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期的将军府,难得褪去了往日的肃穆,添了几分闲适。书房内,陆随与沈述安隔着小几对坐,几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壶醇酒。
“边关互市章程,陛下已令户部加紧拟定。”陆随抿了口酒,语气平稳,“然则商路虽通,管理却需得力之人。其中利害纠葛,盘根错节。”
沈述安执壶为他添酒,笑道:“这个自然。商人逐利,若无规矩,易生事端。不过互通有无,于民生确是大利。北地的皮毛、牲畜,换取中原的茶叶、丝绸、铁器,各取所需,边境也能少些摩擦。”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商人的精明,“此事若运作得当,于国于民,皆是善政。”
陆随微微颔首,沉吟片刻,话锋忽转:“述安,你走南闯北,见识广博。可曾听闻海外有何异族,擅长些……奇特的绳结技法?或有些与众不同的医药之理?”
沈述安挑眉,放下酒杯,露出思索之色:“海外异族?这倒有些印象。早年我随船队南下,确在沿海听闻一些来自更南边或乘大船跨海而来的商人提及,彼邦风俗器物与我朝大不相同。有说其地之人善用绳索操控巨帆,结法巧妙,牢固非常;亦有传言其医者治病思路清奇,不拘泥于草木金石,更重细微之理……不过多是道听途说,语焉不详。”他看向陆随,带着几分探究,“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可是在北境有所见闻?”
陆随眸光微动,眼前浮现出那些结构精巧的绳结图和效用颇佳的止血粉,还有那个身影……他不动声色地饮尽杯中酒,淡淡道:“偶然想起,随口一问。”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云岫清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将军,您在吗?”
陆随与沈述安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
“进来。”
云岫推门而入,今日她穿着一身月白襦裙,发髻梳得整齐,更显得眉眼干净,气质沉静。她先是对陆随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抬眼见沈述安也在,微微一怔,随即也颔首致意:“沈公子。”
“云小姐。”沈述安笑着回礼,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云岫转向陆随,双手在身前微微交握,似乎有些紧张,但眼神却清澈坚定:“将军,岫儿冒昧打扰。您出征这半年,承蒙府中照顾,一切安好。平日除打理药圃,也常向陈老请教医理,自觉颇有所得。”她顿了顿,声音放缓,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如今京城繁华,岫儿想着……能否偶尔出府,见识一番风土人情?定然谨守规矩,早去早回,绝不给府中添乱。”
她说完,微微垂首,等待着回应。这半年来,她借着向陈老请教医术的名头,确实积累了不少这个时代的医药知识,也更能为自己懂的一些东西找到合理解释。如今陆随回府,她必须为自己争取一定的自由,否则“跑路计划”寸步难行。
陆随看着她低垂的脖颈,纤细脆弱,想起她失孤寄居的身份,心中不由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终究还是个未及笄的孩子,困在这高墙之内,向往外界实属常情。他尚未开口,一旁的沈述安却抚掌笑道:
“这是好事啊!云小姐年纪尚小,多出去走走,开阔眼界,总好过闷在府里。若云小姐不嫌弃,我在京城开着几家绸缎庄、杂货铺子,还有些书肆,小姐若有兴趣,随时可去逛逛,看个新鲜。”他这话既是给云岫行了方便,也是间接向陆随保证,在他的地盘上,能确保云岫的安全。
陆随沉吟片刻。他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既然沈述安出面,安全无虞,让她偶尔出门散心也无不可。他看向云岫,沉声道:“既是沈公子作保,准你偶尔出府。需带足人手,不可去偏僻之处,日落前必须回府。”
云岫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如同投入碎星的湖面,她连忙躬身:“多谢将军!岫儿定当谨记!”
