一道登仙，只是想到仙界找找赵颂璟。他翻遍了人界与鬼界，不见赵颂璟的影子，就想着会不会到仙界去了。

晏岫活了七百岁，头一回被气到发笑。

能怎么办呢？凰翊觊觎天启圣殿成千上万年了，她巴不得元圣仙尊不醒。龙虬在仙鬼之战中，失去了三位兄弟、四位姊妹，他知道元圣仙尊怜悯凡人，醒来后势必再次介入凡间事，他不愿如此。元圣仙尊要走，恰得他们的意。

长龄陪伴元圣仙尊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无谁知晓她究竟何时与元圣仙尊成为挚友。白诚誓死追随元圣仙尊，他一直在等待仙尊苏醒。总而言之，他们太听仙尊的话。仙尊要回人界，他们驾云送他；仙尊惹上红尘，这是仙尊的选择，他们无从干涉。

原辞是晏岫劝服几位仙尊放他回去，事实反之。

晏岫寄希望于仙尊了却红尘后，心甘情愿回到仙界。而晏岫完成登仙仪式，留了下来。

元圣仙尊陷入沉眠的三千年，一直是白诚卫护在天启圣殿。但他被鬼王之气侵扰多年，实力难胜以往。晏岫代替他，守在天启圣殿。

正如晏林深代替晏岫，守在司命宫。

晏林深是极有天赋的孩子，六岁拜晏岫为师，八岁便通晓天文。晏林深聪慧且用功，在修习出仙气之前，就已得到群星的“青睐”。漫天星宿慷慨地向他开放记忆，那里藏着人界的过去与将来。

在晏岫不知晓的时候，晏林深勘探到了一个“没有鬼王控制的人界”。如果说晏岫是在漫长的寿命里，看尽了过去，而对唤醒元圣仙尊有执念。那么晏林深便是对他望见的那个将来产生了执念。这不怪他，他是西胤的太子，身上肩负江山社稷。

前往北稷找寻元圣仙尊时，晏林深与师父一同前往。师父嫉鬼如仇，却为原辞放过了赵颂璟，甚至帮赵颂璟抑制身体里的鬼气。晏林深察觉了不对劲。

他们师徒从未讨论过中央元圣仙尊，但晏林深很可能猜到了。师父离开后，他是司命宫敬仰的宫主，是师弟们仰赖的兄长。他看护原辞，引导原辞，望他听从师父的话，早日登仙。

可是人人都低估了原辞对赵颂璟的感情。

即使十年不曾相见，也不会忘了对方吗？即使知道对方如今十恶不赦，与他的正义背道而驰，也还会喜欢？即使要逃到只剩他们两人的世界才能相爱，也算值得吗？

让原辞放弃赵颂璟，是不可能的。那么赵颂璟之外的人，对于原辞而言，有几分重呢？

晏林深太残忍，把原辞架在火海里。晏岫也不怀好心，让赵颂璟替原辞选，跟她走，还是醒来，救一救这千疮百孔的三界。

晏岫指尖金光微显，她眼前浮现出面无表情的长龄。“仙尊，准备登仙仪式。”她道。

长龄难得有点反应，她蹙起眉，“元圣仙尊，要回来了？”

“该回来了。”话音未落，长龄的身影闪烁消失，晏岫仿佛被人从后背袭击，前倾跌倒，一口鲜血飞溅在地。她来不及擦拭，立即原地打坐，手中收紧遍布在殿中的千丝万缕——她发出的消息被窃听了，圣殿正在被袭击。

赵颂璟与原辞同时向她奔来，晏岫呵斥道：“回去！待在安全的地方！”

他们都不听。原辞单膝跪地，为晏岫疗伤。赵颂璟拔出鬼谏，道：“是凰翊和龙虬？”

“远远不止。”晏岫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凰翊和龙虬身为仙尊，自有他们的追随者。听见元圣仙尊即将苏醒，两个疯子定会孤注一掷，伤害原辞和仙尊的仙身。

赵颂璟向门外走去，原辞想拦她，她拂开手，道：“听师父的。”

“颂璟……”原辞一直在哭。

赵颂璟也是。她用手背擦眼泪，道：“登仙，原辞。”

