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半个月。
这段时间启明途的状态在一点一点的变好,就像她回到了还在上学的时候,她一点一点的整理那些文件和材料。
随后将所有的文件和材料复印了很多份,发给了她认为所有可能相关的部门。
启明途又想起了导师曾经跟她的那次谈话,她记得导师说,同样的方法只能用一次,第二次他们就会有所准备了。
这个方法小林曾经用过一次,启明途不确定这个方法还能不能奏效,但这仍然是一次尝试。
倘若这些人真的像小林心中所说的那样,以社会工程学和法律武器化的方法干掉了小林,那启明途也可以将法律工具化,况且,法律本来就是维护公平正义的工具。
启明途认为这些人很快就会有所反应,但她没想到的是,最先给出反应的竟然是汪总,而且时间还这么短,那是她把东西都寄走后的第三天。
除去邮寄的时间,汪总似乎瞬间就得知了一切。
“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好处!”汪总向她大喊这句话时引发了全部门的注意,同时汪总也在快步走向启明途。
启明途自然知道汪总问的是什么,但是她还是震惊于汪总得到消息的速度。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汪总的眼睛。
“你这是在玩火!你知不知道你的做法有多危险?”汪总此时已经走到启明途的办公桌前,随后汪总砸了启明途的杯子。
玩火?危险?
自己明明一直处于危险中,每天就像生活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张上,而这张纸正被架在篝火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危险的吗?
她已经见过五个人被篝火烧成了灰烬,而她不能成为第六个。
启明途还是不动声色,但她浑身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她知道这是人在面对可能存在的危险时肾上腺素飙升的反应。
“你知道这牵扯了多少人,多少个家庭吗?多少人会因为你丢掉工作,多少家庭会因为你家不成家?”
现在想到人了?
现在想到那些人和他们背后的家庭了?
可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要怎么办?
那些死去的人和他们背后的家庭要怎么办?
“说话!”汪总一脚踢在启明途的办公桌上。
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想让我说,我就是要你们死,要你们去坐牢,就是要把这烂污的一切清理干净?
你想让我说,这就是个人恩怨,而且是我一厢情愿发起的?
办公室是公共空间,这里到处都是摄像头。
启明途突然感觉自己已经不再颤抖了,此时冷静已经刻在了她的骨头里,肾上腺素在飞快消退。
“我想您的家人不希望看到你违法犯罪。”启明途就像一个机器人一般吐出这句话,不带丝毫情感。
听完启明途的话,汪总突然愣住了,他抬起胳膊想把拳头捣在启明途脸上,却看到启明途的嘴角隐约浮现出一丝笑意,那个笑容的弧度并不明显,汪总有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最后汪总又狠狠踢了一下启明途的办公桌,转身离去。
启明途看着汪总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随后她才注意到所有的同事都在看她,启明途一一扫视着看过去,所有同事又都移开了视线。
又过了半个月,启明途升职了,她成了部门主管,只是并不是负责线上纸金业务,而是负责内部审计。
在跟人事主管谈话时,启明途提到了薪资问题,人事主管只说如果她有加薪要求,会给她申请的。
但她实际到手的薪资还是22000,最低标准的医保社保。
仔细回想下来,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汪总和雷总就不见了,连带着小周和很多同事一起,接替汪总的是一个启明途从未见过的人。
好的方面是,再也不会有人向她鼓吹借贷了,这让她耳根子清净了不少,甲方和同事们再也没有过任何的为难或刁难。
因为没有涨薪,每天轰炸启明途的变成了银行,对此她只能表示涨薪申请已经递了上去,可能还需要些时间,如果现在银行划走她账上所有的钱,那她就活不下去了,还贷更是无稽之谈。
除此之外,一切照旧。
又过了半个月,一次启明途在茶水间接水的时候,被另一个同事谩骂。
那是个跟启明途年纪相仿的姑娘,从姑娘的用词和口音上,启明途判断这姑娘大概率是个本地人。
“走狗!”这是姑娘对启明途说的第一句话。
起初启明途根本没有对号入座,她只以为对方在自言自语。
但就在启明途打算离开的时候,姑娘却突然挡在启明途身前,又骂了一句:“走狗!”
而启明途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同时在想这件事究竟是谁策划的。
这完全可能是各部门的部门主管策划的,于是鼓动一个脑子不太好的人来挑事,目的是让启明途滚蛋,离开公司,这样审计工作可能就会暂缓了;当然也完全有可能是眼前这个姑娘自己脑袋灵光,打算从自己身上开刀,向中层的部门主管递交投名状。
这半个月来,启明途虽然已经是部门主管,但却从未招人,她知道她做的事情是什么,她不像其他部门一样树大根深,手眼通天,她没法保证自己招来的人是不是其他人派来的,倘若自己的手下蓄意阻挠工作进度该怎么办?倘若自己手下是纯新人,工作上出现失误,自己为了保下这个新人,不得不去进行所谓的利益交换,又该怎么办?倘若手下因为曾在自己手下工作过的工作履历,导致其被整个行业进行事实上的封杀,那又该怎么办?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高层走狗!”姑娘的骂声打断了启明途的思绪。
启明途还是沉默着,平静地看着这个姑娘,她突然明白了原来中层就是这么给手下洗脑的。
但是既然启明途还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说明高层就是要搞裁员,就算自己被干掉,该裁的还是要裁。
这些中层难道不知道吗?可能他们只是想透过干掉自己这件事向高层传递一下态度吧。
“你干掉你上司,分了不少钱吧!”
