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黄色的余晖恒久地泼洒在河面,殷红花瓣逐波而流。由透彻明净的玻璃构筑的宏伟图书馆,宛如上帝掌心最精致的水晶宫,连光线倾斜的角度都恰到好处——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都如同一幅凝固的绝美画卷。
但这一切都像是被调试好的固定参数——至少从方停书到这开始,光影就没变过。
唯一明显变化的,就是他面前这面玻璃墙上那串冰冷而硕大的数字。
1390927。
这面墙位于玻璃图书馆内部,一楼大厅正对大门的位置。
他第一次看到这面玻璃时,这个数字是1390925,不久前这个数字变成了1390926,现在,是1390927。
一个在增加的数字至少不太可能是倒计时,方停书不知道这串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自己在这个鬼地方已经待出问题来了。
这个问题还要从头开始说起。
不久之前,那个把简笔画当脸用的深寻将他与藏玉一起打包送到了这座宏伟的玻璃图书馆门口。
深寻的“表情”自然看不出情绪,语速却很快:“我有急事需要先去处理,有什么事就告诉蛋炒饭,它可以帮你。记住,一定不能去对岸。”
话音未落,他迅速“褪色”,最终凝固成一尊静止的玻璃人像,就这样站在图书馆门边当起了门卫。
被深寻留下的除了方停书和藏玉,还有那只名叫“蛋炒饭”、也神似蛋炒饭的水母。它的触须能延伸至任意长度,单以外形而论,形似霞光水母。
正如开头所言,这里的一切都恰到好处。玫瑰的芬芳与糕点房的甜香似有若无,稍一分神便悄然隐去。
方停书感觉不到饥饿,也无需睡眠。
他的精神体藏玉自出现后便再未消失,它似乎很适应这里,常常用那灵巧的像是触手一样的衣带摆弄着它感兴趣的小东西——一开始主要是没事就戳戳蛋炒饭。有时候是捏其他几只虚假的精神体陪它玩……比起雪豹的四肢,它更习惯用衣带做点“一只普通雪豹无法做到的事情”。
方停书看它玩的挺好,还能自娱自乐,就没有打扰它。
这岁月静好的时光像是忙里偷闲的度假生活——方停书不由得想起来,一开始他之所以会来这个世界,其实是为了来休假。
但假没度上一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倒是经历了一大堆。
方停书在玻璃图书馆的门口张望了一会,最后选择在玫瑰河畔的长椅上坐下了。
坐下以后他就开始放任思绪从遇到官漠云的第一眼开始,慢慢回放到不久前,他被阿特拉斯伴生亲王一爪劈成两截,淹没于无尽的虫潮之中。
无论经历多少次,都很难对“死亡”完全脱敏。若非他自身意志还算出众,加上搭档Kp生死不弃,又时刻关注着他的精神状态,恐怕今天这个情绪稳定、精神正常的方停书早就不复存在了。
……不知道官漠云现在怎么样了。皇蛾带他离开时,他的状态肉眼可见地糟糕,几乎到了连一点反应都欠奉的程度……皇蛾该不会直接把他带回四色扑克吧?等回去了他该不会要单枪匹马去四色扑克抢人吧?
他去四色扑克接官漠云,官漠云会跟他走吗?
要是有纯白之声,或许说服他的概率能高一点点。可惜,纯白之声已经没了。
方停书刚想叹气,却猛然愣住了——他怎么会如此自然地默认,自己一定会去接官漠云?
他慢吞吞地眨了下眼,面前那条殷红似血的玫瑰河在凝固的余晖下泛着细碎的光,恰似某人绯红色的眼睛。
……想这些太早,塞西莉亚这次的伤亡恐怕也不乐观,计商商和逆戟似敌似友的关系到现在也没什么头绪。
话说回来,深寻说逆戟在他身上留了密钥,所以他才能进入这里。
——那逆戟为什么要送他来这里?他料定自己会出事吗?
