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过来。
分不清是脑子里还是哪里传来的嘈杂声音,两个过于相近的音色以至于近乎于自言自语的、激烈的高声争吵就像是围绕在耳朵发出嗡嗡声的蚊虫,伸手想要驱逐,但是会在收回手时又会飞回耳旁,继续那些包含怒气和怨恨的絮语。
这实在是烦躁的源头。
被那些声音吵醒,那些怨恨把我吵醒,在怀着这种心情醒来时,我的心里也忍不住充斥着那种蓬勃的高涨,通过回路传递来的信息和情绪要比耳朵听到的更会连接心脏。
但是,大概也是知道的吧。
那些声音的主人。
地牢下的默尔林,和某位远在王城的默尔林。
因为大魔术被那样轻松地解决了,溢出导致的爆炸也被亚希尔延后,几十年时光积累的计划就这样轻飘飘地变成了泡沫,会发生兄弟阋墙这种人类常态也是理所当然,……或者说,是即将发生的理所当然的事。
我揉了揉耳朵,他们的争吵已经从大魔术翻去了亚希尔王时代的嫌隙,继续下去的话,大概会往更前方的历史跑去。
人类就是这样,总会这样,即使是魔术师在争吵时也会变成历史学家,会拿起大脑,去翻阅记忆,要从漫长的相处中找到当时没曾拔除的木刺,当时微弱到忽略的疼痛会被聚焦,因为人是喜欢奖励而恐惧惩罚的动物,所以就要为这股疼痛找出一个主人,要去归咎。
说起来跟大部分海贼的逻辑差不多,海贼发现宝藏后要进行分配,人发现错误也要进行分配。海贼会争抢宝藏的多少,人也会争抢错误的多少。就是这种无聊的东西。
听了半小时,就算不去看,也足够我从他们无聊的对骂中拼出整个弗莫西剩下的真相。
而被说破了之后,只剩下了无趣。
他们争吵的那些内容成了毫无意义的情绪宣泄,除了会变成细密的绳子一圈一圈地将我的思考脱向他们那些如同沼泽般的复杂情绪中外没有任何意义。
早知道就让亚希尔把地牢里那家伙带走了。
我在头痛的烦躁里瞥了一眼香克斯,他还在睡觉。
理所当然,如果不是被反复吵醒,我原本也应该在睡觉,只是被吵醒了,才不得不在连月光都在雾气中朦胧的深夜观察起香克斯。
唔。不过话是这么说,太熟悉的面容观察起来也没有什么意思,最多是他醒着时会露出各种各样表情的面容在熟睡后没有了平常刻意的柔和,从而看上去严肃了些,我总是在这时候才发现他其实是很冷感甚至冷淡的五官。
我盯着看了一会,忍住了想要戳上去捏起他脸的冲动。
好可惜。
要是他现在醒着我就会捏来捏去了,反正他也不会在意。
但是睡着,我还没有坏心思到要打扰他睡觉。
想到这里,我又莫名有点不高兴。
不知道这个不高兴究竟是来自哪里,我觉得我的胸口开始发闷,继续躺下去大概也只是重复地被吵醒,无力感开始涌现。
我想坐起来了。
比起反复陷入因为困意睡过去又被尖利的情绪吵醒的循环,我宁愿放弃掉今晚的睡眠。反正即便真的不睡也不会造成什么太多的影响。不过,在那之前,我需要先能坐起来——在不弄醒香克斯的前提下。
我小心地握住腰间的那只手,温热的手心在被我握住时就下意识收紧了,它向上延伸的手臂像是巨大的麻绳,是比情绪的绳子更为结实和沉重的东西,它环住了我的腰和腹部,我被他搂在怀里,只留下了翻身的空间。
想在这点空间里坐起来,怎么想也不可能吧,我又不是只靠什么上半身就能直起身体的蜈蚣什么的虫子,但是,想要起来又不弄醒香克斯……
有点难办。
这家伙不管醒着还是睡着,都是一如既往的不讲理。
