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衡让怀珟带着她赶去了崔玲的院子。
崔玲在剑庐的院子可比当年她在剑庐的院子好上太多了。坐落清幽,陈设雅致,颇有几分主事弟子之风。
尹玉衡径直推门而入。
屋中整洁素净,案上书卷笔墨有序,白瓷茶盏、素木笔架、淡香氤氲,一切看似平常,却摆放得分毫不差、恰到好处。
几位弟子都没有来过崔玲的住所,第一个感觉都是陈设素净,温和雅致。
唯独尹玉衡神色凝重。她缓步巡视,目光一寸寸掠过屋中陈设,终在书案前驻足。
她指尖轻触香盒,嗅了嗅残香,再看香灰朝向,低声道:“左香右书,香灰避主,依的是正礼格局。你们现在还学这个?是我们山上哪位师长教的?”
怀珟等人齐齐摇头,怎么这东西放哪里还有讲究。
尹玉衡望向那榻前小几,水盏靠左、香炉居中,书册压于右角,不多不少,恰好“三二分置”,这是贵族女子常见的摆放之法。便是她也只是见过沈周展示过。
她随手翻开一本手抄本,里面的字迹横直分明、行距严整,虽非翰林名帖,却已有大家之风。起笔藏锋,收笔如刃,字型中宫收紧,显然不是一个杂役女仆能写出来的。
尹玉衡心中一沉,随手将那手抄本递给了怀珟。
怀珟翻了几页,“她的字居然这么好?不对啊,我们剑庐文课寥寥,崔玲入门前不过是杂役出身,谁能教她?”
“这种字体,工整规矩,藏锋敛势,落笔不露锋芒,是为敛锋体,多用于内廷或皇家。”
尹玉衡环顾屋内格局,目光由近及远,扫过每一处器物,最后落在床头那一帘淡青帐纱上。
“陈列遵循礼制、书法擅长宫体。”尹玉衡只觉得阵阵寒意上涌,“这个崔玲恐怕从来不是什么寒门孤女。”
甚至有可能,她就是奉藩王之命渗透进和庐山的人。
“师姐,这是什么?”一个师妹从衣柜里找到一个暗格,摸出了两个小瓷瓶。
还未来得及查看,外面有弟子喊道,“大师姐,山长和诸位长老来了。”
尹玉衡立刻转身出去。
不光是山长来了,还有听到鸣钟的长老们也赶了过来,“阿衡,何事鸣钟?”
尹玉衡刚要启口,却听耳房传来一声凄厉怒吼,随即“砰”一声巨响。徐佳儿撞开看守的弟子,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哭喊着:“山长,你要为我做主!尹玉衡这小畜生欺师灭祖,竟将我绑起来!”
山长难以置信地看着徐佳儿。
徐佳儿悲从中来,“就是她冲着我动手,将我绑起来的。您看。”
山长见她被绑的严严实实,不似有假。不由看向尹玉衡,“阿衡,到底怎么回事。”
尹玉衡沉住气,“今早有弟子来报。我师父从两日前便陷入昏迷。徐佳儿不仅试图隐瞒,还阻止弟子入内查看。而崔玲带着黎安已经在两日前,拿着师父的信物,借采买的名义下了山。”
“那又怎样?”徐佳儿嘴硬道,“那么多弟子都下山采买,偏生你借机羞辱我。你眼里何曾有我这个师母。”
“你闭嘴。”尹玉衡终于忍不住,“你到底给师父下的什么毒?”
徐佳儿气得发抖,“你血口喷人。”
尹玉衡朝那位师妹一伸手,那师妹立刻将两个瓷瓶递了过来,“这两瓶药藏于崔玲内室密格。不知哪位长老可识得?”
一位擅药的长老立刻站了出来,闻香细察后道,“这瓶是静神散,若是多用,会让人昏睡数日,倒是没有性命之忧。”
徐佳儿听闻,朝着尹玉衡冷笑,正要开口。
但那位长老闻了第二瓶后,顿时色变,“这瓶是消骨散,服下后,内力会缓慢流逝,中毒者起初只是易倦乏力,三日后五脏俱损,可致经脉尽毁、修为尽散,无法逆转。因毒发迹象不明显,往往会让人忽视,错过了救治时间。是非常阴毒霸道的毒药。”
徐佳儿的冷笑僵在了脸上,“你说什么?”
尹玉衡只觉得自己的心狂跳不已,忙追问怀珟,“你今天喂师父吃的解毒丸是哪种?”
“青草丹。”怀珟的脸色一片惨白,“当时不知毒性,所以先用常规解毒之法,便以青草丹化水……”
青草丹是和庐山最常用的解毒丸,对付瘴气、**药之类的,颇为见效。
尹玉衡满怀期待地盯着那位长老,“青草丹对于消骨散可有用?”
“无用。销骨散阴损霸道,极难解。”那位长老表情凝重,问怀珟,“你确定你师父中了消骨散?”
怀珟的声音都在颤抖,“我们给师父喂了青草丹后,师父倒是醒了,但是醒了之后就吐了很多血。”
“血还在吗?”
怀珟点点头,“就在书房。”
那长老立刻跟着怀珟过去查看,不一会儿就出来,“黎师兄确实中了消骨散,而且计量很重,所以两日就吐血。必须尽快找到他,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徐佳儿呆呆地盯着那位长老,“你在说什么?他怎么会中毒?”