仔细想想,他刚到塞西莉亚的时候就遇到在街头吹口风琴的逆戟,这次阿特拉斯虫母出巢的时间明显提前了,计商商更像是被动的一方,逆戟则一直在提前发展剧情。
深寻已经证明了逆戟并非自然定义的人类,而是中枢系统的人格化身,计商商和逆戟之间的矛盾,更像是在抢夺某种系统权限。
也就是一开始时,ST和计商商说要找回的模组,计商商说官漠云手上有三个,而逆戟在深海研究所中被他替换下来的那个模组是初代中枢负责人带走的两个核心模组之一。
逆戟比计商商更有可能知道这两个核心模组在哪。
现在涉及系统权限的模组一共有五个,三个在官漠云手上——虽然现在他也不知道到底在哪,一个在计商商手上,还有一个则下落不明。
逆戟不会坐以待毙。官漠云未必会把三个模组交给逆戟,他们的关系没那么融洽。
所以逆戟留了不止一手——他想要另一个核心模组。
那个核心模组极有可能就在这里。
方停书想到这里又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就算他想的是对的,这个混乱失序的地方也很难很快找到一个没多大的模组匣。
何况他猜的未必是对的。
就在这时,他身旁走来了一位拄拐的老人。
老人安静地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干枯的双手交叠搁在拐杖上,他望着河水,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他像是压根没注意到这长椅的另一端还坐着一个穿着病号服的重病青年。
这个有些干瘦的老人和小区楼下坐着晒太阳的大爷一样普通,周身散发着一种真实的静谧。
方停书选择了谨慎,维持着距离,互不打扰。
他没有再想刚才的事情,只放松地欣赏玫瑰河畔的风景,漂浮在河面上的玫瑰花向远方逝去,对岸是各种梦境拼接的光怪陆离。
不知过去了多久,长椅另一边的老人起身,他又拄着拐杖,沿着河水流逝的方向悠然离去。
方停书用余光注视着他的背影,老人离去的步伐并不快,可他的身影却迅速变小!
他急忙回头看去,却只来得及看到老人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了。
方停书盯着老人消失的方向看了会,除了那个老人,河岸的这边看起来毫无异常。
他倏忽起身,沿着老人消失的方向向前走,他很快发现了违和感,这条街道是循环的。在他清晰的感知里,自己一直沿着笔直的街道前行,这一路都显得无比正常,可他很快发现自己再次走到了糕点房和图书馆门口这块空地上——他又回到了起点。
他不信邪地又走了一次,第二次结果仍旧如此,这段路的物理长度,绝不足以产生如此巨大的视觉欺骗,可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回了原点。
方停书感到了片刻的迷茫。他换了相反的方向走了第三遍,并一直侧头盯着旁边这些店外的玻璃倒影。
直至他又一次看到了门口那座深寻的玻璃人像。
有些答案似乎显而易见,方停书停下了,一个实验的想法已经在他脑中成形。
“藏玉!”
正在图书馆里疯玩的小雪豹闻声立刻窜出,乖巧地蹲在他面前。
方停书指向老人消失的方向:“朝那边跑,到第二个长椅的位置就回头,明白吗?”
方停书说完藏玉就已经准备好了,它小腿一蹬就往前跑,方停书站在原地,看着它从正常大小迅速缩小成一个跃动的黑点,然后——凭空消失了。
他立刻扭头望向街道的另一头。果然,一个小小的黑点由远及近,急速放大,没多久就跑到了他的脚边。
“呀!”
正打算往回跑的藏玉发现了站在长椅边的方停书。
方停书觉得自己从一只披着黄色斗篷的变异小雪豹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当初一模一样的茫然。
不过方停书已经有了猜测,他蹲下身,摸了摸藏玉的脑袋,“干得漂亮。这次,换另一边跑一次。”
结果毫无悬念,藏玉再次回到了这里。
方停书再次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又在低头的时候发现了第二个异常。
深寻这座玻璃人像的影子一变没变。
糕点房延伸出的阳伞下,摆放着河畔露天茶座的白桌椅。步道旁,雕花栅栏零星散布。
它们的影子也未曾有任何偏斜。
时间,在永恒黄昏的包裹下,显得有些木然。
黄昏也不再美丽,方停书忍不住捏了捏额角——这种一成不变的环境很容易让人心生烦躁,他也无法避免。
一切都精致,精致背后却空洞得令人不安。
他站在玻璃图书馆的门口,目光落在进门直面的那面玻璃上,在一排排书架之后,那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方停书走进了图书馆,一直走到所有书架之后,那面玻璃墙之前。
这面玻璃就像电子时钟的显示屏,透明的玻璃上除了方停书自己的倒影,只有一串冰冷的数字。
1390925。
玻璃是透明的,玻璃后面是空无一物的房间。
白墙砖地,柔和的灯光,像商品店里空荡荡的展示柜。
那串数字突然闪了一下,变成了1390926。
方停书尝试从图书馆的书架上取书,那些金属书籍却如同与书架焊死,却根本拿不出来。
他将目光投向玻璃之外。
那个能在此地自由出现又消失的老人,以及深寻再三警告的对岸……这一切的答案,或许都隐藏在那循环的悖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