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事回想起来只剩下模糊的感觉。
半梦半醒间,我只记得有温热的手一直在抚摸着我的脊背,身体被包裹支撑在某个地方,湿冷的雾气和水汽都被暖洋洋地隔绝在外,再往后就没什么印象了,我的意识沉去了更深的地方,默尔林们的絮语没有再响起,我享受到了难得的安宁。
而在这样的安宁里,我似乎做了个梦。
我梦到了知更鸟在鸣叫。
充满怨恨和安息的啼鸣在梦里尖利地萦绕,即使捂住耳朵,也有眼睛会看到呕血的鸟,即使闭上眼睛,手上也会碰到血水中的鸟羽。
它挣扎着,挣扎着,呕出了更多的鲜血和未消化的东西,痛苦和求救都呕了出来。知更鸟奄奄一息,但求救是无意义的语言,于是那些痛苦就这样不停地反刍,不停地消化,永恒地循环此刻。
永恒。
永恒。
宇宙都会在不变的永远的当下中走向毁灭,毁灭也会毁灭,一只鸟却要被暂停在那一刻不断地重复。
这种诅咒真是可怕。
不可避免地,旁观那只鸟的人生,我感到了类似于哀悼的心情,明明是有翅膀的可以飞走的鸟,却被困在现在,它短暂漫长的生命里没有未来和过去,只有痛苦的现在存在着。
为什么还要存在呢。
人生有天黑的时候吗?鸟的生命有天黑的时候吗?
我不知道。
我不习惯去思考这些太过哲理的东西,就像是我不想去掀开假象的纱幔,过度的已知不会是什么能让人幸福的东西,不会有谁比我对此更有发言权,而我一向认为不会幸福的东西不如不要去想。
所以,这些遐想在醒来后的早餐里被路的美食挤碎,变成了鱼丸汤上的欧芹碎。
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大早的鱼丸汤,将那些过往的东西统统丢到脑后,连带昨晚的分歧也一同丢出了记忆,去多想这些不如多睡一会。
吃完早餐我就几乎是立刻又靠回香克斯怀里陷入了睡梦。
周围大家经过的脚步和刻意压低的交谈影影绰绰,我隐约听到贝克曼和香克斯聊了什么,又或者是耶稣布压低声音在叫德歌,有几次我睁开了眼,基本每次都是他们在喝酒,耶稣布大笑着和路说着没品的笑话,朱莉娅晃着脑袋好奇地追问耶稣布笑话的含义,耶稣布的笑声凝滞然后就是慌忙地跳过了话题。
我懒得开口,这些声音在我的耳朵里转了一圈又飞了出去,疲惫的睡意让我醒来又昏沉,我慢悠悠换了个靠姿,又一次睡了过去。
从吃完早餐一直到奥斯洛之前,我几乎都靠在香克斯的身边补觉。
“喂,路!这是上次玛丽说的那个东西?防风什么?”
视线还模糊着,我一边揉眼,一边“唔?”地顺着耶稣布的话往餐桌上看,大脑混混沌沌地延迟着处理视觉传来的虚影。
是披萨。
上面撒了瓦勒泰风味的腌制火腿,还撒了形状类似罗勒叶的野菜碎和那个防风草一样的植物的碎屑,唔,刷的是辣酱啊。
又到吃饭的时候了吗?……唔,好困。
“对啊。”好像是路在说话,“上次玛丽说了可以烤。……玛丽,那里还有烤的黄油脆片。”
我嗯了声,看向路的视线从模糊里缓慢定焦,略过路身边的德歌和朱莉娅——朱莉娅在很认真地吃东西,德歌也一甩前几天的疲惫,笑着跟对面翘着腿的耶稣布闲聊。香克斯在我身旁在喝汤,有稀里呼噜的声音很吵地响起。
还有一段时间没见的斯内克和嘎布也在,诶,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完全没印象,……嘎布又开始和路比大胃王挑战,斯内克在一边擦他的眼镜,又换了副新的吗?这次是副蓝色的,真的能看清东西吗……不过弗莫西居然还有墨镜卖,真是不可思议,天天都大雾的地方到底要遮什么阳啊。
唔……等下。
好像……
我伸出手指,戳了戳香克斯的碗,他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从碗里向左侧目看向了我这边。
“贝克呢?怎么没看见他诶?”
