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片场来了位不速之客。她长得十分漂亮,五官精致,妆容时尚。仰着脖颈从场外一路走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现在让我来演容昕不是自降身价吗?你当时怎么接的剧本!”她用手掩着唇,不停跟身侧的经纪人抱怨。
谢纾认出,这是华国新晋的流量小花,出道于H省,代表作不多,但十分美貌,颇受粉丝追捧。
想到这里,谢纾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她不太喜欢H省的娱乐圈风气,不是在撕番位就是在炒绯闻。季桐和她合作,怕不是要受委屈。
场中央,那位小花正不耐烦地踢开脚边的道具箱,看表情,似乎在表达着不满。
小花的经纪人正点头哈腰地跟导演解释着什么,而她的目光却直勾勾盯着季桐。
这让谢纾本能地感到紧张。
“要是她罢演就好了。”这个念头从心底冒出,旋即又无奈地撇撇嘴,她将视线转向了季桐所在的方向。
季桐正悠闲地靠在休息椅上,对小花挑衅的目光视而不见。手里捏着一颗葡萄,正慢条斯理地剥着皮。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对方抬起头来。
视线相接的瞬间,那人俏皮地弯起嘴角,捏着那颗葡萄在胸前轻轻一晃,朝她做了个口型:“谢谢。”
谢纾被这个娇俏的笑容晃花了眼,捂着笔记本笑了出来。
剧组的盒饭谢纾没有去领,她从包里掏出仅剩的两袋曲奇饼干,拆开一袋,捏起一块小兔子放在嘴边小口小口咬着。
她的身体刚刚恢复,一次吃不了太多,一袋饼干才吃了一小半就觉得有些腻了。于是又掏出牛奶,咬开一道口子叼在嘴里。
笔记本依旧摊在腿上,她今天画的是季桐的男装背影,身姿笔挺,薄背细腰,清劲飒爽。
本上有一页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季桐”两个字,她怕被人看了去,将笔记本往怀里收了收。
“她叫我阿纾。”
“她牵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
……
“她以为我是傻子。”后面跟了个气鼓鼓的表情。
看到这里,谢纾突然笑了出来,笑完才发现自己嘴里还叼着牛奶袋,她连忙伸手去扶,本子却“啪嗒”掉在地上。
她立即蹲下身子去捡,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道怒气冲冲的身影。
那位流量小花高跟鞋踩得飞快,从导演办公室冲出来,两道精心修饰的柳叶眉几乎要竖起来。
“我不管!我不拍这个!”小花将剧本狠狠摔进助理怀里,甩开脚步大步流星地走了。
谢纾捡起笔记本,拍掉上面的灰尘,唇角轻轻向上翘了翘:今天运气怎么这么好呀~
下午拍摄的时候,副导演坐在导演椅上愁眉不展,总导演倒是神色自若,看起来似乎没受影响。
只是中场休息的时候,他突然直勾勾地盯着谢纾看了半晌,然后拿起手机,回导演办公室打电话去了。
左右都是花瓶,他为什么不找个更漂亮的?
他给制片人打了电话,问清楚谢纾的来历,这才知道这位竟是黎城那位陈明远大律师的侄女。因对方和制片人有些交情,被送进剧组来过暑假的。
制片人语气含蓄,导演猜测,这姑娘多半是来追星的。
至于追的是谁,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简单解释了上午的事情,将自己的想法委婉提出,对面顿了顿,最后说了一句“我先给她叔叔打个电话。”
导演放下手机,心里有些忐忑:陈明远在圈内是出了名的不好惹,据说背景复杂,手段也不简单。若是贸然启用谢纾,惹得对方不满……
他正想打消念头,制片人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你去问问她的意见吧。”
“那个……”导演斟酌了用词,“需要我特殊照顾吗?”
