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十六年 第4章 只道当时是寻常

明明只隔了几天没见，霍褚时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切都没有变，但一切又都变了，昔日的师徒如今变成了刀剑相向的仇人，荒谬吗？可笑吗？

“黎临意！你可终于来了……”

往常一直都尊称黎临意为师尊，这还是霍褚时第一次就这样直呼他的名讳！此时的他不需要再顾及什么礼数纲常，师徒情义，更不需要装成的一副像之前那样讨巧卖乖的样子，祈求黎临意的怜爱。

“炤儿。你……”

“别叫我炤儿！！”

黎临意把霍褚时养在身边，刚来七星之台的那几年里，霍褚时很怕生，只黏着黎临意，到哪都要跟着他。不知情的旁人还以为这是黎临意的孩子，惊讶从未曾得知栾洄神尊的婚讯，这一晃神孩子竟都这么大了。

年幼的霍褚时怯生生的站在黎临意的身后，懵懂无知的看着这些神修们。

“炤儿，站到前面来……”

他叫他炤儿，就连霍褚时的生母都从未这般亲切的交过他。

黎临意温润的声音传来，向众人介绍着这是他游历时救下的孩子，无父无母，但是个可塑之才，将来是要收做徒弟的。众神修听到后，看向霍褚时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哀怜，感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各个方面也对他多加照顾一些。

过往相处的种种都还记忆犹新，像是一把利刃刺入霍褚时的胸口，当初的记忆有多美好，现在的心里就有多恨。

魔焰翻腾，心里的狂躁几乎按压不住，瞳孔迅速变成全黑色，眼周溢满了血，就跟穹顶上的那双“怪眼”一模一样！！所有的理智都在听到那一声“炤儿”后全然崩溃。

“炤儿！”察觉到霍褚时的不对劲，黎临意着急的走向他，可还没近他的身，就被一道黑色烟障堵住了去路。没等他下一步行动，霍褚时就发出了一声嘶吼，眨眼间，就站到了他的眼前，卯足了力气，掐住了他的脖子。

“炤儿……”脖子被掐住，脸色憋的通红，黎临意急切地呼唤他，可终是无济于事，霍褚时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意识。

就当黎临意快要窒息的时候，霍褚时忽然放开了手，他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更有趣的事情，目标明确的走向冥海深处，他去的方向……是往生之门的方向！！

不好！！

黎临意驱动星魂，藏青色的星魂与覆在霍褚时胸口的黑烟对抗着，这些黑烟主要盘踞在霍褚时胸口的位置，估计也是通过侵占霍褚时的心，以此来控制他的意识。黎临意的额间泌出一层汗珠，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星魂，周旋许久后，那团黑烟未减半分，反观他自己却遭到了反噬。

那黑烟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厉害……

霍褚时像是只有表面的一副躯壳，行尸走肉般无意识的向前走，黎临意抹过嘴角的血，追在他的身后，直到……他们一同进入到了虚空中。

霍褚时走到半路突然停下，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空洞的眼神掠过黎临意时没有一丝停留，黎临意心头一紧，有些莫名的不安。这该怎么办？

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他的炤儿了。

藏在衣袖里的双手颤抖着，几度抬起又几度放下，哪怕是已经确定了霍褚时已经被别的东西侵占了身体，也还是不忍心对他下手吗？

“黎临意！！你为何要骗我！从始至终，你都只是想要我的命，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字字泣血，悲戚的哀吼声传来，几乎要击溃黎临意，意识模糊混沌，他低下头，一遍又一遍的道着歉。两人的身影已经完全隐没在黑雾中，旁边的镜像里映现着此时的场景，弥落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这一幕。

两个人都是傻子！

黎临意平时那么一个冷静自持的人，怎么到了这关键时候？就犯糊涂呢！！

弥落在一旁看着，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感叹，他就突然发现，镜像上出现了一丝裂缝。糟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那股黑烟的本事，往生之门上竟然出现了裂隙！

弥落取下了斗篷，露出了那双清冷的眼，眉眼轮廓流畅，下颚线清晰可见，一袭白衣，遗世独立。

这张脸，与黎临意的脸像了九分！！弥落钻透镜像，来到虚空里。默不作声的附魂进入到了黎临意的身体里，在黎临意的识海里，把黎临意从幻境里揪出来，弥落告诉他，往生之门快要支撑不住了。

黎临意恍了恍神，终于清醒过来，这黑烟竟然还会惑人心智，看着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全然不见霍褚时的身影，回想起刚才……他差点就掉入陷阱里了。

“临意，只要霍褚时知晓了真相，他今生便不会死，这是往生之门给他既定的命运，不会有所更改，所以没关系的，动手吧……”

即使心里有万般不舍，也无法抵抗这注定的宿命。

“相生相克，永世不见。”

这就是他们二人的宿命，当初的相遇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如果两人间只有一人能存活，那黎临意宁愿让霍褚时恨他一辈子，也要牺牲自己，换他活！

眨眼的功夫，霍褚时已快要临近往生之门，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黎临意冲了上去，站在霍褚时的身后。

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星魂绕动，一把匕首出现在黎临意的右手里，没有任何犹豫，黎临意径直将那把匕首刺入自己的胸口，尖锐的刺痛席卷全身，手上依旧没卸力，他还在往里剜，直到，足够用的心头血流了出来！！

心脉受损，黎临意强撑着眼皮，看向那个隐没在一片黑暗中的霍褚时。星魂护身，他暂时不会死。

回想他这一生，从出生，从师修炼，飞升成仙……所走的每一步都规规整整，唯一的变数便是遇到了他的这个徒儿，在旁人眼里是守护天下，风光无限的神尊，而在霍褚时面前，可谓是恶时做尽，明知他们两人相生相克，却还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把他带到自己身边，如今这副局面，也算是他罪有应得。