到了奥斯洛,大家原本应该基本会集齐了,嘎布从圣雷克离开后就来了奥斯洛,斯内克也在莫别克帮了当时追捕默尔林威尔的耶稣布后来到奥斯洛,除了前段时间去了王城闲逛的莱姆外,餐桌上应该不会少人才是。
但是,很意外,刚才我看了一圈,居然没看到贝克曼的身影。
……唔。
居然贝克单独行动了啊。
香克斯的视线移回碗里,又喝了一口。
“贝克……呼噜噜……去了……呼噜噜……喀尔赛。”
我看了他一眼,他用那副仿佛什么也没做的无辜神情回看了过来,好像在困惑我为什么看他,他歪了歪头,下巴的胡茬还残留着一点汤的水珠。
“……”我若无其事地垂下眼,拿起面前的披萨,“是吗……”
头又开始有点疼了。
“不是不去那里吗?”我问。
香克斯只是慢慢咀嚼着嘴里的东西,没有回答。
就像,像昨晚。他的眼神,海面的平静下我窥到了那些……恐怖的包容,和当初问我要不要先回船上时一样毛骨悚然。
我安静了下来。
其实我原本是想弄清的,在触到那种包容的瞬间,想要弄清的想法曾在我的大脑中一闪而过。
因为我窥到了那些包容,潮水就再次被潮汐牵引出海啸,我必须要弄清,我必须弄清未知,才能在海啸肆虐后存活,不然那些水将会在涨潮时淹没,淹没我的鼻腔,淹没我的眼睛,我的肺开始被挤压,我的胃也一起,我能呼吸到的空气被挤压出去,我会溺水,然后被卷入海底。
所以我需要弄清,必须弄清,一定要、立刻、现在就——
只是,张开的嘴巴在舌尖抵上牙齿后,说出的却只有沉默。
该问什么呢?
问出来,又得到怎样的回答?
知道那个答案,又会带来什么吗?
一连串的问题越过思绪停留在我的喉间,它们化成了涎水,顺着喉咙往下,往下,跌入看不见尽头的无底洞。
我忽然感到了疲累,蔓延到大脑的疲惫,连开口的力气都失去了、连思考的力气都失去了,它们一起跟着那些问题和思绪跌进了那个洞里,我能感觉到周围大家的交谈声在慢慢减弱,耶稣布独特的大笑声和嘎布撕扯肉的咬合声被金属的银叉划过盘子时的碰撞声淹没,我的余光看见了耶稣布望过来的视线。
他在看我,或者说,他在看我和香克斯。
我又觉得无奈起来了。
那些沉重和疲惫像是变成了掉进水里的石头,我听见了扑通一声,大家的视线、他的目光、那平静后的想法,这一切都一起掉了进去,只剩下扑通一声。
我们总不会吵架的。
他们在担忧的事情并不会发生啦……闹别扭倒是有可能,但是这次的事,也到不了那种要闹别扭的地步,他不会和我再提这件事,我也没有继续惹他不高兴的动力,多半就是像之前很多是那样,该怎么说呢,唔,算不了了之?
当初推动我的动力和固执被打断后就像被戳破的沙包,再多的情绪和理由也阻止不了沙子的流淌,越是沉重的东西推动着我,我的动力越会加速泄气。
以至于到了最后,那个未来我是提不起半点兴趣了。尤其是昨晚被默尔林们吵醒的头疼和困倦还残留着影子,我更加不想去思考那些复杂的东西,想太多根本没必要。
而且本来也就是如此啊,就算我反对、追问也没什么用,贝克曼已经去了喀尔赛,至于安妮…………
我现在实在没有余力再去想安妮的问题,香克斯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按照那条路线走下去吧。就这样,ending!打住!
