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十六年 第1章 浮生若梦

“溯洄流转，生死轮回。

通吾往生，既得永生。

会当临意，恰逢徐生。

千载百回，浮生若梦。”

这是一个只有轮回，没有生死的现世。生与死的界限模糊，这里没有生离死别，天人永隔。因此，现世中的所有人都丧失了一种情绪，那就是对死亡的感知。

永生永世的存活，漫漫人生里，每个人都能追求所爱，弥补过往错过的遗憾，修正所犯的错误，享受世间美好。因此众生一派祥和，河清海晏，各司其职，各就其位，安稳幸福。

而霍褚时偏偏就是那个异类，他的情绪感知非常敏感，生性多疑，喜怒无常……就像世人所评价的那样，“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怪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怪人……

可就是世人口中的这个“异类”，在十六年前竟挑起了一场颠覆性的仙魔大战，整个现世都差点儿在他手里毁于一旦！

所谓现世，则是三界的统称，而三界又分别为人灵界，神灵界，以及魔修界。

人灵可在寿命终尽之时，踏过溯洄之路，便可轮回再生。

而神灵中星魂凝成的修真者前往往生之门后，渡过冥河，就可见到镇守往生之门的神主——弥落。在哪里，可以提前预知自己的姻缘，劫数，命运轨迹……修真者可借此规避劫数，空出多余的精力和时间提升自身修为，延长寿命。

魔修则没有这个机会，他们被视为穷凶恶煞，遭人唾弃的不可接触者，聚集在九狱园里，那个暗无天日，几乎无人踏足的地方。

往生之门和溯洄之路主导了现世的秩序，也维持了三界的稳定。

十六年前，仙魔大战。道德沦丧，丧心病狂的魔帝竟然想摧毁溯洄之路，颠覆现世所有的人伦秩序，毁灭现世！

这个时候，黎临意站了出来！七星之台上唯一的神尊，名誉天下，最是受人爱戴崇尚的栾洄神尊！

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重塑了溯洄之路，耗尽所有的星魂修补了现世裂缝，换取了三界众生世世轮回，得以永生。

九洲人灵，九狱魔修……在听闻栾洄神尊为拯救苍生而牺牲自我，散尽星魂，无一不心生敬畏，久久不能忘怀。

可更令人震惊的是，当年妄图摧毁溯洄之路，覆灭现世的，就是他黎临意的亲传弟子，崇寄仙尊——霍褚时！

“话说，这霍褚时还真是狼心狗肺，栾洄神尊呕心沥血地教导他，对他是那般好。可最后却被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弟，逼得倾尽自己所有的星魂，血祭溯洄之路，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如今，十六年转瞬即逝。

往事如云烟，这段悲壮的历史，人口相传，在三界广为人知。

人人都歌颂栾洄神尊的无私和伟大，为他的牺牲感到悲痛，同时魔帝霍褚时因此受尽万人唾骂，背负骂名。仙灵视他为耻辱，人灵痛恨却又惧怕着他……

说来也真是奇怪，栾洄神尊牺牲后，霍褚时也随之消失了。无人知晓他去了哪里，但我猜测啊……霍褚时自堕魔后，就被逐出师门。无人庇护下，逃到九狱园苟且偷生。估计是害怕恶事做尽，被仙界追杀，躲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苟活着了！

不过民间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说是霍褚时深知自己犯下的罪孽，有愧于他的师尊，负罪自尽了。”

说书先生在台上说的那是一个“津津有味”，情到深处，手上还配合着一番动作。台下的人们全神贯注地听着，时不时还配合着发出一阵阵唏嘘。

忽然，一阵风吹过，墨黑色的发丝随风舞动，拂过额边。二楼上，卷帘后，坐在靠椅上的男人嘴角缓缓掀起，似是玩味，可眉眼间却是一片令人胆寒的阴翳。

男人轻轻抬眼，那站在台上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突然就捂着胸口，脸色憋得通红，瞳孔放大。想要说的话，全部凝滞到喉咙，直冲冲的跪了下来。手指还一直抖动着指向二楼的方向，像被夺了魂一样。

