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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珰 第2章 成化开元

作者:翦花菱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0-08-23 03:53:12 来源:文学城

前日夜里下的雪,时隔一天,地上的都被直殿监的杂役扫完了,房顶上的依旧像厚棉被似的堆着。歇山顶上琉璃瓦光滑如冰,保不齐什么时候溜下一大片雪,把屋檐下经过的人灌一脖子。

“这臭狗头日攮的!”怀恩勾着头急慌慌地往下拍雪,口中骂了一句。早晨天不亮就上值已经是苦差事,偏还遇见这样的倒霉事,真是晦气死了。

走在后面逃过一劫的覃昌“嗤”地笑了出来,道:“不瞒你说,平日里看你言谈举止,跟那些庶吉士出身的老大人真没个两样,只这一骂街,才现了原形。”

怀恩回首剜了他一眼,道:“说得倒像庶吉士就不骂街似的。”

覃昌笑着点头:“你说的是,那些内阁大人们别说骂,吵急眼了还动手打呢。要不当年马顺是怎么死的呢。”

随口提起马顺,覃昌心里便有些感慨。若非当年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在朝堂之上被文臣们活活打死,还真没人想得到,那些平日里斯文端严、出口之乎者也的文臣大人们还会打人,还能把人打死!

想起来就像是两三年前的事儿,实则,却足有十五年了。他还记得那天自己正在内书堂背三字经,听说了昔日威风凛凛的马大人叫人打死他都还不信,以为是人编的。

锦衣卫堂上官都能叫人打死,岂非天下大乱了?那时的天下还真就是大乱了,没多久鞑子兵打到北京城下,连皇上的禁军十二卫都被抽了人手去守城退敌,京城里谣言四起,很多妇人家等不及城破,就跳井悬梁了。

后来于少保打退了鞑子兵,大明的年号也改了,从正统改为景泰,又从景泰改为天顺,期间又经历了好多乱事,于少保叫人参了,死了,参他的人又叫人参了,死了,太监曹吉祥想造反,也死了。

昔日的太子名为见深,被废了,天顺年又重新立为太子,莫名其妙被改名为见濡,诏书一出来,外人都以为太子是换了人,也不知先帝是一时笔误,还是有意为之。

甭管叫什么名儿,如今这太子御及为帝了,他们一众东宫宦官要进司礼监了。

想起来,真跟一场梦似的。

怀恩与覃昌二人拂晓去上值,天还死黑着,他们各自领着一个管照亮的小火者。宫里走夜路照亮不像外头人家那样打灯笼,而是执“炬”,就是一种端在手里的特制烛台,黄铜制的手柄底座,上面插着圆径一寸的蜡烛,前面半圈纱罩挡风,后面半圈打磨光滑的黄铜挡板反光,照着前路比寻常灯笼更亮。

这种端在手里的东西毕竟不及灯笼拿着稳当,怀恩被灌了一脖子雪,小火者替他拍雪的当口,手里的烛台晃晃荡荡,几次险些燎了怀恩的头发。

“成了成了,”怀恩抬手拦住小火者,视线落在他布满冻疮肿胀的手上,手指点着他手腕喝问,“瞧瞧你这对死猪爪子还能见人么?给你的羊脂膏子呢?难不成这几日守丧缺油水,你都就着粥吃了?”

怀恩平日总阴沉着一张脸,说话更是冷声硬气,就像总在生着老大的气,随时随地都要发火,这几句话不是训斥也像训斥,吓得小火者把脖子整个儿缩进了青贴里的领口里去,怯生生道:“年前爹来看我,连着您赏的银豆子,都给他了。”

怀恩紧皱双眉,一副好不耐烦的神气:“什么好东西,一会儿就到我直房里拿去,如今东西都搬去司礼监,还是上回那匣子,你进去看见了便认得。”

小火者低着头嗫嚅:“小的没有司礼监的牌子,怕人家不放我进去。”

另一个打灯的小内侍年岁比他稍大了些,正把炬揽在臂弯里,两只手笼着嘴哈气,闻听便昂然笑道:“哟,今日不同往日了,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太子爷登基当了皇上,师父们的身价也抬了,你去报说是怀恩师父叫你去拿东西,还有人敢拦你?”

