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和平坊 第7章 融于血中的悲苦（中）

“在汹涌的人潮里，我又何尝不是彻头彻尾的异端呢？”那位被肃安羽袭击的医生从地上爬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冠。

“那个男孩，在将死之时拥抱着我如是说。我用早已冰冷的胸膛，感受着那颗心脏逐渐停跳……悲伤的事说了太多就会变得廉价，所以我更愿意用实际行动来弥补那时的遗憾，不过既然你们想听，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医生看向门外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阳光，嘴角泛起笑意，将故事娓娓道来——

你到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人类的呢，或许，是那个艳阳高照的盛夏？

作为一个吸血鬼，竟然惦记着夏天的太阳，真是说出去不怕同族笑话。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因为那颗“太阳”，胸腔中早已停跳的心，迎来了它的第二次生命。

彼时他还在市医院工作，虽然昼伏夜出，但同事们只当他是个不愿意倒时差的外国友人。这天，医院的人手严重不足，于是他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换好无菌服后，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了手术室。

“余读木，男、14岁，自杀未遂，小小年纪就学着割腕，需要马上做手术。交给你了，阿德林·齐奥塞斯库。”值班医生把病历交给他后就离开了，不一会儿，一张被染红了半边的担架床推进了手术室，上面躺着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已经陷入了昏迷。

手术很顺利，不久后男孩醒了过来，可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嚷嚷着要让刚才给他做手术的医生来见他。本以为他是想亲自说些感谢的话，可没想到一开口就是“重量级”发言：

“大哥哥，你是吸血鬼吧？”

阿德林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自己的真实身份明明只有相关的特殊人员才知道，这个小家伙是怎么一眼看穿的……不，应该只是小孩子的戏言罢了，如此想着，阿德林笑着打哈哈道：

“吸血鬼不都是资本家吗，你看我这样子像是有钱人？”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不满的表情盯着他，弄得他莫名尴尬，阿德林只好另开话题道：“话说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为什么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因为它们想要出来啊，我的血，想要出来。”

“是谁教唆你把血放出来的吗？”

“不是哦，是它们在血管里哀嚎着说要自由，所以我就给它们自由啦。”余读木那如此认真的态度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目光熠熠，乌黑的眼珠像是要把人看穿，一本正经地对林医生说，“我能听见血液的声音，所以我知道，你的血很特别。”

“……”

“你是血族，是吸血鬼，对吧？”

“小朋友，你有没有去精神科看过？你现在的症状……很可能是精神分裂症。”

“心理学家所设置的种种测试标准，仅是为那些欠缺洞察力的凡人所设计——江户川乱步是这样说的哦。”

“心理科和精神科可不能一概而论，我院是综合型医院，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挂一个精神科的号。”

少年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低垂，试图把眼中的落寞埋在刘海的阴影里，然后一改之前的态度，郑重其事地向医生道歉：“对不起，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只是在背诵话剧的台词，谢谢医生的配合。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来看看我的表演呢。”

阿德林也没有多说什么，接过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便离开了。只不过在他掩上病房的门扉时，似乎听到了那个少年的自言自语。

“还以为，你能成为我的第一个朋友呢……”

之后，由于工作繁忙，阿德林便将那张写着号码的纸条忘在了脑后。余读木不久后就顺利出院了，本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可没想到三天后，阿德林的手机上收到了这样一条讯息：

“终于找到你的号码了，把我变成你的同类吧，吸血鬼医生。”

讯息的署名是“独木不成林”，看到这个略显熟悉的署名，他一下子想起了三天前的经历。

是那个叫余读木的男孩……回想着他那时的言行举止，阿德林隐隐觉得事情不妙。他顾不上慢吞吞地回复短信，而是选择直接打电话过去。

通话前置音响了很久，单调的铃声将他心中的焦虑无限拉长——明明千百年的岁月都已经走过来了，可这短短的十几秒却成了一种煎熬。

终于，号码拨通了，电话那头传来少年虚弱的声音：“吸血鬼医生，是你吗，我现在已经看不到手机屏幕了，但好在还是把讯息发出去了……好痛，咳、咳咳，求你，把我变成吸血鬼吧，人类太脏了，我不想做人。”

“你怎么了，现在在哪里？！”

“你同意了吗……我在咳咳、咳咳咳——呕……”

少年最终还是没能告诉他自己的位置，电话那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消失。

阿德林的双眼霎时间变得绯红，他在脑海中搜寻着那个少年血液的气味，并用最原始的能力在空气中探寻这个气味。他从医院的天台上一跃而起，化作蝙蝠，顺着血的方向极速飞去。

蝠翼遮蔽了月光，终于，阿德林在一个小区的绿化带里发现了少年的身影——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灌木丛中，胸腔被刺穿，鲜血浸润了身下的土地。

血族之中有一条律令，那就是不允许随意增加成员数量，而在非人之物被约束的今天，这一律令已经演变为不允许增加同类。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的神经，呼唤着本能的冲动。阿德林抱起已经动弹不得的少年，将獠牙对准了他的脖子。

可最终，理智还是压过了本能，他只是紧紧搂住少年的躯体，血泪夺眶而出。如果他打破了禁令，包括少年在内，自己和亲族将会遭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对不起、对不起……作为异端而活，是比死亡更加残忍的事，我不能……”

少年早已无法回应，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诉说什么，也像是无意识的翕张。怀中的心跳逐渐停止，而他也听到了少年所说的，血液的声音——

“在汹涌的人潮里，我又何尝不是彻头彻尾的异端呢？不正常的事、被怀疑的事、看不起的事……人是一种天生会排斥异己的动物，就算被排斥也要学会互舔伤口啊，不然生存不下去的。”

不久后，一位穿着睡衣的妇女从一旁的居民楼里赶了过来，她看到满身血污的少年，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儿啊，是妈妈错了，妈妈再也不说你浪费钱了，也不要你考得好成绩……以后你想做什么，妈妈都不会拦着你，这是你写的小说，妈妈给你粘好了，你睁开眼看看我，不要吓妈妈啊！”

说着，妇女从怀中掏出几张被撕碎后用透明胶带粘在一起的纸张，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还贴上了一些动漫形象的贴纸。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天的悲剧绝不是这一个事件造成的，可这位母亲似乎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人死如灯灭，现在再去责怪她也是无济于事了，况且人注定无法互相理解，徒增烦恼的事，还是少做为好。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太阳也无法消融的冰雪。

“在那之后，我从市医院辞职，经过相关部门批准后开了这家诊所。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位少年的话，独木终归林，于是便带着他的愿望，帮助那些被排斥到边缘的人。”

“那么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不去正规场所给死者开具死亡证明吗？”

面对目黑的质疑，林医生从抽屉里取出几颗胶囊，脸上浮现出些许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说：“这种胶囊你还带在身上吧？这里面装着的，是用我的血做成的粉剂——这样说的话，你能不能想到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