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和平坊 第63章 凋芜之时（下）

那是两只鸟类外形的食尸鬼，稍大的那只双腿被缝上了人类的断肢，另外一只的脖子以上被替换成了半腐烂的人头——虽然惨不忍睹，但肃安羽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们两个就是与自己朝夕相伴多年的父母。

巨鸟悬停在空中，强壮镇定的外表下心如乱麻。处于共鸣中的张正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担心地问：“酸与，你看到了什么，你还好吗？”

“……没什么，不过是…两个旧日的亡灵罢了。”

他不知道他的父母经历了什么，但大概和自己一样吧——他们被捕获、被贩卖、被丢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躯体辗转于人类肮脏的手心。还记得自己被人类带走时，母亲便被当场射杀，父亲倒是丢了腿保住了性命，但之后他遭到了何种非人的待遇，不得而知。

而现在，他们的尸体出现在了黎凡特，被某人制作成了食尸鬼，携带着熟悉的气息和陌生的杀意，朝他们的子嗣奔来。并且，亲手促成这一切的人，还在火上浇油：

“我从世界各地低价收购被用完的尸体，用神的力量赋予了它们二次生命，将它们制成最完美的兵器。你也被它们的美丽所吸引了么，想不到你这区区一只飞禽，审美还是在线的嘛。”

“闭嘴。”

“夸你还不乐意？不过本大人宽宏大量，不计较这些，你就好好地跟我的玩具们玩玩吧，我这边有客人来了，失陪。”

谢赫的声音丢下这句话便再也没有出现了，而他口中的客人，正是已经侵入了他精神世界的目黑繁。他也不是等闲之辈，贸然闯入他的内心，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对于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他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喜欢窥探内心，那么就让他迷失在精神的漩涡之中。于是，他以自身的经历构建了一片恶土，并将还在谨慎探索的目黑繁给关了进去。

他想看看，如果身陷和自己一样的处境，能够读取人心的他，会不会做出与自己相同的选择，在那无尽的仇恨与斗争里。

他想知道，自己当年做出的，究竟算不算正确的选择。

初入谢赫内心的目黑明显察觉到了此地的异常，一般来说，人类的内心通常像是一幢房子，房屋中居住着他的本我、自我和超我。想要深入一个人的内心，就需要叩开他心灵的门扉，进入到这幢房子里，才能知晓他的一切。

然而，谢赫的内心是一片荒芜，就像黎凡特最常见的沙漠，没有房屋，也没有人烟。人类精神的三大部分可能会残缺，但绝不会空无一物，青年屏息凝神感知着这片荒漠，突然，他脚下的黄沙开始流动，并迅速形成了一个漩涡，将他在精神世界的替身完全吞没。

紧接着，他来到了一个与现实世界无异的地方。这里依旧黄沙漫天，不同的是，他的周围多了一些满是弹痕残垣断壁，身边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男孩拉着他的衣角，眼眶红肿，脸上的鼻涕眼泪粘住了不少尘土，他声音颤抖地说：“哥哥，爸爸去哪了，我好害怕，那群人为什么要杀了妈妈，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

“爸爸去跟我们的仇敌战斗了，他一定会把坏人都打跑的，我们也要坚强些，不能输给敌人。”他听见自己——准确来说是他此时精神寄居的对象说，“他们就算把我们的家园夷为平地，我们总有一天也会回归故土，所以顽强而野蛮地活下去吧。来，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哥哥背你。”

然后，目黑感觉到自己的背上多了一份温暖而轻盈的重量，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小男孩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肩膀，他背着他，朝炮火的反方向走去。

数不清的炮弹在他的脚边炸开，巨大的冲击让他的双耳几近失聪，他一次次地跌倒，一次次地保护着背后的重量，一次次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遍体鳞伤。

