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是十里八村最出挑的哥儿。
他的好看,不是女儿家的娇媚,而是清凌凌如山间月色,通身带着一股沉静的书卷气。
即便如今一身素缟,怀了遗腹子,也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未折断的青竹。
这日清晨,他正蹲在河边青石板上浆洗衣物。棒槌起落间,小腹微隆,他不得不时时调整姿势,稍缓一口气。
“哟,澜哥儿真是勤快,都这样了还亲自来河边。”
不阴不阳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沈澜没回头,听出是村里的李清,那几个最爱嚼舌根的哥儿之一。
他手下动作没停,棒槌敲打在湿衣上。
李清领着两人走近,上上下下地扫视他,最后钉在他小腹上,嘴角一撇:“澜哥儿真是好福气,魏远山都没了,还能给你留个种。这洗衣做饭的粗活,怎好让你这金贵人儿动手?当心……闪了腰。”
旁边一人用手肘撞他一下,嗤笑:“你懂什么?人家说不定就等着闪了腰,好让那卫大哥扶一把呢!”
沈澜将衣物冷冷浸入冰冷的河水,直起腰,侧过头,扫过那几张嚼舌根的脸,“几位若是闲得慌,不如回去把自家门前的雪扫干净。”
李清几人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嘟囔了几句“摆什么架子”之类的话,终究没再继续,扭身走了。
沈澜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这才重新拿起棒槌,浆洗起衣物。
他洗完衣物,回到空旷的院落,已是傍晚。这院子,连同那几十亩上好的水田,都是他亡夫魏远山留下的。
魏远山父母早逝,家底却算丰厚。
原本,他那住在同村的表亲一家,是盘算着将自家哥儿嫁过来,亲上加亲,也顺理成章地接手这份家业的。
谁知一场饥荒,孤身流亡到此的沈澜出现了。魏远山一眼看上,力排众议与他成了亲,这便彻底断了表亲一家的念想。
也因此,自魏远山中了蛇毒去世后,那表亲一家便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是鸠占鹊巢的仇敌。村里那些关于他“克夫”、“不安于室”的流言,大半都从那家院里飘出来的。
他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凉的木门板,缓缓吁出一口气。
他清楚得很,卫凛不在村里了。
那个看他亡夫魏远山的情面,一直替他挡事、让他能喘口气的男人,去镇上了,听说得几天才能回来。
就这几天,他觉得比一年还难熬。
他的手摸上已经显怀的肚子,这里头是他的指望,也是招祸的根苗。
白天在河边洗衣,那些黏糊糊的目光……这村子的老少爷们,眼睛亮的,有几个不在他身上和他家里那几亩好田上打转?
他生得这副模样,在这缺少约束的乡野,本就是原罪。
往日住隔壁的卫凛在,作为他亡夫的好友,这个身份便足以使那些蠢动的心思收敛。现在卫凛离开了,那些憋着坏水的人,怕是都要冒头了。
最让他心里发毛的,还是同村那家表亲。当初盘算好的亲事因为他黄了,怕是肺都气炸了,如今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他、算计他。
他回到屋,生了火,在灶台前慢慢添着柴火,火光映着他清瘦的脸。
锅里煮着稀薄的米粥,米粒少得能数清,自远山走后,他便省吃俭用,就怕坐吃山空。
他刚把米粥盛出来,院门响了,不是卫凛那样沉稳的,是几下带着点犹豫的闷响。
“澜哥儿……在吗?”
他听出了声音,是村西头李清的男人,赵壮。
他放下碗,走到院门边,没开门,“赵大哥,有事?”
门外赵壮的声音有些发紧:“啊,没啥大事……就是,园子里瓜果下来了,摘了些,给你……给你送点,好补补身子。”
他心里明镜似的,李清平日里没少编排他,会这么好心让男人送瓜果?
“多谢赵大哥好意,心领了,东西你拿回去给清哥儿和孩子吃吧。”
外头静了一下,敲门声又响起来,带着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澜哥儿,你开开门,东西不重,我递给你就走……”
沈澜看着那不算太结实的门板,知道一直不开,反而更惹人闲话,只好拔掉了门闩。
赵壮果然站在门外,高大的身躯堵着门口,手里提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几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和两个水灵灵的甜瓜。
赵壮,人如其名,长得确实壮实,但此刻目光飘忽,只盯着沈澜身后的地面,黝黑的脸上透出点不自然的红。
“给……拿着吧,新鲜着呢。”赵壮把篮子往前递。
沈澜没接,“赵大哥来给我送瓜,清哥儿……他知道吗?”