尹玉衡死命掐着自己的掌心,不去理会这个糊涂虫。“长老,请问什么药能化解消骨散,我立刻带药下山寻找师父。师父已经受伤,恐怕不会走远。我现在追过去,或许还来的及。”
“凝真丹或可缓解。我这就给你取药,我在山门等你。”
尹玉衡行了一个大礼,“长老大恩,阿衡铭记于心,日后必报。”
“必报?”徐佳儿被这一个又一个的消息弄得几近癫狂,她完全不能理解,只能对着尹玉衡咆哮:“他是我的夫婿,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你来报,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报了?你跟你娘一样,都是害人精!是你们坏了我这辈子,是你娘勾引我夫婿、是你逼着我儿子离开和庐山——你亏欠的人是我,是你对不起我!”
“师姐,大师姐。”又有弟子跑了过来,“又发现两封信。这封是在崔玲房中发现的,就在枕头下面压着。另一封是在师母房中发现的。”
尹玉衡先看了崔玲房中发现的信,那是徐佳儿亲笔写给黎安,嘱咐黎安下山之后要多听崔玲的话,在山下扬名立万,为她这个母亲争气。
尹玉衡闭了闭眼,转手递给了山长。但是当她打开第二封信时,尹玉衡也呆住了。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听到自己身世的消息。
徐佳儿看到尹玉衡手中的那封信,疯狂地笑了起来,“明白他为什么对你好了吗?为何一直偏心你,连安儿都得靠边吗?因为你是他情人的女儿。”
“胡说什么?”山长陡然接话,他皱眉怒斥徐佳儿,“到了现在,你还在纠结这点东西。拿来我看看,到底是封什么信。”
他从尹玉衡手中直接取过信来,只看了一遍,他的目光便在信尾停住了,然后他又仔细看了一遍,“一封伪造的信,你就真的信了?”
徐佳儿悲愤欲绝,“你当然为她们母女说话。这整个山上,就没有一个人是为我说话的。”
山长叹了一口气,将信调转,展示在她的面前。“兰晞上山后的第一位师父是谁,你还记得吗?”
徐佳儿一时被问住了,倒是左叙枝对这段过往记得清楚,“我记得,兰晞的第一位师父是虞英。可惜她英年早逝。”
“是的。”山长叹息一声,“虞英只教过兰晞几个月的时间,可惜虞英意外去世。她们师徒二人感情极佳,兰晞悲痛不已。自那时起,兰晞只要写到虞字,必然在口字处多加一笔,以作避讳。但若不是和庐山旧人,多半只知道兰晞的第二位师父谭长老。徐佳儿,你瞧仔细,这封信上的虞字是什么写法?”
什么?徐佳儿死死地盯着那信的末尾,那个虞字仿佛像一个裂开嘴巴大笑的魔物,疯狂地嘲笑她的愚蠢。
尹玉衡看着陡然安静下来的徐佳儿,终究转开了视线。“山长,我发现崔玲这个人有些蹊跷,她的生活习惯、屋内摆设根本不像一个乡野孤女,而且她擅长宫体,我担心,她是藩王的人。”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徐佳儿惶然四顾,这一切都不对。难不成崔玲一直在骗她?那是一个极周到、极贴心的孩子啊!
“不可能,你骗我,你瞧着崔玲跟安儿走的近,所以你故意陷害崔玲,她是个好孩子。”
尹玉衡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如若可以,我愿意祈祷你的话是对的,我希望崔玲真的如你所想是一个好孩子。师父的毒不是她下的,师弟不是她刻意诱拐下山的,而她,不是藩王派入和庐山的细作。但是,如果崔玲就是藩王的细作,她给师父下毒,师父如今是什么状况;她诱拐师弟,师弟如今是什么处境;而她费尽心思做这一切,难不成是为了针对你、针对师父、针对我?她是冲着和庐山来的。如今不光是师父危险,师弟危险,和庐山即将面对什么样的危机,你想过吗?”
无法压抑的惊恐将徐佳儿彻底淹没,她摇头、哭泣,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山长。
尹玉衡不再理她,“山长,崔玲如此费尽心思诱拐师弟,必然是想用师弟拿捏和庐山,而师父中了消骨散,又急着寻找师弟的下落,状况必然更加危机。还请允许我下山寻找师父,若能在山门关闭之前寻得,我必定即刻返回。但若寻不得,请山长按时封山,无需顾虑我。”
她回头对剑庐的弟子道,“如今情势有变。下山之后,恐有藩王的人提前设伏;而山上恐怕也不会太平,藩王的人既然已经动手,便不会只是如此小动作。但山下必定更危险。但你们无论留在和庐山或跟我下山,都是为和庐山出力。”
怀珟第一个站出来,“大师姐,我跟你下山。”
剑庐的弟子们没有一个迟疑,都站了出来,“大师姐,守护山门,尚有其他同门,我等愿意同你一起下山寻找师父师弟。”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且慢。”
众人一看,竟然是王长老,曾与尹玉衡因赵横一事起过争执的那位。
尹玉衡心中一突,难道这个关口,王长老竟然要阻拦。
王长老对山长道,“下山之后,数条道路,去南北皆有。她们就这几个人,就这么下去,毫无章法,怎么寻人。我也带上几位戒律堂的弟子,到时也可循着一条路找下去。”
尹玉衡眼中一阵热意上涌。她对着王长老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长老高义,玉衡终生难忘。”
王长老笑了笑,语重心长,“你们这些孩子,只记得他是你师父。却忘了,他与我亦是同门。”
左叙枝也站了出来,“山长,我也陪他们下山,若有分道,我也可以领着几个人去寻找。如今到山门关闭只有十一日。若是能寻到,互相告知。无论哪队人马,若是五日之后尚未寻到人,便立刻转回。我担心藩王的人会对和庐山动手,届时山门亦需弟子守护。”
山长点头,“你们且去,山中有我。不会出事。但藩王既然已经动手,山下恐怕危机重重,你们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