台下听书的人，惊诧地看着眼前的这幅场景，突然人群里有一个人，大喊着“闹鬼了！闹鬼了！是魔帝霍褚时来了！”。

瞬间，台下的人群乱成一片。大喊大叫着从慌乱中逃生，互相推搡着，争先恐后的从院子里跑出去。不少胆子小的，被吓得双腿发软，双手并用着爬了出去。

霍炤，字褚时。

一个令三界众生闻风丧胆的名字。

试问这天下人，谁不害怕霍褚时？

“不长脑子的东西。”

那段不可捉摸，不忍回忆的过往，深深的刻进霍褚时的脑海里，就像悬在他胸口的一把利刃，稍不留神，就能将他宰杀。

他们这些人……是怎么敢！随意的谈论这段过往！一想到这里，霍褚时就忍耐不住脑海里想要杀人的想法。

心里忍不住刺痛了一下，黎临意又在管他了。他的好师尊，在临死前在他的心口留下了一道恶魂锁，只要霍褚时心里萌生作恶的意念，他的心就会被锁链缠住，缠的他生疼。

“真是该死啊……”

手背上的青筋暴起，霍褚时脾气暴躁，普天之下能管住他的人也只有一个。而那个人，也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在十六年前被他亲手逼死的栾洄神尊——黎临意。

对……是他恍惚了，黎临意早就已经被他逼死了，就算他的心口有这道枷锁。那又有什么用呢？黎临意又不可能死复生，没人能阻拦他做他想做的事，杀他想杀的人。

不对……怎么回事？他怎么又想起来黎临意了。

这已经是第十七个年头了，没有黎临意的日子，实在是太索然无味了。这样的日子无聊到让他日日夜夜都会想起黎临意，这真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

黎殇，字临意。

霍褚时的师尊，七星之台的掌门人，现世中第一且唯一的神尊。

而千年前，霍褚时拜入黎临意门下。位列七星之台八大仙尊之一，是黎临意唯一的一个亲传弟子。

当时的霍褚时天资卓越，修炼三个月就凝成了星魂。年纪轻轻就破例被黎临意收为徒弟，受世人艳羡，遭同门嫉妒。

只可惜啊……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

秋风料峭，乍暖还寒。霍褚时站在止步亭眺望远方的七星之台，失去星魂滋养的灵草都已枯萎，原先的潺潺流水如今也只剩下一潭浊泞不堪的死水，一片黯淡，似乎所有的生灵，都随着千年前黎临意的死亡而消逝了。

秋风寒颤，数不尽的凉意钻透霍褚时的衣衫，偏偏他还站在止步亭，恰处于两山之间，寒风更甚。

霍褚时一身黑袍松松垮垮的披在肩上，面色苍白，乌发红唇，嘴角渗着鲜艳的血，一路向下滴落在地上。紫黑色的星魂从后颈迸发，源源不断的输送到七星之台。

星魂，是在现世中仙界修真者的唯一灵魂契合物，星魂灭，则人灭。因此，星魂也是用来评判修真者修为等级的唯一标准。

如此重要的东西，霍褚时却像是丝毫不在意般，倾尽所有的往七星之台输送自己的星魂。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去滋养七星之台！

这样的事，霍褚时已经日复一日的，年复一年的，维持了上千年时间。无论身边的人如何苦口婆心的规劝，说七星之台只剩下一个躯壳，即使再怎么用星魂滋养，也是无无济于事。

可霍褚时是什么也听不进去，把自己关在这七星之台，什么人也不见。

活脱脱像一个疯子一样，对……疯子？呵……他早就疯了，在千年前，黎临意死在他面前，以肉身血筑溯洄之路的时候，他就已经疯了！

紫黑色的星魂弥散在藏青色的重山叠嶂中，显得格格不入，而此时霍褚时也因过度输出星魂，遭遇反噬，呕出一大口鲜血，浸湿了整个衣袖。

苍白的脸色，碎发遮在眼前，那双孤寂，了无生机的眼睛此时却显露出了近乎诡异的兴奋和愉悦。

看着远方的楼阁，霍褚时喘着粗气，擦去了嘴角的鲜血，他抬步向七星之台走去，刚出脚就踉跄了一下，心口像是被攥住了一样，揪的生疼。

一瞬间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

霍褚时以为他要死了，意识消失前，他恍恍惚惚地看到，远处走来了一个人，熟悉的浅青色衣衫，纤瘦的身影。

还是记忆里那个熟悉的模样。

“师尊……是你……你终于肯来接我了吗？你终于……肯原谅我了吗？”