赵壮像是被戳中了心事,眸光慌乱地闪了一下,“我、我给我自家园子摘点东西,还用得着跟他禀报?他一个哥儿家,懂什么!”
沈澜心里冷笑一声,依旧挡在门口,“赵大哥的好意我真不能收。瓜果你还是拿回去,免得清哥儿误会,平白添了是非。”
赵壮像是被他这句话激着了,脸色由红转青,提着篮子的手青筋都暴了起来。他突然往前一步,硬是把篮子往沈澜怀里塞:“让你拿着就拿着!哪来这么多话!”
沈澜被他推得往后踉跄了一下,就这么一瞬的工夫,那篮瓜果已经硬生生塞进了他怀里,沉甸甸地坠手。
“赵大哥!”他蹙眉。
他正要再说,可赵壮像是被火燎着似的,根本不敢看他,扭头就走,活像后头有鬼在追。
他看着怀里这篮水灵灵的瓜果,又抬眼望向赵壮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小路尽头的背影,眉头越蹙越紧。
这算怎么回事?
他低头看了看篮子里的瓜果,最新鲜的黄瓜顶着小黄花,甜瓜散发着清香。都是好东西,可此刻在他手里,却像捧着个烫手山芋。
正要转身进屋,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树后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他心里咯噔一下,但依旧不动声色地提着篮子往回走,果然听见树后传来压低的议论声:
“瞧见没?赵壮给他送东西了。”
“连李清家那么本分的男人都……”
“我就说嘛,长成那样,能安分到哪去。”
“也只有卫凛那小伙子,帮他是看在魏远山的面子上,不会对他起什么心事……”
“毕竟人家卫凛一表人才,家世又好,怎么会要他一个大着肚子的寡夫呢?他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沈澜脚步不停,看着怀里这篮瓜果,目光渐冷。这些人,一个两个,都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抓他的把柄。
他提着篮子走到后院,毫不犹豫地将里头的瓜果全都倒进了鸡槽里。看着那几根鲜嫩的黄瓜滚进菜叶里,他轻轻拍了拍手。
既然躲不过,那就不躲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便打开了院门,像没事人一样,提着木桶准备去井边打水。
刚迈出门槛,就看见几个早起下地的汉子蹲在对面老槐树下,眼睛直往他这边瞟。
“澜哥儿,起这么早啊?”一个黑瘦汉子咧着嘴笑,“听说昨天赵壮给你送瓜了?他家的瓜甜不甜?”
旁边几个人哄笑起来。
沈澜脚步不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李三哥要是想知道,自己去赵壮家问问不就清楚了?”
那黑瘦汉子被噎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接话,沈澜已经提着桶走远了。
井边已经聚了几个洗衣的妇人和哥儿,看见沈澜过来,说笑声戛然而止。李清也在其中,正用力搓洗着衣服,把木盆撞得砰砰响。
沈澜自顾自地打水,对投来的各色目光视若无睹。
“有些人啊,就是会装模作样。”李清突然开口,“表面上假清高,背地里连别人家的汉子都勾搭。”
沈澜将打满的水桶提起,转身面对李清,平静地看着他:“清哥儿这话是说谁呢?要是对自家男人不放心,就该好好管着,别让他往别人家门口凑。”
“你!”李清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沈澜提起水桶,“有这功夫在这里嚼舌根,不如回去问问赵大哥,安的什么心思?”
说完,他提着水桶从容离开,留下李清气得浑身发抖。
这一路上,他能感觉到那些如影随形的目光,但他始终挺直脊背,该做什么做什么。
路上碰到赵壮,赵壮脸上有伤,似乎被人抓了脸,他猜一定是李清听了闲言碎语,跟他干仗了。
果然赵壮看到他,赶紧低着头拐到另一条路上了。
回到院里,他仔细闩好门,这才靠在门板上吐出一口气,刚才的镇定自若渐渐褪去,一丝疲惫爬上眉梢。
他抬头望了望通往镇子的方向,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
卫大哥,你还要多久才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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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