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醉 第8章 他的世界

京郊，皇家西苑马场。

秋高气爽，天穹如洗，正是跑马的好时节。草场辽阔，天穹湛蓝，数十匹骏马驰骋其间，鬃毛飞扬，蹄声如雷，卷起阵阵草屑与尘土。

一众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们，或扬鞭竞速，或簇拥谈笑，喧嚣声直冲云霄。

在这群人中，陆今野无疑是最为惹眼的一个。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窄袖骑射服，金冠束发，骑着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西域良驹踏雪，一马当先。

但见他伏低身形，紧贴马背，人与马仿佛融为一体，每一次飞冲，每一个转弯都带着一股彪悍利落的气势，与平日那个懒散纨绔的陆二公子判若两人。

“好！陆二哥，好骑术！” 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面色红润的年轻公子大声喝彩，他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周文轩。

“今野兄这匹踏雪真是神骏！今日这头彩，非你莫属了！”另一个公子摇着折扇，故作潇洒，乃是安远伯的侄子，赵铭。

陆今野勒住缰绳，踏雪扬身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他朗声大笑，意气风发，随手将赢来的彩头，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抛给一旁伺候的小厮：“拿去兑了银子，今日在场各位兄弟的酒水，算我的！”

“陆二哥豪气！”

“多谢今野兄！”

众人纷纷叫好，气氛热烈。这群人，明面上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终日走马章台，挥金如土。

陆今野混迹其中，纵情欢笑，一掷千金，将浪荡子的派头做得十足。然而，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他那看似张扬不羁的笑容底下，眼神偶尔掠过场中几人时，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凝重与默契。

那几人，如方才摇扇的赵铭，实则都是他暗中调查旧案的伙伴，借这纨绔聚会之名，交换信息，掩人耳目。

几轮赛马下来，众人皆是大汗淋漓，兴致却愈发高涨。

周文轩收起笑意，挤眉弄眼地提议：“光跑马有什么趣儿？听闻群芳阁新来了几位江南佳丽，琴棋书画俱佳，不如今晚我们去那儿乐呵乐呵，让陆二哥好好做东？”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一片附和。纵情声色，才是他们这群纨绔应有的归宿。

陆今野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厌倦。那些虚情假意的逢迎，浓烈刺鼻的脂粉香气，喧闹聒噪的丝竹管弦，于他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和任务。

但此刻，他脸上却瞬间堆起一个比旁人更加兴致盎然，甚至带着几分急色的笑容，大手一挥：“好！就去群芳阁！不醉不归！谁要是先怂了，罚他明儿包下整个醉仙楼！”

“好！”

“陆二哥痛快！”

一行人呼喝着，翻身上马，簇拥着陆今野，浩浩荡荡朝着城内最繁华的风月之地而去。

华灯初上，群芳阁内已是莺歌燕舞，香气氤氲。雅间里，陆今野被众人推坐在主位，左右自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斟酒布菜。

他来者不拒，与众人划拳行令，高谈阔论，时而与身边的女子调笑几句，眼神迷离，俨然一副沉溺其中的模样。

“陆公子，再饮一杯嘛……” 一个穿着桃红色纱衣容貌娇媚的女子，几乎将整个身子偎进陆今野怀里，纤纤玉指端着酒杯，就要往他唇边送。

陆今野哈哈一笑，巧妙地用手中的酒杯与之轻轻一碰，顺势将她的酒杯推开几分，自己则仰头饮尽：“美人儿敬的酒，自然要喝！不过，独饮无趣，你也陪一杯！”

他语气轻佻，眼神却在女子试图依偎过来的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抗拒，身体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他一边应付着场面，一边耳听八方。嘈杂的喧闹声中，他敏锐地捕捉着每一句可能有用的信息。

吏部某位官员的升迁，兵部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调动，某个致仕老将军的寿宴……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在他脑中飞速过滤。

就在这时，邻座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商人，正搂着姑娘吹嘘：“……嗝……老子当年……也是走过北疆那条线的……那地方，邪性得很……听说前几年，还出过大事……死了好多当兵的……好像是……是情报出了问题？娘勒！幸亏老子那批货没赶上……”