不允许单独离开的约定连睡着也在践行着,只要挣扎,哪怕只是有一点要远离的迹象,现在还充裕的空间就会立刻被缩减,现在还轻飘飘的手臂就会立刻沉重,原本支起一半的身体会被圈着拽回去。用语言沟通也只会听到他说什么“安娜不喜欢这样吗?”让人根本找不到抗议理由的发言。
或许可能是他根本不想听到我说不要的答案……或许吧。我不知道。
经过艰难又小心翼翼地抗争,我终于从香克斯的怀里挣脱出来,能够坐了起来。
意识里的争吵声还没有结束,有几次我甚至想干脆地跑到地牢大喊让那家伙和远在王城的家伙安静下来,困倦和疲惫拉住了我,像是被泡在了水里,穿着衣服像海底沉下去那样,连抬动胳膊都会蔓延溢出然后四肢无力的疲乏,我打了个哈欠,撑着头盯着毛毯上的花纹。
听朱莉娅提过,这好像是弗莫西流行的花纹,象征着丰收。
被迷雾困住了去往海上的路,失去了海上贸易,全依赖于土地的生产,自亚希尔王时代过去后,弗莫西除了皇室象征的玫瑰外,大部分传统的花纹都和丰收有关。
只是雾气在涌动,落下的月光也随着雾气而变化,花纹上冒出的毛线在微风里轻轻摇动,看起来就像是在蠕动的虫子,在啃噬毛线和图案里丰收的果实。
“安娜。”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我转过了头,和声音的主人对上视线。
是香克斯。
会这么叫我的只有香克斯。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昏暗的光线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看见他还躺在原本的位置,他似乎在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表情在黑暗中也模糊难明,但多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的注意力从地下的吵闹被拉回到了房间里。
“怎么醒了?”
他没有收拢的手臂任由我躺了回去,我打了个哈欠,被搂紧缩回了他的怀里。他偏高的体温烘得我在被吵醒第三次后,终于有了点安稳的睡意。
我随口说道:“下面的默尔林在和王城的默尔林吵架。”
“吵架?”
“嗯。”
“用安娜说的魔术吗?”
“……嗯,不太算,算衍生的东西吧。像电话虫那样,但是用魔术回路通讯什么的,排斥科技的老派魔术师爱用的手段。不过水平不怎么样,开了公放。有点吵。”
“这样吗。”他平淡地接住了话茬,我感觉他停在我肩侧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说完话后我闭了闭右眼,反复被吵醒后的缺觉导致太阳穴一直在发鼓,到现在有了香克斯转移我的烦闷,被我忽视了的疼痛和烦躁都越发明显起来,仿佛里面的血管要要钻出那层皮肤般,我的整个头都在发沉,连身体也跟着沉重了起来。我忍不住抬手揉起眼睛,蹙眉唔了一声。
“眼睛不舒服吗?”
背上的手又落在了我的眼上,我颤了颤眼睛,但还是没有躲开,他的手遮住我的视线,我的整张脸几乎都淹没在他手心垂落的阴影里。
“有一点。”我闭着眼说,“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瓦勒泰?”
“明天下午哦,安娜还想再逛下这里吗?”