这你可冤枉我了,汪总雷总又不是启明途裁掉的。
至于钱,启明途确实没分多少。
只是像原来那么干下去,迟早有一天没命是真的。
“你知不知道那些因为你被裁掉的人,他们的家人都快活不下去了!”
这你可又冤枉我了,他们被裁掉是因为他们自己违法犯罪。
况且,仅仅是裁掉吗?难道不应该有人进去吗?
他们的家人快活不下去了?
可是那些背了房贷的人呢?那些二级市场上的散户们呢?
他们的家人又该怎么办呢?
“人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努力提升公司业绩,把蛋糕做的更大,这样才能有多的分出去帮助更多的人!”姑娘见启明途面露疑惑,气势一瞬间就上来了。
有所作为……有所作为……
这确实有些触动了启明途,她觉得这四个字曾经离她也是很近的。
可是,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她其实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只是她现在恰好成了高层手里的刀,仅此而已。
君子唯恐天下无不器而可立锥之地……
启明途突然又想到了这句话,眼眶瞬间变得微红。
“底层不是更应该团结起来吗?”姑娘越说越激动,“越是底层越是要团结!”
启明途觉得这个姑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是不是把部门主管也当作了底层?
不过,也确实,中层最擅长的就是将自己伪装成底层来利用底层的同理心。
更何况,你要团结谁呢?你能接触到的人都有谁呢?人一生能接触到的人,能接触到的组织都是有限的,你可以去团结你的部门,但那正好就是让底层在无意识中向中层跪下的方法啊!
想到这里,启明途突然笑了。
这个笑容让姑娘瞬间愣住。
“请问,你是哪个部门的?”启明途问道。
姑娘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瞬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说了句“这跟你没关系”便匆匆离开了。
这次轮到启明途呆立原地了,只觉得刚才发生的事又好笑又好气,也不知道刚才那些话是谁教这个姑娘说的。
最后轻轻叹了口气,也离开了茶水间。
又过了半个月,公司的裁员进行的如火如荼,这并不意味着启明途有多努力或是多费劲,只是大量报表做的根本就不走心,有时候她真的很难想象这是首屈一指的私募基金做出来的东西。
正好那些被裁的人因为这些报表,算是工作上存在重大失误,领不到半毛钱。
据说有被裁的员工在公司门口拉横幅,为了应对这一情况,写字楼前的保安数量在飙涨。
银行的轰炸从未停歇,只是催债的人换成了银行雇佣的外包公司,话说的比银行难听得多。
而她的加薪申请依旧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应。
反而裁员降临到她头上,她依旧平静地接受了,公司付给了她2倍的平均工资的赔偿,这让她偿还了大部分借贷。
走出公司的时候启明途自嘲地笑了,自己明明是上班打工赚钱的,可是却因为工作反而有了负债。
之后的一个月启明途根本找不到工作,经济好像突然从夏天切换成了冬天,高昂的房租让她不得不借网贷。
就在她借了网贷的第二天,她获得了一份面试邀请,工作内容还是内部审计。
她想自己现在应该是被一些人24小时、360度无死角地监控了。
启明途别无选择地入职了,用了三个月血洗了公司一半人后,她同样被裁掉了。
这是启明途的第二份工作。
而第三份工作跟第二份工作如出一辙。
她突然明白,黄河水浊,浊水便是可以被利用的,长江水清,清水一样是可以被利用的。
正反都是刀,都是工具,利用一切,工具化一切,这就是这个社会一直在做的。
启明途暗叹自己还是太蠢太慢了,花了这么久才学会这个社会教她的东西,不过她现在学会了。
而她自以为可以走通的第三种方法已经彻底失败,根本走不通。
被再次裁掉的那天,启明途没有再续租现在的房子,她搬到了城中村,在附近开始接一些零活,有些是服务员,有些是帮小个体户理账。
唯一令她感到违和的是,那间城中村的出租屋始终给她一种熟稔的感觉。
她记得那张单人床,每次她坐上去的时候弹簧都会发出吱噶声响;她记得那扇窗户,窗外没有半点光亮,只要伸出胳膊就可以碰触到对面的墙;她记得那张矮桌,散发着一股霉味,总感觉透着一丝不详。
她的债务始终没能完全清偿。
很多时候她都在附近见过一些熟面孔,她知道那些是来催债的人。
直到有一天启明途开门看到几个人向着自己冲过来。
她迅速关上了门,但是砸门的声响从未停止,每一下都像是扣在她的鼓膜上。
慌乱中启明途去搬单人床,可是那张床太沉了,费劲全身力气也仅让那张床稍微挪动了一下。
再一抬头,启明途看见一个瘦弱的人影正坐在那张矮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