情报二字，像一道闪电劈入陆今野的脑海。他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心跳骤然加速。

但他面上依旧是一副醉眼迷蒙的样子，仿佛对那商人的话毫无兴趣，反而侧过头，与身边的赵铭大声议论起最近新出的一个戏班子。

然而，他的全部心神，都已聚焦在那醉醺醺的商人身上。他状似无意地调整了下坐姿，以便能更清楚地听到那边的对话。

可惜，那商人只是含糊地提了这么一句，便被同伴拉去划拳，话题很快转向了风花雪月。

陆今野心中暗急，却知此时绝不能主动询问，否则必引人生疑。

他只能按下焦躁，心中却将那商人的相貌和北疆情报，这几个关键词牢牢记住，打算稍后让顾青去查探此人底细。

恰在此时，方才那桃红衣衫的女子见陆今野似乎有些走神，又借斟酒的机会，软绵绵地靠了过来，纤手似有意似无意地搭上他的手臂，吐气如兰：“陆公子……可是累了？不如让奴家为您唱个小曲儿解解乏？”

陆今野心中厌烦到了极点，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笑容。

他再次巧妙地用酒杯避开女子的手，正欲开口敷衍过去，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雅间虚掩的门外，通往后面杂役通道的走廊。

就在那一闪而过的缝隙里，他瞥见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形清瘦纤细的女子，身着淡青色布裙，正低着头，挎着一个盖着蓝布的竹篮，在一个小丫鬟的引领下，快步穿过走廊，似乎正要往后门方向去。

那侧影，那走路的姿态……

黎清雨？

陆今野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酒喝多看花了眼。她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但那个背影，即使在匆忙中也透出的清冷气质，与他记忆中廊下月下身影，以及慈安院中那个沉静的女子，高度重合。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那青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微微侧头，目光恰好扫过雅间内的情形，看到了他被一群莺莺燕燕环绕，看到了那桃红衣衫女子几乎贴在他身上，也看到了他手中举着的酒杯，一副沉浸其中，乐不思蜀的姿态。

虽然隔着一小段距离，光线昏暗迷离，但陆今野似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在瞬间的惊愕之后，迅速化为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冰冷，如同浸过冰水的鞭子，无声地抽打过来。

然后，她像是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一般，迅速转回头，甚至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纤细的身影飞快消失在了走廊尽头那片阴影中，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玷污了她的洁净。

陆今野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杯壁硌着指节。

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了一下，有些发闷，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狼狈。

但他很快便将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情绪强行压了下去。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一个对他抱有极度偏见的穷亲戚，看到了又如何？

正好坐实了他荒唐纨绔的名声，于他暗中行事，反倒是一层更好的掩护。他甚至在心底嗤笑一声，笑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怔忡。

他仰头大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那抹青色身影如一根刺，扎在心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酒杯，酒水微漾，映出他瞬间冷厉的眉眼。

“陆二哥，发什么呆呢？该你喝了！”周文轩醉醺醺地凑过来。

陆今野倏然回神，唇角一勾，又是那副浪荡模样：“急什么？爷是在想，这酒不够烈，配不上爷们儿！”

说罢摔杯高呼，“换最烈的烧刀子来！今日谁先趴下，谁就是孙子！”

满堂喝彩声中，他仰头灌下辛辣的酒液，任由那股灼烧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只是眼尾余光，仍不由自主地扫向后门方向。

只是……她为何会来这里？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竹篮里装的是什么？一连串的疑问浮上心间，但旋即便被更重要的事情占据。

他收回目光，脸上重新堆起惯常的、玩世不恭的浪荡笑容，对着身边那兀自等待的女子道：“唱曲儿？好啊！就唱个最时兴、最撩人的！让爷们也松快松快！”

他将杯中已变得温吞的残存酒液一饮而尽，那股辛辣的暖流灼烧着食道，也试图驱散心头那一点微不足道，却挥之不去的阴霾。

眼下，继续周旋，套取信息，追查那条可能转瞬即逝的线索，才是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

而另一边，黎清雨几乎是逃离了那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她是受一位相熟的绣娘所托，将一批绣好的精细活计送到群芳阁一位管事妈妈手中，换取银钱。

这种事她并非第一次做，每次都极为小心，尽量避开前院的喧嚣，从后门出入。

却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处，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陆今野。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一幕已足够清晰，左右逢源，偎红倚翠，纵情声色……与传闻一般无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果然是个不可救药的纨绔子弟。她心中冷笑，更坚定了与此人划清界限的决心。

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只想尽快离开这乌烟瘴气之地，回到她那个虽然清冷却干净的书斋中去。

两个世界，一次偶然的交错，留下的，只是更深的误解与更远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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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的世界