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春天来得迟缓,风中依旧裹挟着料峭寒意。刚刚结束的一场遭遇战,虽规模不大,却堪称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中军大帐内,气氛不似往日大捷后的热烈,反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凝重与对细节的反复推敲。
“将军,”副将周闯的声音带着尚未平息的激动,他手中拿着一截绳索,上面打着一个与寻常系扣迥异的结,“此战能迅速控制峡谷两侧,多亏了这‘吊瓶结’!末将按图索骥,令前锋斥候以此结悬索而下,悄无声息,速度比以往快了三成不止!且异常牢固,无一失手!若依往常之法,动静绝难瞒过敌军耳目。”
他手中的绳结结构精巧,承重后反而更加紧实,确实远非军中惯用的普通死结或活扣可比。帐中其他几位将领也纷纷附和,他们已在演练中见识过随信寄来的另外几种绳结,无论是连接绳索的“渔人结”,还是那奇妙的、越拉越紧的“普鲁士结”,都在不同情境下展现出了惊人的实用性。
陆随端坐主位,玄色铁甲未卸,冷硬的线条在跳动的烛火下更显深刻。他目光落在周闯手中的绳结上,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几日前展开那卷来自京城的家信时,看到的附在其中的几张绘纸。清晰的图示,简洁的注解,与沈述安信中那个“藏着个小算盘”、打听如何赚钱的孤女形象,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她怎会懂得这些?云霆一介游方郎中,纵然见识不凡,也绝无可能通晓此等精于实务、近乎匠作的技巧。这些绳结,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着对力学、对实用效率的极致追求,绝非闺阁女子所能涉猎。
“嗯,”陆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一如既往的沉稳,“既证实有用,便着令各营,择其适用者,尽快熟练操练,推广开来。”
“是!”众将领命,看向那绳结的目光依旧充满惊奇。
待众将退出,陆随并未立刻起身。他独自坐在空旷的大帐内,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案几上敲击。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掠过那些图纸,以及陆伯信中那句“云小姐感念恩情,聊表心意”。
几乎是同时,亲卫队长赵青快步走入,抱拳禀报:“将军,伤病营那边……有些情况。”
陆随眸光一凝:“讲。”
赵青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军医禀报,此次送来的伤兵,凡使用了随信附来那种‘止血粉’和新型包扎法的,伤口红肿、化脓者显著少于往常。尤其是那包扎之法,似乎更能有效压迫止血,且便于活动,不易松脱,伤兵痛苦大减。还有那防冻膏,虽用料寻常,但滋润防护效果确实比以往的土方子要好上不少。”
帐内陷入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赵青禀报完,见将军久久不语,神情莫测,便悄然退下。
巨大的帐幕内,只剩下陆随一人。外面兵士操练的号子声、战马嘶鸣声,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他缓缓向后,靠入铺着虎皮的宽大座椅中,常年紧抿的唇角线条,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深刻。
山河重整,社稷初定。自追随陛下起兵以来,他的人生便与杀伐、征战、权谋、责任牢牢捆绑。他背负着无数人的生死,背负着帝国的边疆安稳,如同一块被投入洪炉反复锻打的玄铁,早已冷却、坚硬、习惯了孤身前行。他的心,如同北境终年不化的雪原,寒冷而寂静。
可此刻,这片寂静的雪原上,仿佛被几颗来自遥远京城、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投下了圈圈涟漪。
那些绳结,那些药方,那些包扎法……每一样都精准地切中了军中某些细微却关键的痛点。它们不是惊天动地的神兵利器,却在这刚刚结束的战斗里,在那些痛苦呻吟的伤兵身上,真真切切地发挥了作用,挽救了些许可能逝去的生命,提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效率。
这一切,竟都源于那个被他视为责任、需要妥善安置的“麻烦”,那个他想象中怯懦弱小、只待他回去后安排嫁妆寻个好人家的故人之女——云出岫。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沈述安说她“藏着个小算盘”,陆伯说她“对营生好奇”,她自己则说是从“先父手札”和“杂书”中学来。可陆随不是三岁孩童,他比谁都清楚,那些东西绝非寻常杂书和游方郎中的手札所能涵盖。那份超越常理的“巧思”,那份在细微处展现的、近乎本能的“实用”倾向,与她表面呈现的安静、柔弱形成了巨大的、令人费解的反差。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水流,开始侵蚀他坚固的心防。那不仅仅是好奇,更像是一种……被触动。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周遭一切都在他认知范围内运行。而这个云出岫,却像一本被随意丢在他必经之路上的、封面朴素却内藏玄机的奇书,在他毫无防备时,悄然翻开了第一页,露出了里面与他预想截然不同的、引人探究的内容。
他闭上眼,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孤寂太久的心,第一次因为一个甚至未曾谋面的人,产生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精准定义的紊乱。
数日后,来自京城的又一封家信送到。信是陆伯亲笔,字里行间透着显而易见的轻松与喜悦。信中详细禀明,北境大捷的消息已传回京城,龙心大悦,陛下已下明诏,褒奖镇北军之功,命陆随妥善安排后续防务后,即可凯旋回朝。信中甚至提及,府中已开始着手准备迎接将军归来事宜。
胜利回朝。
这四个字,对于任何一位将领而言,都代表着无上的荣光与阶段的终结。陆随看完信,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只是将那薄薄的信纸置于烛火之上,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他走到帐外,望着南方京城的方向,目光深沉难辨。那个搅乱了他心绪一角的云出岫,此刻在做什么?听闻他即将归去,她是会如寻常女子般惶恐不安,还是依旧……在默默打着她的那些小算盘?
几乎在陆随收到捷报的同时,将军府内的云出岫,也从春晓叽叽喳喳、满是兴奋的叙述中,得知了陆随即将胜利回朝的消息。
“小姐!小姐!太好了!将军打了大胜仗,马上就要回来了!”春晓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云出岫正在翻看那本《九州风物志》中关于江南物产的部分,闻言,执书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脸上也适时地露出些许浅淡的、符合她“寄人篱下孤女”身份的笑容:“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她心中确实松了口气。他终于要回来了,而且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这意味着将军府的危机解除,她的“庇护所”暂时稳固。更重要的是——她默默地想——她那份微不足道的“报恩”,似乎也随着他的胜利而可以宣告完成了。她并不指望那些小东西能起多大作用,也不在乎他是否知道,她只是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求一个内心安稳。
如今,恩情已报(在她自己看来),危机已过,那么,她搁置已久的“跑路计划”,似乎又可以重新提上日程了。
距离原主及笄,还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
半年……足够了。
她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书页上关于苏杭丝织、景德瓷器的描述,心思却早已飘远。蒸馏器得尽快弄出来,薄荷油或者其他什么花露、香膏,总要试制出一些样品。通过沈述安的路子出手是否可行?需要好好筹划。离开京城后,是去江南,还是蜀中?哪里更易于一个孤身女子立足?盘缠需要多少才够稳妥……
一个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勾勒着未来自由的蓝图。至于那个即将归来的、权势赫赫的镇北将军陆随……在她的规划里,他更像是一个需要谨慎应对、然后顺利告别的“背景板”。她只盼着这最后半年,能安稳度过,然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她轻轻合上书卷,指尖在粗糙的封面上划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穿越者云出岫的坚定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