这千年以来，无人知晓霍褚时有多思念他，有多想再见一见他，哪怕是……哪怕是来他的梦里走一遭，他也满足了。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师尊……你怎么能对我如此狠心啊？

霍褚时出生起就从未见过他的生父，五岁时他母亲也弃他而去，把他寄托在一家猎户，同龄的那些孩子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袄，夏天穿着清凉的夏衣，而霍褚时一年四季就只有一件烂衫破衣，手上的冻疮好了又长，反反复复。

被其他的孩子瞧不起，被辱骂是野种，吃不饱饭的时候与猎户家养的羊抢食……种种，就像是在泥沟里艰难爬行，这些都是再不过寻常的事，对于不足七岁的霍褚时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没有人可怜他，更没有人同情他，给他一碗能吃的饭，让他喝一口干净的水。霍褚时简直就像牲畜一样，甚至连牲畜都不如，完全是自生自灭，他就这样硬挺着活了下来。

直到七岁时，那年大雪，霍褚时寄托的那家猎户入冬后没打到一只猎物，之前储备的粮食全部消耗殆尽，眼瞅着再打不到猎物，一家人都得饿死！那家猎户的男主人走投无路，丧心病狂的想要把霍褚时当做诱饵。

漫山大雪，山里的狼同样的难以猎食，拿霍褚时当诱饵，是再合适不过的方法！

那个男人把年仅七岁的霍褚时手脚并绑，扔在冰天雪地里，不管不顾的等了两三个时辰，都还没能引来一个猎物。

男人冻得手脚冰凉，恼羞成怒，把怒火都撒在霍褚时身上。对着霍褚时就是拳打脚踢，基本上都冻僵的身体根本都挨不住一个成年男人的猛踹。

就在霍褚时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黎临意出现了。现世中第一且唯一一个神尊——栾洄神尊。七星之台的创建者，藏青色的星魂萦绕在霍褚时的身旁，形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隔离开了那些令人疼痛的殴打。

他把奄奄一息的霍褚时带回了七星之台，给霍褚时疗伤，供霍褚时衣食……甚至，他还把霍褚时收为唯一的亲传弟子，传授他本领，教育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对他那样的好，好到让霍褚时不知不觉中对黎临意萌发了不一样的情愫，热烈的情感波涛汹涌般扑面而来，简直要溺毙他。

逐渐地，他嫉妒……嫉妒靠近师尊身边的每一个人，他想要独占师尊的好。

他想要把师尊……据为己有。

但又非常的矛盾，霍褚时陷入了自我挣扎，他自认为是烂到泥滩里的人，他唾弃自己肮脏自私的想法，从不敢奢望黎临意的垂怜，那份可望不可及的爱从始至终都被霍褚时潜藏在内心深处。

形成了一种病态的，偏执的，不可言说的渴求的**。

他爱他的师尊，可他也敬他的师尊。敬与爱并重，因此，霍褚时不管做出任何逾越的举动。

可是，七星之台上清冷不可一物的神尊，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救下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呢？还对他如此这般的好，收他做徒弟，教他为人处事的道理……生活上事无巨细的照顾他。

怎么可能呢？

许是没有安全感，霍褚时拥有强烈的不配得感，他在心里无数次的想：“他怎么配让师尊对他如此的好？”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

十九岁时，霍褚时迎来人生中的第一次飞升，现世中，九洲人灵在修为足够后便可开启往生之门，跨越往生之门就可以看到自己的此生寿命，姻缘……还有劫数。

可是奇怪的是，霍褚时开启往生之门时，看到的却并不是自己的劫数，他看到的是黎临意的劫数！！

无人知晓霍褚时在往生之门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只知道，栾洄神尊的亲传弟子。从往生之门回来后，就性情大变，对着同门师兄弟大打出手，还扬言要崩毁七星之台！

一时间里，众说纷纭，坊间纷纷流传着霍褚时因修炼邪术而堕魔，丧失本性，对师尊不敬，残害同门……

可只有一人知道，霍褚时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