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闻言沉默,也不着急说什么,而是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二人落座。
桌几上的红泥小炉劈啪作响,他亲手煮茶,水流如练,缓缓注入茶盏,然后才将茶盏轻轻推至二人面前。茶汤澄澈,映着他沉静的双眸,“既然要动,便需谋定而后动。你们打算从何处着手?我也好提前布置。”
沈周接过茶盏,嗅了嗅茶香,道了声谢,从容开口,“崔玲急于立功,寿王也是眼高于顶。此刻他们最大的问题是崔玲没有人手,寿王也不会真的将自己的心腹交给崔玲差使。想必还是以往的手段,去找些江湖人士。他们若要拉拢江湖势力,绝不会选择小门小派。崔玲此人底气不足,最怕人看不起,按她眼高手低的行事方式,肯定不会选太小的门派。但是太硬的骨头,她也啃不下来。多半会挑选一个在江湖上颇有声望、弟子众多的大门派,但是一直态度暧昧含糊的门派,以此震慑其他观望的势力。”
沈宴微微颔首,起身行至书架前。他指尖掠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停在一卷绛色封皮的卷轴上。他取下卷轴,在桌几上铺开。
“这些门派,”沈宴点了点上面记录的各派近况,“都曾与各路藩王有过接触。有的是待价而沽,有的是首鼠两端。”
庄玉衡原本闲适地靠在几边,闻言探身看来。当目光扫过某处时,她忽然眉头微皱,“观澜阁?”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们也在这名单上?”
“正是。”沈宴将卷轴往她那边推了推,“观澜阁地处中州要冲,正式的弟子便逾千人,外门弟子和挂名弟子更多,在中州一带影响力不容小觑。早就被藩王们盯上了,阁主嵇存这些年来,与虎谋皮、火中取栗,过得着实不容易。”
庄玉衡盯着卷轴细看,眉头微蹙:“嵇阁主当年曾给和庐山传过讯,这份情谊我还记得。但如此行事……”
“人无完人。”沈宴执起茶盏,语气平静无波,“观澜阁不比你们和庐山远在深山,心思单纯,也不像清溪谷那般有玉石俱焚的勇气。"他抿了口茶,继续道,"它地处中原腹地,产业遍布各州,与当地世家大族姻亲相连,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嵇存既要保全门派百年基业,又要维持江湖道义,也算是不易了。”
庄玉衡闻言轻笑,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兄长,其实你直说和庐山光脚不怕穿鞋的,我也是能接受的。”和庐山弟子修道,不在乎身外之物,因此不好拿捏。但观澜阁既想要名,又想要利,还想左拥右抱,世代兴隆。不被拿捏才怪。
沈周忽然开口:“正因如此,观澜阁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他也不着急喝茶,“观澜阁也算是中州巨物,里面势力错综复杂。长老们各有主张,弟子们心思各异。嵇存想要左右逢源,顾虑太多,想要他帮忙不难,但想要他下定决定站在我们这边,为我们做事,不好办。反倒不如那些已经站在藩王那边的好对付,至少,不用太费心神。”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嵇存毕竟对和庐山有恩。这份情面,我们怎么都要还的。”
庄玉衡看着他,微微一笑,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当是如此。
沈宴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沉吟片刻,手指在名单上缓缓移动:“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考虑其他门派。”
“铁剑门如何?”沈周在名单上点了一下,“我曾经好几次都听过他的门主所作之事,着实有些恶心此人。”
“不错。”沈宴点头,“铁剑门主万铁山急功好利,早就暗中与寿王往来。我们若是选他,也能少些顾忌……”
庄玉衡忽然一笑,引得二人都看向她。
“我是觉得有趣。”她也是突然脑中就闪过了这个念头,“看来观澜阁左右逢源的处世之道,倒也未必全错。至少,连我们在挑选对手时,都会留有余地。”
沈周摇头叹息:“观澜阁这般行事,看似周全,实则将自己置于险境。今日我们因情分而留有余地,来日他人却未必会这般客气。一个门派若总是示弱,久而久之,便连自保的能力都会失去。到那时,莫说保全基业,怕是连全身而退都难。”
庄玉衡指尖轻抚茶盏,任由氤氲热气模糊了视线。“嵇存或许不够果决,但他懂得审时度势。在这乱世中,能活下来的未必是最强的,而是最能适应时势的。”
沈周闻言神色微动, “你说得对。能在夹缝中求生存,本就是另一种智慧。”
他看向沈宴,“铁剑门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万铁山贪财重利,与寿王往来也是看中了日后可能的荣华富贵。这样的人,寿王也最喜欢用。他手里,必然有许多把柄。”
“可这种人也最危险。”沈宴接话,“他会死心塌地地站在寿王那边。绝不会为我们所用。”
沈周沉吟了片刻,“倒也不用太着急,我们且先去观澜阁拜访嵇存,他虽然不会什么都不说,但肯定也会吐露些消息。我们不妨见机行事。”
“你直接去拜访他?"沈宴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你倒不担心他对你下手?”
“有你这位兄长在圣人身边,只要我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谁敢对我动手?”沈周也笑了。连暗自行事的藩王们,观澜阁都得罪不起,他们怎么得罪代表圣人的权臣?
沈宴摇头失笑,执壶为三人续茶,“光用交情,打动不了嵇存,你不准备许点好处给嵇存?”
“自然要许的。”沈周坦然,“交情归交情,嵇存曾给和庐山报信,让和庐山能提前准备,因这份人情,我们不对观澜阁动手。但做事归做事,观澜阁若是肯站到朝廷这一边,待藩王之乱平定,观澜阁也有机会成为江北武林的领袖。”
庄玉衡挑眉:“这个承诺,我们能做到吗?”
“为什么不能?一个统一的江湖,一个肯听朝廷旨意的江湖,总比现在这样私刑代法、以暴制暴、纠结党羽、武断乡曲要好。”沈周的目光投向远处,想起了当年游历时的遭遇,“朝廷的捕快,可以管理百姓,却管不了武林人士。若是观澜阁肯将这份责任担起来,一方面能维持武林秩序,一方面能造福民间,岂不是两全其美。”
庄玉衡心想,换作自己,肯定受不了这个闲气。她刚欲开口,却见沈周正含笑望着她,仿佛早已看穿她的心思。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观澜阁左右逢源,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肯做。你不喜欢的,未必不是他梦寐以求的。”
庄玉衡凝视着他,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思。“所以,你不仅要对付藩王,还要重整江湖秩序?”
沈周拉着她的手道,“天下之事,犹如白昼黑夜,朝而复始。所有的问题,今日解决,如潮水退去,明日还会如潮水复来。他们都不是我一定要做的事,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但能为百姓做点事,能为朝廷做点事,其实也挺好的。”
沈宴看着自己的弟弟,心中与有荣焉。他这个弟弟,自幼聪慧,虽然被送去了和庐山,远离京都风雨。回来之后,也是不骄不躁,从不将得失荣宠放在心上。难怪圣人喜欢。他笑着执起茶盏,轻啜一口,茶香在唇齿间弥漫,“既然要做,便要做好。你兄长我还得靠着你的功劳加官进爵呢。”
沈周笑了起来,“一定一定。”
庄玉衡也笑,觉得这对兄弟的相处好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