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谱 第4章 起点

迴流区的时间流速，是由生锈管道滴落的水滴、远处城市运行的沉闷心跳，以及体内那不受控制的潮汐来计量的。对艾里斯而言，前者是噪音，唯有后者，是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挣扎。

莉娜为艾里斯找了一位老师，一位名叫“玛拉”的年长“流性人”。

玛拉居住在迴流区更深处一个相对干燥的管道隔间里，里面挂满了颜色各异、质地不一的布料和几件结构奇特的中性服装。她的面容带着历经风霜的平静，眼神深邃，仿佛能容纳所有的形态与变化。当她注视艾里斯时，艾里斯感觉自己体内那混乱的潮汐似乎都缓和起来。

“他们叫你‘潮汐儿’，孩子，”玛拉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仿佛能同时在胸腔和头颅里回响，“但这并非诅咒，而是一种天赋。系统恐惧它，是因为它无法被装入他们那非黑即白的盒子。”

艾里斯蜷缩在玛拉对面一个用旧轮胎和软垫做成的椅子上，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可它……它让我感觉自己在被撕裂。我无法控制它，玛拉，它一来，我就不是我了。”

玛拉微微倾身，从一只彩布口袋里翻出一块带有天然波纹的黑色石头，放入艾里斯手中：“闭上眼睛去感受它。它不是完美的球形，也不是规则的立方体，但它的美，正在于这起伏流动的形态——你的身体也是如此。”她轻轻按住艾里斯依旧在细微颤抖的手腕，“控制潮汐的第一步，不是对抗，而是感知。感受它涌来的方向，是趋向于‘阳’的坚实与扩张，还是趋向于‘阴’的柔韧与包容？不要用大脑去‘选择’，用你的神经末梢去‘倾听’。”

艾里斯闭上眼，努力摒弃恐惧和厌恶，将意识沉入那片翻腾的内在海洋。起初，身体里只有混乱和不适，骨骼深处隐约产生的酸胀，以及肌肉纤维莫名的收紧与松弛。

但在玛拉的引导下，艾里斯开始分辨出一些模糊的“意向”。一股力量想要向上、向外，撑开他的骨架，让声音沉厚；另一股力量则倾向于向内、向下收拢，让线条变得流畅，肌肤更加细腻。

“像呼吸一样，”玛拉的声音如同远方的潮汐，“吸气时，容纳一种倾向；呼气时，观察它的消退，或者另一种倾向的升起。你不是在分裂，艾里斯，你是在体验一个更广阔的光谱。大多数人的意识被锁死在一个狭窄的频段，而你，拥有所有光彩。”

这很难。

非常难。

每一次潮汐的涌动都伴随着强烈的生理和心理不适，以及根深蒂固的对“稳定”和“正常”的渴望。几次尝试后，艾里斯感到精疲力尽，挫败感几乎将他淹没。

“我做不到……这太奇怪了，太错了……”他喘息着，脸色苍白。

玛拉没有安慰，也没有指责，只是平静地说：“系统用十八年的时间告诉你，只有两种状态是‘正确’的。而现在，你需要用余下的生命去忘掉这个谎言。这需要时间，也需要勇气。记住，你不是在纠正一个错误，你是在探索一个被禁止的真相。”

与此同时，在迴流区一处信息汇聚的“节点”——一个由废弃服务器机柜和无数闪烁屏幕组成的角落——诺正面对着另一个维度的风暴。

莉娜调出了从主流网络数据流中截获的新闻片段。屏幕上，面容严肃的新闻主播用毫无波澜的语调播报着：

“……日前于隔离中心发生的恶性劫持事件已有最新进展。据悉，抗拒分化程序并煽动骚乱的极端个体诺，与一名在分化过程中出现严重基因不稳定的高危‘故障品’艾里斯，已在不知名地下非法组织协助下逃脱。当局已将二人列为高度危险目标，并提醒公众，此二人对社会稳定构成严重威胁……”

画面切换，出现了艾里斯在□□育中心时期的官方影像，那是他“纯白”时代的样子，一头漂亮的橘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面容清秀，眼神略带迷茫。

紧接着，是诺在分化广场上被机器人带离时那双抗拒的眼睛的特写。两者的影像被并置在一起，配上猩红的“通缉”字样和警告标语，充满了视觉冲击力。

镜头一转，画面里出现一间温馨的家庭客厅，艾里斯的父母正对着镜头。

他的“母亲”——一位选择了女性身份、面容姣好但此刻眼圈通红、表情悲戚的妇人，正用手帕擦拭着眼角。他的“父亲”——一位选择了男性身份、身形挺拔的中年男人，他眉头深锁，紧紧握着妻子的手，面对镜头，声音沉痛而愤怒：

“我们……我们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艾里斯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父亲的声音带着颤抖，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耻辱和悲伤，“我们按照社会的期望，给了他最好的教育，教导他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们一直以为，他会像所有善良的公民一样，在分化日做出光荣的选择……我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背叛我们，背叛所有关心他的人，去和那些……那些社会的渣滓混在一起？”