没有时间给他们了。赵颂璟闯出圣殿，只见千军万马已将他们包围。仙术齐开，金光璀璨，将人眼都照得刺痛。

还好他们不是孤立无援。白诚再次化作白虎，与青龙咆哮对峙。长龄手握长刀立在门前，“尔等犯上作乱，吾将依照仙家规矩，将尔等尽数囚入无边岁时之中。”

凰翊火红的鳞片甲胄熠熠生辉，她咄咄逼人道：“元圣仙尊的仙灵在二十三年前便逐渐修复，可元圣仙尊为何迟迟不肯现身？是不是你伙同白诚与晏岫，欺上瞒下，囚禁仙尊？”

“元圣仙尊尚未苏醒。”

“这句话你说了三千年，虚实却只有你能验证。”

“白诚与晏岫也清楚。”

凰翊冷笑道：“呵，那便是没有‘证人’了。我们要进去，亲眼见见元圣仙尊。”

“元圣仙尊尚未苏醒。”

“仙尊的仙灵呢？仙尊伴随天地而生，天地不灭，仙灵不熄，这我们总能见到吧？”

“你与龙虬见过。”

“我没见过。龙虬常年闭关，更是不曾得见。长龄，身为主事仙尊，可不能信口胡诌。”

赵颂璟发现了，四位仙尊，只张了一张嘴。凰翊倒打一耙，长龄讲不过。赵颂璟上回把凰翊忽悠住了，关键在于她长时间在凰翊心里就是个话都说不清的孩子。这会凰翊知道赵颂璟长大后学会扮猪吃老虎了，赵颂璟大抵也就讲不过她。

还好赵颂璟没打算逞口舌之快。她飞身过去，没有半句话，倒是一剑横扫，逼退了数十位仙。她回身对长龄道：“烦请仙尊，准备登仙仪式。”

长龄点头，悄然后退。

赵颂璟又问：“仙尊，请问你们在何处向司命宫递送神谕？”

长龄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向人界发过神谕了，霎时听见，竟有几分陌生。她想了想，指向北边，“去找青鸟。”

“登仙仪式在何处？”

长龄又指东边，“轩辕台。”

“有劳仙尊。”赵颂璟侧身轻跃，手指捏住了凰翊射来的羽毛箭簇。她没有转身，倒退向后，却在下一丛箭矢射出之前，鬼魅般出现在凰翊身后，“另一只翅膀也不要了？”

***

长龄进入天启圣殿，只见原辞正给晏岫疗伤。他眼眶通红，眉眼都拧在一起。按照三千年前，长龄对凡人的了解，她知道元圣仙尊在哭泣——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仙是一种太长寿的东西，若无意外的话，寿命几乎无穷无尽。元圣仙尊的来处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在仙出现之前，便有了元圣仙尊。

活太久的结果是，什么事情都见过了，莫说凡人分分合合的历史，便是“人”的诞生与演变，都见过许许多多次。历经太多，便会见怪不怪，波澜不惊。

是在梦中的原因吗？元圣仙尊如此沉溺于凡人的情与爱。或许待梦醒后便会一切如常，长龄代元圣仙尊执事已经三千年，她给元圣仙尊做梦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十分对得起他们的情谊。许多许多年前，元圣仙尊邀请长龄成为仙时，可不曾说过要她管理这些杂事。

“原辞，你决意登仙了？”长龄问道。

晏岫道：“他决定了。”

长龄没有点头，她在等原辞的回答。

原辞朝她行礼，说：“有劳仙尊。”

怎么跟外面的鬼一般拘泥？长龄想说说他，但这是他的梦，他们没法在梦里喊醒他。假如元圣仙尊醒来，她会这样同他说说吗？但梦境结束后，一切归零，此事倒也无从记载。人们只会知道，元圣仙尊入梦三千年。

“跟我来吧。”长龄淡淡的，向圣殿顶上走。原辞回头看晏岫，晏岫说：“去吧。师父还有任务。”她得在这守着原辞的仙身。

原辞湿漉漉的眼眶看着她，忽而作揖，深深一拜。

“这是做什么？登了仙，你还是我徒儿……”原辞与那丫头已经哭得够多了，晏岫不想再叫他难过。但原辞什么都没再说。

大梦结束，晏岫与原辞的师徒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