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欢欣,陆随素来冷硬的心肠,似乎也被这纯粹的喜悦染上了一丝暖意。
沈述安见状,眼珠一转,笑道:“相请不如偶遇。正好明日我在望江楼订了雅间,听说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讲的是海外奇谈,颇有意思。不如二位明日同去?也算为云小姐初次出府接风,如何?”他这话是对着陆随说的,眼神却带着促狭。
陆随本不喜这等热闹场合,但目光触及云岫那瞬间充满期待又强自按捺的眼神,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竟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字:
“可。”
云岫惊喜更甚,几乎是雀跃地再次道谢,然后才告退离开。看着她轻快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书房内恢复了安静。
沈述安揶揄地看向陆随:“咱们的镇北将军,如今也会怜香惜玉了?”
陆随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重新端起酒杯,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她只是个孩子。”
沈述安但笑不语,只是意味深长地又斟了一杯酒。孩子?他可没见过哪个孩子能有那般灵巧的心思,弄出那些连能工巧匠和军中老医官都啧啧称奇的玩意儿。
而回到汀兰水榭的云岫,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自由出府权到手了!虽然还有限制,但已是巨大的进步。望江楼之约,更是了解这个时代、拓宽人际的绝佳机会。或许,她可以在那里听到、看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为她的未来铺路。
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始抽出新芽的树木,心中对明日的望江楼之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而那个同意她出门的将军,在她心中的形象,似乎也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谨慎应对的“权威符号”,隐约多了一丝……人情味。
次日清晨,天光初亮,将军府门前已备好马车。
陆随一身墨色常服,立于阶前,身姿挺拔如松,虽卸了甲胄,那股经年沙场磨砺出的凛然之气依旧迫人。他目光扫过安静候在一旁的云岫,见她仍穿着昨日那身月白襦裙,发间别无饰物,只斜斜插着一根素银簪子,浑身上下清简得近乎朴素。
他忽然想起陆伯之前的回禀:“……云小姐只挑了两匹素缎并几样药材,言说其余用不上,不敢暴殄天物。”
当时听来只觉她知分寸,此刻亲眼见她这般打扮,心中却莫名升起一丝异样。京城高门贵女,哪个不是珠环翠绕,锦衣华服?她这般年纪,正是爱俏的时候,却……
“将军?”云岫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久未言语,不由出声,带着些许询问。
陆随收回思绪,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走吧。”
马车辘辘行驶在青石板路上,车厢内一时寂静。云岫悄悄打量着对面的陆随,他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冷硬。她心中盘算着如何开口打探些消息。
行至一处街角,马车速度稍缓。云岫透过摇曳的车帘,瞥见街边一处挂着“慈济堂”牌匾的院落,虽略显陈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门口偶有衣衫褴褛的老人或孩童进出。
她心中一动,想起那日市集上,青衣书生牵着小女孩离开的背影,那个叫谢知行的……
“将军,”云岫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那处善堂,是官办的吗?瞧着收留了不少孤寡。”
陆随睁开眼,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慈济堂”的匾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非是官办。”他语气平淡,“乃是太子少师谢明渊谢大人私产所设,由其门下弟子打理,专事收容孤幼,赈济贫寒。”
“太子少师?”云岫微讶。她虽对朝堂官职不甚了然,但也知太子少师是教导储君的重臣,地位清贵非凡。没想到那日偶遇的谢知行,师长竟是这般人物。
“嗯。”陆随颔首,难得的多解释了几句,“谢大人乃两朝元老,学问渊博,品性高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设立善堂,惠泽百姓,陛下亦曾嘉许。”他目光掠过云岫带着好奇的侧脸,“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云岫自然不会提及谢知行,只道:“只是偶然瞧见,觉得能做这等善事的人,必是极好的。”心中却对谢知行的身份有了新的认知,能与太子少师有关联,其人想必也不简单。
陆随不再多言,重新阖上眼。车厢内再次陷入安静,只余车轮滚动的声响。云岫望着窗外渐次繁华的街景,心思却飘远了。谢知行,太子少师,善堂……这京城的水,果然很深。而身旁这位闭目养神的将军,与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又是何种关系?
她隐隐觉得,自己想要安然抽身,恐怕比预想中还要复杂几分。而今日这趟望江楼之行,或许能让她窥见这冰山一角。
马车穿过熙攘的街市,朝着京城最繁华的望江楼方向,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