母亲抬起泪眼，对着镜头几乎是哀求地说道：“艾里斯，如果你能看到，回来吧！回来接受治疗，系统会帮助你，我们会原谅你！不要再错下去了！你这样做，让我们……让我们如何抬得起头？”

这番采访情真意切，将一个“被问题孩子拖累的受害者家庭”形象塑造得无可挑剔。新闻主播适时地插入评论，强调“稳定的家庭价值观”和“社会责任感”的重要性，并谴责非法组织诱骗、腐蚀心智不成熟的年轻人，破坏家庭和谐与社会稳定的恶劣行径。

诺关掉了屏幕，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感觉到恶心。他知道这套把戏，系统擅长利用亲情和舆论作为武器，将反抗者污名化，将他们的支持体系从内部瓦解。

“他们被利用了，”莉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嘲讽，“或者，他们自愿被利用，以换取自身在社区内的‘清白’地位。系统承诺，只要他们配合演出，就不会因为‘教养出故障品’而受到牵连。”

诺没有说话。

他想起艾里斯偶尔提及的家庭，那种看似关爱实则无处不在的、对“正常”和“成功分化”的期待。诺知道，这则新闻对艾里斯的打击，将比任何追捕都更致命。

当艾里斯拖着疲惫而沮丧的身体从玛拉那里回来时，他立刻察觉到了迴流区里异样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好奇或同情，而是掺杂了更复杂的东西——怜悯，甚至是一丝疏远。他看到几个人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而在他靠近时便迅速散开。

艾里斯不安地找到诺，发现诺正独自坐在他们的窄小的隔间里，脸色阴沉。

“发生什么事了？”艾里斯轻声问，体内那刚刚平复些许的潮汐又开始不安地涌动。

诺抬起头，看着艾里斯那双因为学习控制潮汐后的迷茫与脆弱的眼睛，犹豫着该如何开口——他并不打算对艾里斯隐瞒。

诺拉着艾里斯坐下，尽可能平静地描述了新闻的内容，以及他父母的那段“控诉”。

艾里斯静静地听着，身体从最初的僵硬，逐渐开始颤抖起来。当听到父母用“背叛”和“社会渣滓”来形容他时，他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体内的潮汐仿佛遭遇了一场风暴，彻底失控。

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皮肤下的轮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变化着，一时偏向男性，一时又猛地拉回女性，无法稳定在任何一种形态上，甚至无法维持在某种中间状态。艾里斯双手抱住头，发出介于呜咽和低吼之间的压抑的嗥叫。

“他们……他们不要我了……”艾里斯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被遗弃的绝望，“他们说我……是耻辱……”

诺抬手握住抓住艾里斯的肩膀，试图传递一丝力量，但他能感觉到手掌下肌肉和骨骼那令人心惊的起伏和变化。玛拉教导的“感知”在此刻完全被汹涌的情绪海啸所淹没。

“听着，艾里斯！”诺迫使他抬起头，直视自己黝黑的眼睛，“他们在说谎！那不是真实的你，也不是真实的我们！他们恐惧你，是因为你的存在证明了他们的世界是虚假的！你的父母……他们被困在系统的谎言里，他们选择了自保！但这不代表你错了！”

艾里斯的眼神涣散，泪水混合着因身体剧烈变化而渗出的汗水滑落：“可是……诺……没有地方……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我们不需要回去！”诺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要向前走！毁掉那个让你痛苦、让所有人伪装的世界！迴流区不是终点，艾里斯，它只是起点！你是‘潮汐儿’，不是‘故障品’！你的流动，是生命的力量，不是需要被修复的错误！”

艾里斯看着诺，看着这个唯一一个在全世界都要求他“选择”时，选择了“拒绝”的人。一种奇异的连接在他们之间产生，超越了友谊，甚至超越了爱情，那是两个被放逐的灵魂在无边黑暗中的相互确认。

身体内剧烈的动荡渐渐平息，艾里斯瘫软下来，靠在诺的身上，精疲力尽。他还没有完全恢复“稳定”，但那种毁灭性的失控感减弱了，一种崭新而冰冷的东西在绝望的灰烬中开始孕育。

系统不仅想要抹杀他的身体，还要玷污他的过去，剥夺他获得爱的可能。

艾里斯抬起头，看向管道深处那无尽的黑暗，眼神不再只有恐惧和迷茫，更多了一丝决绝。

“玛拉说……控制潮汐，需要勇气，”艾里斯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带着勇往直前的坚定，“我想……我需要更多的勇气。”

不仅仅是为了控制身体，更是为了面对这个彻底否定他的世界。

选择背叛的道路上，从此不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躲藏，这更是一场争夺自我定义权的战争。而艾里斯的父母，已经站在了战场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