那些东西跟路做的烤蔬菜来说不值一提,是的,完——全不值一提。
从刚才迷糊的时候就闻到了有一股甜呼呼的气味一直在周围转,比蛋糕混杂了点蔬菜特殊的土腥味,又更清洌,澄黄的块茎大概是刷过蜂蜜,有的泛着亮晶晶的焦黄,我动了动鼻子,移开目光,抬起叉子。
先吃东西,嗯,什么都比不上吃东西,烤蔬菜烤蔬菜!
首先,卷起火腿和烤块茎,叠在一起,然后像蜜瓜火腿那样卷卷卷,啊,然后……果然是防风草的味道!
“味道怎么样啊,玛丽?”好像是路在说话。
“……很好吃啦。”还没咽下去,我含糊地说着,“就是我有点困,可能今天没什么胃口。超可惜。”
他哈哈大笑起来:“这有什么可惜啊!玛丽你想吃说就好了,朱莉娅她也很喜欢做这个。”
“唔。”
朱莉娅在一旁用力地点头,她摇晃的毛茸茸发辫跟着她的动作摇晃,一脸认真专注地仿佛在做全世界最重要的事。
啊。
估计问出来也会得到“吃饭就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这种答案吧,在这个方面她和路的契合度简直到了令人纳罕的地步。
搞不懂。
一点都搞不懂。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
咽下嘴里的火腿,我抬着叉子,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托盘里的披萨。
本来打算吃几口就应付掉的。
但是,朱莉娅那孩子吃个东西都能露出那种表情,幸福轻而易举的表情……好吧,稍微还是想再多吃点什么,随便挑块小点的披萨吃一下吧,嗯,要好看一点,对称一点……好像,这块还不错?
野菜碎和类防风草碎都非常对称,辣酱也抹得很好看,火腿看上去也是恰当好处啊………
“安娜在看什么?”
颈侧冒出来个毛茸茸的脑袋,头发蹭到了皮肤,像是被羽毛搔过,痒得好难受,我偏了偏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我在看披萨啦……往那边点啦,好痒。”
他眨眨眼,听话地往右边移了点位置。
“不吃东西吗?”
“就是在挑最好看的吃啦。”
“唔……那我也来一起帮安娜找吧?”
根本不等我回答,这家伙兴冲冲说完目光就跟着一起移向了披萨,他的手和叉子胡乱地转了一圈,煞有其事地像是在认真挑选。
完全当成游戏了。
“这个怎么样?”
“不太对称啦。”
“也是哦,唔………这个呢?不错吧。”
他指着我最开始选定的那块,又露出了那副傻兮兮的笑容,歪头看我。
“这个是很不错啦。…………”
喂……这是什么眼神。
即使我说完评价,准备从盘子里带走这块披萨,他的眼睛还是一眨一眨地没有移开。被这样盯着,连披萨都难以入口了。过分的家伙。每次他想被夸就那样看我,明知道我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抬手挡住他那双过于直视的眼睛。
“你搞什么哦。”
“安娜在说什么呀?”
还没有移开。
居然还当没听到地眨眼。
有完没完啦!
“好吧好吧。”我松开手,无奈地叹了口气,跟这种时候的他根本讲不通,不满意的话他真的能一直盯着我……绝对不要。
“给你,因为香克斯特别棒,是找披萨大赛第一名!所以——”我向前把盘子里准备吃的烤块茎叉起来,递到了他的唇边,“奖励最厉害的香克斯最美味的食物。”
吃了下去。
大概是满意了吧?
“安娜也吃呀。”得寸进尺的家伙还没玩够,“我来喂安娜吧?像上次那样,来嘛!”
“不要!……拿开你的叉子,喂……耶稣布我听见你偷笑了!”
啊——可恶!
我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么羞耻的事!
一定是鬼迷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