“唔。……没什么好逛的了吧?今天好像又会是雨天。”
瓦勒泰已经连下了两天雨,雾气浓重的结果就是雨水也来得频繁,从窗户外看去什么都会笼罩着水汽的油亮。
但我并不算喜欢下雨。
溅起的泥点,还有潮湿得令人胸口发闷、呼吸不畅的空气,以及落在身上濡湿衣服黏在身上的困滞感。只是想象,我就想要打寒颤,雨水的阴冷让我又想起了衣服在水里浸泡后下坠的闷重。
我忍不住往香克斯的怀里又靠了靠,直到他身上堪比火球的热度将我整个包裹住,我才松了口气。
其实严格来说,弗莫西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有什么留恋的地方。
从跟亚希尔说了让他半月后准备入城反叛,高举前王旗登基后,弗莫西的事对我来说就已经开启了落幕的倒计时,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政斗和争权的故事而已。
……好吧。就这样坦诚吧。
事到如今,再去玩叙述者诡计也毫无意义,在我的视角里,从房间里那本麦爵士掉下的那一刻,我就看到了将要发生在弗莫西的宫廷血色逸闻。
那是没有我们干预的原本故事,不过即便如此,两者的结果差别相差也并不大。
嗯,也就是克斯特伯爵领地的人死完了和还活着的区别吧。
这种事对我也没什么差别。
死人啊,救人啊,对我来说是一样的。人都会死,救了也会死,活了也会死,死亡是一切生物的终点。
如果这次不是和香克斯他们,我是不会管大魔术的事,祭品在成为祭品的开始,在魔术师的世界里就剥夺了个体性,纯粹的工具,就像是完成化学实验的化学药品那样,实验的结果远比药品残渣的数量要重要得多。
啊。听起来很冷酷吧。
虽然承认这种事很恶心,但我无法辩驳,我的思维也被同化了大部分。
而大魔术被解除了之后,自然也就没有了吸收生命力的必要,那些贫民区的人,即使已经失去的生命不会再回来,也可能活下来也不会活太长的时间,但毕竟也是活了下来。
不过……说起来,这些活下来的人好像也包括了那个小鬼,那个突然跑到房间里大放阙词的小鬼,亚希尔前两天离开时一起带走了他。
据亚希尔说,他是不小心被德歌杀死的那个领主和女仆的私生子,之前一直被女仆偷偷养在外面,在最近,在那个所谓疫病蔓延的时候,才被领主要求带进了宅邸。
而原因,就像我之前说的,瓦勒泰的领主和王城的默尔林交换了什么。他放弃了贫民区,又让自己的私生子代为成为祭品,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什么东西——我懒得去看具体是什么,人类想要的无非就是那些东西,人类贵族想要的更加枯燥的重复,总之,就是他们进行了交易。
草率的、愚蠢的交易。
因为压根不知道默尔林的目的从来不只是贫民区,因为当年的亚希尔王太有当王的意识,自己承担下代价而没有将祭品会传染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那个愚蠢的领主就这样放任这个传播源在宅邸里行走。
该说是勇气吗?还是无脑,啊,也可以说是贪婪和傲慢。
一无所知还敢和魔术师那群最擅长压榨灵魂的生物进行交易,根本轮不到满足的时候就会迎来灭亡,那可不是梅菲斯特那样会留下时间的魔鬼。就算他没有就被德歌误杀,大概也会在这场仪式中死去。
至于亚希尔为什么带走了德文,却还将他亲爱的天才老师留在我们的地牢里……
……说到底我们还是海贼啊。
就算有亚希尔为他背书,伤了我们船的人可也没这么轻松被放过。宾治和猛士达都是因此才不得不提前回到船上休养,他必须要付出代价。
我微微侧头,蹭了蹭香克斯的下巴,胡茬带来的微弱刺痛感让我从想起魔术师的恶心感里清醒过来。我搂过了他的脖子,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没有说话。
他的手又在抚摸我的头发。
“安娜再睡一会吧?眼睛不舒服的话。”
“……”
要再睡一会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眼从他颈侧看了一眼窗外。
外面除了月光没有其他的光源,窗外繁茂的树影在晕白的雾气中影影绰绰,我收回了视线。
我能感觉到香克斯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我的身上,他没有催促,房间里除了他微乎其微的呼吸声一时间没再有其他的声音,连一直吵闹着的争吵声也淡了下来。
“没有什么睡意了。”我说。
香克斯接受良好地嗯了一声,又问道:“那安娜现在想做什么呢?”
想做什么呢?我注视着门口,突兀地开口道:“我们出去散步吧。”
是的,现在。
在大家已经都睡下后的现在。
我没有去看时间,那种东西并没有参考的必要,非要问时间的话,无非是凌晨,至于具体几点——天亮之前反正都叫凌晨,弄清楚也不会改变这一点。
我想要去散步。
被风吹过的大脑或许会冷静一点,能让我从这沉重的困意中挣脱分毫,无论几点我都想要出门,离开房间,离开困扰了我一整个夜晚的絮语声。
他当然不会拒绝我。
即使是半夜突然被叫出去散步,香克斯也只是静静看了我一会。
“只是想散步吗?”他问。
我嗯了一声。
于是他就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那就听安娜的吧。”
我又一次打了个哈欠,拉着他的手拉开门。
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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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