心里的挂念未了，最后的一点时间……他还想再看看他的炤儿。

黎临意早就拜托好了弥落，弥落附在他的身上，在他死后，会把他的心头血凝练成恶魂锁。

上古书籍中记载，以九州神尊的心头血凝练成的恶魂锁，可清除一切邪祟，进入宿主体内后，可抑制其作恶的妄念。不过因其太过残酷，早已被列为禁术，偷学者必遭反噬。

黎临意身为神尊而偷学禁术，是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此时的霍褚时似乎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呆滞空洞的目光有了一丝震动。

血迹浸湿了胸前的一整片素衣，黎临意嘴唇发白，意识模糊，在生命最后的那一刻。他如释重负的笑了下，可嘴角的笑却愈发苦涩，“是师尊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可时间太晚，霍褚时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这句道歉。

突然，银光乍现，藏青色星魂喷薄而出，照亮了西边的半边天空，所有的黑烟一干二净，恶魂锁入体，一切都结束了。

不过还有最后一件事，那就是……修补往生之门的裂痕。

“临意！！你疯了！！”弥落察觉到了黎临意的意图，着急的喊了他一声，试图阻拦他。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没有修补裂痕的能力，他这是要魂祭溯洄之路！！

魂祭，魂飞魄散，再无轮回的机会！

黎临意心意已决，没有人能够阻拦他！

“弥落，帮我照顾好他。”

只留下了这一句嘱托。到最后，黎临意挂念的人都还不是他自己，仍是霍褚时……

太初十三年，隆冬。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栾洄神尊，薨。现实中最不可能死的人，却离去的如此仓促。戏台的幕布猝然垂落，薄暮的暖光碎了一地，他的离去让这四海九州只剩下亘古黑夜。

“啪嗒——啪嗒——”

接连几滴雨珠滴落在霍褚时的眉心，他感觉到丝丝凉意，缓缓睁眼，大梦初醒，头晕目眩，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过去真实发生的事，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走马观花似的，又经历了一遍过往。

那是一段他最不愿提及的那段回忆……

手撑着地面，所触及的地方一片冰冷，旭日东升，暖光照在他身上，他却冻得瑟瑟发抖。环顾四周，他还在止步亭……哦，他想起来了！他因星魂消耗过度昏了过去。

这是第几日了？

他还以为，他终于死了呢！

霍褚时有些失望，晃了晃神，扶着身旁的柱子站了起来，如今的七星之台早已是人去楼空，荒凉破败，通往主殿——洲阁的过道两侧杂草丛生，断井颓垣。与梦里的那个仙气缭绕，热闹繁华的七星之胎简直是天差地别！！

黎临意死后，不到三年时间，仙门百家便分崩离析，巨变之下，几位势力强盛的神修分别在自己的领地里自立门户，依照顺序南有东隅，北有上堂，西有楼兰，东有浦世。最开始那几年，还有一些正统的仙灵，对这仙界分割的行为愤愤不平，痛骂那几个老不死的神修利益熏心，趁虚而入，愧对栾洄神尊昔日里对他们的照顾和培养。

不过……所有的说法，到最后都会统一为“都是那个贱人霍褚时所犯下的罪过。”

霍褚时是千古罪人！！是造成如今局面的罪魁祸首！！

起初那几年，也有不少仙界的起义军来讨伐他，不出所料的，那些人都被霍褚时杀的一干二净，因此渐渐地……就再也没有人声称要讨伐他了。

九狱园里一片冷清，霍褚时的心里莫名的有一种空虚感，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留下的就只是一个空荡寂寞的躯壳，于是他整日整日的酗酒，几乎没有意识清醒的时间，不断的麻痹自己，不断的陷入万丈深渊。

他想死了！！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雷霆乍惊，风雨凄凄。

霍褚时站在雨地里，冰凉刺骨的雨夹杂着寒风打在他的身上，浩浩天地间，唯余他一人！他回到了往日的住处，那里是唯一一个还残留着黎临意一丝气息的地方。

黎临意曾在这里教他写字，看着他诵读诗书，陪他习武，传教给他凝炼星魂的要领……

霍褚时打算在这里了结自己……

经年不休，两边的窗户已经掉落，桌面上落了一层厚重的灰，寒风瑟瑟，像是鸟儿的哀鸣，又像是孤鸠的呼救。

霍褚时驱动星魂，使了一个净尘诀，霎时间屋室里焕然一新，看着眼前的一片整洁，心里的躁意终于是驱散了几分。他“脏”了一辈子，到死的时候也总该让自己死得干净一些，可就当他的目光掠过书案的那一刻，他惊奇的发现，一缕浅淡的藏青色星魂正闪着微弱的光。

他迅速的上前察看，沉寂已久的心脏突然猛烈的跳动起来，这难道是……黎临意留下来的东西吗？

霍褚时小心翼翼的俯身，承接住了那股微弱的星魂，两行清晰秀气的字呈现在他眼前。

“以吾血祭，保汝永生。

一别两宽，更莫相憎。”

血祭……保汝永生！！更……相憎！！什么意思？这又是黎临意何时留在这里的？又是何用意？

他都已经魂飞魄散了，都还是死心不改，这种惺惺作态的语气是又想骗他？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当初想要他命的人不是旁人，就是他黎临意！拿这种虚假的话掩饰他的真实用意，表里不一的伪君子！真是令人作呕。亏他还对他的死抱有一丝愧疚……

“我是不可能再上当的……”

藏青色的星魂瞬间在霍褚时手里泯灭，化为糜粉。与此同时，往生之门虚空中，黎临意与霍褚时此世相连的人生轨迹，如同一道紧绷的线，啪嗒一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