话音未落便被覃昌在后脑勺上轻掴了一巴掌:“不长进的小崽子,胡咧咧什么?”

小内侍这才省起自己把面前这两位大太监都说成了“鸡犬”,一时也顾不得天寒地冻,爬到地上一叠声地叩头请罪。

“起来。”覃昌拿靴尖蹚了他一下,“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狗卖了,仔细哪天嘴贱招来大祸,丢了你的狗头。”身在深宫内苑,纵是跟前没有住人的宫院也不得高声喧哗,覃昌责骂也只是小声地骂,连同先前怀恩的声调也是不高。

怀恩朝先前那小火者道:“他说得也不算错,你去报我的名儿,没人敢拦你。”

小火者连声道谢,也爬到地上磕了个头。说错话那小内侍与怀恩不熟,看他像个脾气大的,方才失言就怕他大发雷霆出言重责,没想到怀恩竟半点没见动怒,小内侍不禁暗暗称奇。

如今宫中大珰论资排辈,面前这两位大太监不说数一数二,总也能排到前五了,没想到他两个竟是一个赛着一个的和气。

四个人,两盏炬,两束光芒穿入静夜,沿着夹道一路前行。拂晓的小凉风嗖嗖吹着,直往人脖领子钻,四个人都缩着脖子。虽是立春好几天,还一点春意都没,看样子天顺八年会有个冷春。

“你说在太医们的嘴里,总是病人熬过冬天就好了,足见入冬时才容易坏事,未料想先帝爷却是熬过了一个冬日,在立春的档口宾天了。”覃昌慢声细语地说了句闲话,见怀恩只是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便问:“你在想昨日皇爷的话呢?”

怀恩又“嗯”了一声,覃昌嘴唇开合了一下,没再出声。

他们两个都是东宫老人,资历只在王纶之下,昨天乾清宫前王纶穿皮裘现身时,他们都在皇帝跟前随侍,皇帝的脸色他们看见了,牛玉进的谗言他们也都一字不漏地听了。

等到牛玉退下,怀恩与覃昌随侍着皇帝回宫更衣的时候,皇帝对他们说了一套话,大意是:朕知道你们两位多年服侍朕辛苦了,你们学问也都不错,照理说司礼监掌印秉笔的职司交给你们做再合适不过,只是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资历有目共睹,委屈你们二位屈尊其下,朕也是无奈。

话里的意思并没什么深奥难懂的,王纶已是必倒的了,昨日牛玉历数其罪,什么“收受贿赂”、“以内相自居”都是虚的,无据可查,但有一条罪是最最脱不得的。

宫中设内书堂,请学士教授内官读书,翰林学士钱溥曾在内书堂任过讲习,王纶、怀恩、覃昌都是他的学生,王纶与钱溥私交甚厚,然内官与外臣交结却是违法的事。《大明律》有云:“凡诸衙门官吏,若与内官及近侍人员互相交结、漏泄事情、夤缘作弊而符同奏启者,皆斩。妻子流二千里安置。”

近年来因内臣摄政,内外臣交结已是常事,本来没人计较的,坏就坏在王纶得意忘形,先帝病重那会儿,他便跑去府上向钱溥恭贺“入阁之喜”,与钱溥商议如何携手运作,保钱溥进入内阁。

这事不知怎么被住在钱溥隔壁的陈文知道了,陈文已是内阁学士,跑去对内阁首席辅臣李贤告状,说钱溥与王纶密谋让钱溥入阁,取代李贤,还说那两人已经在“私拟遗诏”。

如此一来,事情就大了。

昨天王纶穿皮裘,牛玉告黑状,之后没过两个时辰,参奏钱溥与王纶私相交通的奏章便已呈到御前,两人的私信也被当做了私拟遗诏的证据。王纶是犯了内外交结之罪,可要说牛玉没跟陈文他们互通音讯,真是傻子都不能信。

横竖皇帝自己也深恶王纶,没有保他的意思,因此对怀恩覃昌说的那番话提都没提他,只是强调 “要是没有牛玉,司礼监掌印秉笔的位子交给你们二位就好了。”

这是在鼓励他们想法儿把牛玉整下去啊!