对面却笑了笑:“不用,公事公办就好。”
“那……要不,还是再找找别人吧?”导演打起退堂鼓。
制片人却很坚持:“大小姐既然来追星,你这不是现成的机会吗?把握好分寸就行。”
见导演仍有顾虑,制片人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我这边还有事指望她叔叔呢,你把大小姐哄好了……”
他故意留下半句话,让导演自己体会其中的分量。
导演纠结地抓了抓头发,他这是又给自己招来了个祖宗。
谢纾正专注地勾勒着季桐发间那条靛青色的飘带,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她无意识地吮了一口牛奶,却猝不及防被人拍了肩膀,牛奶顿时呛进了气管。
她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连手里的笔记本都掉在了地上。
总导演讪讪地缩回手,手足无措地看着谢纾,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
谢纾眼泪都要呛出来了,突然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季桐一边拍着谢纾的背,一边从陈希手里接过纸巾,动作轻柔地替谢纾擦拭嘴角的牛奶渍。
导演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激动得连手都在抖:这不就是现实版的容昭和容昕吗!
剧本里,容昕是女主角容昭的妹妹,是个十足的姐控。
容昭自小在边关长大,性格爽朗,武艺高强。妹妹容昕身体不好,自小被养在宅中,是标准的大家闺秀。
容昕崇拜姐姐,容昭也疼爱妹妹。可纷争四起,战火纷飞,边疆告破,宁国求和。
容国府的女儿被战国点名要求和亲,容昭义不容辞,却在和亲的前夜被妹妹迷倒在家里。那个温柔聪慧的小姑娘,代替姐姐坐上了和亲的花轿。
姐姐,要替爹爹和哥哥们报仇呀。
和亲的事,就交给我来做吧。
一起和亲的,还有林将军府的女儿林靖北。从此这两个女孩,一文一武,在北境过上了相依为命的日子。
此刻的季桐,眉眼弯弯,唇角微扬,看向谢纾的眼里充满了怜爱,从导演的角度望过去,那侧颜温柔得不像话。
而那个冷冷清清的小姑娘,此刻竟也不躲不避,任由季桐为她擦拭嘴角,脸颊染着一抹红晕,那双凝视季桐的眼睛里,满是依恋。
导演立刻在心里拍板:管她是不是祖宗,就算是为了这一刻的姐妹情深,他也要定下谢纾!
“妹妹,是这样的……”
谢纾傻呆呆听导演讲完了他的诉求,虽然每个字她都听懂了,可脑子却有点接触不良。
她只是在心里许了个愿,希望容昕换个人来演,可她没想亲自上阵呀!
“妹妹?”
导演见她半天不回应,忍不住提醒:“你考虑一下?”
谢纾望了望季桐,这人正笑眯眯的,朝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总是这样笑,会长皱纹哒!
谢纾在心里默默吐槽。
“那就试试吧。”
场务姐姐立即领着谢纾去做妆造,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被解开来,随意地垂荡在身后,宛若一道墨色的流云。
造型师取来一条浅绿色的丝带,手法娴熟地将长发半绾。几缕碎发故意垂落在耳际,与她姣好的面容互相辉映,衬得她侧脸愈发温柔恬静。
可最让人惊艳的,却是她的眉眼。
她的眉色极深,本该显得凌厉逼人,偏偏又生了副温柔的远山黛,恰巧中和了这种冷硬。
温和的远山黛下,卧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笑起来时,眼尾轻弯,透出几分少女的娇憨;不笑时,眸光沉静,深邃如夜海一般。
这眉眼搭配得恰到好处,沉静又不失少女的灵动,温柔又不失难驯的野性。
——恰如容昕本人。
“太适合了!”导演拍案叫绝,“这就是我要的容昕!柔软中带着坚强!”
而站在一旁的季桐,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抹青绿之间,手中的剧本不知何时已经捏出了褶皱。
“现在试戏吗?”场务姐姐领着谢纾走近,朝激动不已的导演问道。
导演敲了敲手中的分镜本,偏头看向季桐,商量道:“季老师帮她对对戏?”