他们呼吸着充斥血腥和硝烟的空气，在废墟上攀爬，不屈的歌声飘荡：

“我的故乡！我的故乡！

荣耀与秀美、庄严和光辉在你的高山上。

青年们为你的独立而不懈奋斗，

哪怕牺牲，哪怕牺牲。

我们宁可与死神畅饮，也不投降敌人。

我们不要像奴隶般苟活，

我们不要，我们不要——

不要永远地沉沦，不愿悲惨地生活。

我们不要如此，我们将恢复

过去的荣光。”

两个稚嫩的声音就这样唱着，唱过了白天与黑夜，唱过了严寒与酷暑，可是直到最后，他们还是没能逃出扫罗国。边境线上，他们的同胞扫射着从扫罗国而来的人，而他的弟弟也因此丧命。

原来，扫罗国的扩张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被当成了叛变者，变成了同胞眼中的敌人。仇恨让人失去理智，战争使人变得疯狂，他躲过了敌人的魔爪，却死在了同胞的枪下。

“为什么…会这样……你能看见那些人的内心吧？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他抱着弟弟的尸体，向目黑繁发出了超越时空的问话。

“我在他们的心中……只看见了仇恨，是超乎寻常的仇恨，让他们开了枪。”

“那么，我恨我的同胞，我恨杀死了弟弟的他们，也是可以的吧？”

沉默。

“回答不出来么，没关系，你总会得出答案的。”

片刻之后，天地倾倒，旧人旧事成过往云烟，而黄沙之上的故事依然在继续，哥哥长大了，他拿起了枪，并将枪口对准了杀死弟弟的同胞们。他违背了传唱的歌谣，抛弃了原本的信仰，变成了扫罗国的人，继续待在这片已经不属于他的故土上。

他输了。

他为自己曾经的敌人杀死了一个又一个同胞，弟弟的死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眼前复现。同样的场景重演了成百上千次，目黑繁看到，与那些生命一并凋芜的，还有谢赫的心。

“你知道吗，每杀死一个同胞，我就能感觉到弟弟又回来了，可是他在我身边停留的时间实在太短了，为此，我只好不停地重复这一行为，只想要延长这短暂的幸福。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卑鄙？换作是你的话，你会做出何种选择呢？”

画面停滞，谢赫终于从精神世界中现身了，他来到了年轻的自己的面前，而那个“年轻的自己”也变换成了目黑繁的模样。

“你会杀死谁？敌人？同胞？还是自己？”谢赫抚摸着自己的胡须，上下打量着目黑繁，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好奇。毕竟这可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和他“交心”，他怎么能不好好珍惜呢？

可是他不知道，这种肆意妄为的举动，唤醒了原本被目黑的精神力压制住的某种存在——「罗睺」感应到了谢赫体内有关死亡与毁灭的神力，正在逐渐占据目黑意识的主体。

“我会……”

“对，快点告诉我！”

谢赫恢复了被停滞的时空，让目黑繁站在了自己曾经的位置上——身后是曾是敌人的同伴，前方是曾是同胞的敌人。他兴奋地盯着目黑的双手，期待对方做出与自己一样的选择。

然而，他突然看到一大片红色，接着是天旋地转和自由落体的感觉。他的大脑花费了几秒钟来理解现状，原来，他的脑袋和身子已经分了家。

“哈哈哈哈哈！我全杀了，怎么样？你，你们，他们，都去死！”

精神世界的死亡意味着脑死亡，谢赫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看见一个已经被染得通体猩红的身影在残缺的尸堆上舞蹈，他开怀大笑，身旁的内脏和碎肉翻飞。

在彻底死亡的前一秒，谢赫满意地勾起了嘴角，神的力量告诉了他一切。他知道，在「罗睺」的影响下，贝希摩斯的化身就要降临了。死亡并不是他的终点，他的灵魂回归了阿兹拉伊勒，在隐秘的时空见证着这个世界朝着「序曲」理想的方向行进。

现实世界中，阿兹拉伊勒的巨大幻影突然消失不见，正当众人疑惑之时，他们脚下的大地再次流动，食尸鬼群的潮水被沙海淹没，流沙如沸水般鼓动，纯黑的兽群从地底而来，它们吞噬着一切，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