虽说宦官只是家奴,生死都在主人家一句话,但国朝最重孝道,父母亲养的猫儿狗儿都不能轻易打骂,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从前颇受重用,先帝留遗诏的时候都有牛玉在旁记录,如今皇上想要动他,自然需要有个立得住的名目。

怀恩与覃昌明白,皇上这是把找名目的差事交托给他俩了——你们能把他整下去,朕就把司礼监交给你们。

司礼监掌印是宦官中最高的职司,形同内相,秉笔仅此之。能坐上那样的位子,怀恩和覃昌自然不会不愿意,只是两人均未想到,这两个位子能这么快就轮到自己。

静静走了一阵,覃昌叹息道:“可惜了钱业师。”

怀恩又是“嗯”了一声,紧接着也是一声长叹。

现在哭临已经由整天哭换做了早晚各哭一次,怀恩与覃昌的差事仍是伴驾伺候,与前日没甚特别。皇帝也没再提起昨日的事。

临近掌灯时分,怀恩下值,径自走去乾清宫月华门南的一溜直房。新帝践祚,怀恩覃昌这些东宫出来的大太监都定下要入司礼监任职,只是现在尚未把住处都搬到司礼监直房去,原先贴身伺候的宦官们却都随着皇帝及时搬到乾清宫直房来了。

怀恩走到一间直房外,隔着纸窗就听见里面一人正说着:“去年便有人打了一匣子五福拜寿的银人儿送去,我亲眼见着的,足有七八百两重,银晃晃地叫人睁不开眼……”

“张敏。”怀恩沉声唤道。

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宦官迎出门来,边走还边抬起脚去提没穿好的皂靴,他满脸堆笑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快请里面坐。”说话间好几个年轻宦官都鱼贯出来,拱着手向怀恩殷勤见礼。

怀恩淡淡回应,对张敏道:“随我去直房一趟,有些活计要派给你。”

张敏答应着,跟在怀恩身后出月华门,顺着夹道往南走来。

“刚跟人说什么呢?”怀恩问。

张敏道:“这不是王局丞的寿辰快到了么?我们几个在商量到时送什么寿礼。”

怀恩阴沉着脸斜了他一眼,低声斥道:“亏你平日里还自诩消息灵通,昨儿个王纶出的事,你纵是没见着,难道也没听说?”

御前上值讲究多,这两日张敏害了伤风,有点淌清鼻涕,不能叫皇上见了腌臜,便请了病假,昨天王纶穿皮袍的事他是没亲见,只听同僚提了一句,当时以为只是小事,王纶是东宫故人,皇上不至于为这点小节与他计较,顶多申斥几句也便过去了。

听了怀恩这话,张敏微微一怔,明白了过来:“您是说……”一时间王纶就要倒了、倒了之后宫中形势会有哪些变化、又有哪些会关乎自己等等利害都在张敏心头滚了一遍。

深宫之中说话安全的地界有限,在各处直房里说话都难保隔墙有耳,墙挡得住声音,纸糊的窗子可挡不住。像这样的夹道里,两边都是两丈高、一尺厚的红墙,看准前后无人,但凡不高声宣和,说话都不怕被人听去,正是说私话最方便的地方。

张敏见怀恩在此驻足说话,又是说出这么一件大事,便体会到,师父不是找他去直房做什么,而是就为了来这儿说话。这会子说的话,必定很重要。

怀恩没来回答,转而道:“听说你兄弟张庆已被定下要去坤宁宫当差,我有件事,想要你打听些风声。”

张敏忙欠身道:“您说。”

怀恩淡淡道:“我听有人说,牛玉私下里跟吴娘娘的娘家人有来往,你叫你兄弟打探一下,有没有这回事,切记别露了行迹。”

牛玉……张敏心里念头七扭八拐地翻了几番,很快了然,笑着点头道:“徒儿知道了,师父您放心就是,包在徒儿身上。”

所谓的“吴娘娘”,其实现在还没当上娘娘。两年前先帝爷便已降诏为太子选妃,采选来十二个秀女进宫,先帝从中选出三个作为太子妃候选。没想到紧接着孙太后薨逝,太子婚事被搁置下来,过了一年多,先帝也驾鹤西归。