季桐闻言,莞尔一笑:“好呀~”
她拉着谢纾坐到角落,翻开场务递来的剧本:“你看看,想试哪场?”
谢纾在得知季桐要出演容昭之后就看过原著,对容昕的印象很深刻,这个角色虽然戏份很少,却十分重要。
她依稀记得好像有一场落胎的戏,指尖在剧本上轻轻一点:“就这一场吧。”
季桐的神色立刻变得认真起来,她搬着凳子坐近,和谢纾肩并着肩一起看剧本。
一阵若有似无的淡香飘来。清新、淡雅,有种淡淡的、清透的甜味,十分好闻。
谢纾忍不住多吸了几口,藏在剧本下面的指节轻轻蜷了蜷,想和她一直贴贴。
“唔……这场戏台词不多,要注意微表情肢体动作和情绪的掌控,难度有点大喔。”季桐看完认真思索了一下。
“阿纾觉得容昕为什么要打掉自己的孩子呢?”
谢纾思考了一会:“因为是敌人的孩子。容家的女儿,傲骨铮铮,不可被折断脊梁。”
季桐点头,语气温和,跟引导幼儿园小朋友似的:“还有呢?”
“打击。”
季桐眼里闪过赞赏,听谢纾接着说:
“三皇子是战国有名的大将,容昕的目的就是勾引他,让他沉迷于温柔乡,瓦解他的意志。”
谢纾顿了顿,看着剧本的眼神明和而坚毅:“虽然很难,但是她做到了。”
“三皇子爱上了她,因她对宁国文化产生兴趣,因她对战国的掠夺行为产生怀疑。他的信仰在慢慢崩塌,而孩子,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季桐的眼睛越听越亮:“你对角色的理解很深刻呀,之前看过剧本吗?”
谢纾垂眸,声音很轻:“嗯,来之前……看过原著。”
季桐了然地点点头,《昭华》是根据某文学网站上大热的小说改编的,她进组前也特意去补过课。
只是没想到,谢纾竟也看得这样仔细,还对角色理解得这样透彻。
“那你想好怎么演了吗?”季桐又坐正了身体靠近。
“……没有。”谢纾老实回答。
毕竟理解深刻是一回事,用肢体语言表现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季桐支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忽然把凳子挪了挪,坐到谢纾对面,缓声问:“容昕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柔,聪慧,坚韧。”
“对。”她搭上谢纾的手腕,轻轻握住。
“表面柔软,内里坚韧。柔软是为了攻破敌人的心房,坚韧才是她的底色。”
“所以这场戏,她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季桐的声音很轻,耐心地引导着。
“坚定和决绝。”
谢纾抬起头,对上季桐的眼睛:“她不会歇斯底里,可能会哭,但不会大哭。她会安静地、温柔地、亲手掐灭最后一点希望。”
季桐笑了,桃花眼里满是赞赏:“现在,你是容昕,你喝下了那碗药,你腹中很痛,但你不会喊疼,不会示弱。”
谢纾闭上眼睛,呼吸平缓。
季桐的声音从她跟前传来:“因为你知道,这一局,你赢定了。”
谢纾攥紧了裙摆,身体微微颤抖,那是因为疼痛的自然身体反应。
她的眼角划过一滴泪珠,那是为她死去的孩子。
可她的唇角却缓缓扬起,露出一抹极淡的、近乎温柔的笑意。因为她知道,她会赢。宁国会赢,她的姐姐容昭会赢。
季桐看着她,忽然轻声说:“……完美。”
谢纾睁开眼,发现季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盛满了某种她读不懂的情绪。
“怎么了?”她轻声询问。
季桐伸手,指腹轻轻抹去她脸上的那滴泪珠:“阿纾,你刚刚……美得让人心惊。”
谢纾怔了怔,悄悄捂住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