那三个被选出来的秀女,吴氏、王氏、柏氏注定要成为一后二妃,如今周太后已经露出意向,欲立吴氏为后。是以宫里人背后说起这位注定要入主坤宁宫的贵人,都已称之为“吴娘娘”。

怀恩要依皇帝吩咐整倒牛玉,便从这位吴娘娘身上入手。

寒气又在京城盘踞了一个多月,临近清明才散。天顺八年三月初,王纶的案子便结了。王纶被发往南京闲住,因怀恩覃昌求情,皇帝法外开恩,钱溥被免死罪,降顺德县知县。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百日除服,直至天顺八年七月,皇帝与吴氏才行大婚,吴氏被立为皇后,当时谁也想不到,她竟会是大明朝在位最短的一位皇后。

立后大典才刚过去一个月,凤冠霞帔都还是簇新的呢,皇帝忽然降旨:“牛玉坏朝廷大婚,下都察院狱。”

案子很轻易就审清了,原来是吴皇后家人为了让女儿登上后位,托人向宫中大珰牛玉重金行贿,牛玉受贿后频频向周太后数说吴氏的好处,促成周太后应允立吴氏为皇后。

堂堂的国母之位竟然是行贿得来的,这还了得?于是吴氏才当了一个月的皇后便被废黜,牛玉被贬谪南京种菜。皇帝随即授怀恩为司礼监掌印,覃昌为秉笔。

“这回宫里能消停些了。”与怀恩隔桌坐在司礼监掌印直房里,覃昌捧着一杯香气馥郁的热茶慢慢啜饮,含笑叹道。

怀恩一如往日沉着脸,锁着眉,放下茶盅道:“处处小人当道,哪有那么容易消停的?”

废后的案子牵扯的不止是牛玉一个人,也不止是司礼监一个衙门,覃昌还当他是指那些人仍要蹦跶,便笑道:“别人咱们管不着,至少咱们宦官中间,是消停些了。”

皇帝想把司礼监交给他俩是有缘故的,要说忠心办事,王纶也不见得比他俩差,但王纶功利心重,眼皮子又浅,身居高位难免惹是生非。内官第一衙门由怀恩覃昌联手坐镇,像王纶牛玉那样内部勾心斗角的事儿就能少多了。说难听点,宦官就是皇帝养的狗,皇帝还指望他们替他守宅咬人呢,要是狗儿们成天自己掐个没完还了得?

怀恩不再说话,回应的依旧是个似有若无的“嗯”。

看了他阴沉的脸色,覃昌很快明白了。他与怀恩共事多年,早年还曾同吃同住,对怀恩的性情十分了解。怀恩出身文官之家,因被叔父获罪牵连,没入宫中为奴,当时已有六岁,据说已然开蒙读书了。若非遭逢变故,将来必是要科举入仕的。大概正因如此,怀恩一直在以文人自居,颇有文士君子的风骨。

牛玉受贿的案子确有其事,并不是他们栽赃陷害,但指使张敏张庆打探内情扳倒牛玉的这种手段仍然会令怀恩不齿。用小人的手段对付小人,胜了也不光彩。怀恩是因受命皇帝做了件违心的事,心里头犯恶心。

覃昌不禁苦笑,他们是宦官,皇上如何吩咐他们便要如何做,哪有自主的余地?再说了,就是那些真正的文人,还不是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又有几个表里如一的君子?

做了宦官还想要做君子,真是庸人自扰了。

有关土木堡、马顺被打死的午门事变、于谦的京师保卫战、夺门之变、曹吉祥反叛等往事,文中就不细说了,相信很多读者都知道,不知道也不会影响后文阅读哒。

话说,明朝的锦衣卫指挥使没能寿终正寝的有好几个,但马顺绝对要算死法最特别的一个,竟然是被人在朝堂上活活打死的,而有一点搞笑的是,流传至今的唯一一块完好的锦衣卫指挥使禁宫腰牌竟然就是马顺的。感兴趣的亲可以去百度看它的样子。

感谢当年的老大人们,在用拳头捶死马顺的时候没有弄坏他的牙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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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成化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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